李纪文讲述在皖南事变突围中

Admin 发表于2015-10-15 15:08:02
“皖南事变”时,我在新四军特务团五连当排长。开始军部驻在泾县陆陵村,我们担任警卫,就驻在附近的小村庄上。好些天来,空气就很紧张了,国民党在苏南、皖南不断地制造摩擦,传说又要来进攻陆陵了。随军部的银行、被服厂,这时已开始陆续迁往江北,军部首长们开会也增多起来。有时我们守卫在会议室门口、窗口,似乎也听得见几句,感到部队正受着威胁,要转移。
这已是一九四O年年底,马上就要过年了,但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同志们并没有过年的心思,俱乐部也没有开展活动。实际上,这时我们已处在被包围的形势中,因而不得不戒备,背包、武器都处在战备状态。但我们还不肯相信,国民党“友军”真的会向我们进攻。过了年,一月四日的晚上,我们突然接到命令:向南面茂林转移,由特务团担任前卫。同志们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肃静中大家忙着整理武器、装具,很快便沿着一条“乡大路”出发了。那天北风呼呼地刮着,落着寒冬的急雨,四下里黑沉沉的。
一夜奔波,行走了七八十里,天明才到茂林。同志们满身泥泞,湿棉衣裹着身子,特别沉重难过。但一路还算平静,大家都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七八点钟光景,军部在茂林驻下,我们营即翻过北面的山头,在山北守卫了。这时,太阳已经出来,照着山坡稀稀的矮松林。同志们身上的湿衣散发着缕缕的蒸气,有人便把衣服脱下来,拧干,挂在树枝上晒,有的擦拭着武器,有的在吃着昨夜剩下的、已成了面团的干粮……一夜风雨行军后的休息,大家都很疲惫,装束也都松开。忽然,哨兵来向我报告:“对面山上发现国民党军队!”这意外的发现,使我一怔:“真的?”排副也跑了过来。我随即举起望远镜,向对面看去,果然:半山腰有一座古庙,密密麻麻的国民党兵正从里面拥出来,穿着臃肿的灰布棉军衣,一队队在庙两旁空地上集合。这情况,立即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同志们急忙上好武器,忙着装束,湿衣服重又披在身上。然而同时也很迷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即派人去连部报告。
通信员很快地回来了。连长指示:要大家沉着,目前情况也许是“误会”,我们可以注视对方的行动,但切不可随便和“友军”发生冲突,引发事端。然而,转眼“友军”竟冲下山来了,成七八路纵队,山上矮树枝一排排往下倒。接着就“轰轰轰!”一阵炮弹射了过来,在我们面前掀起混浊、浓厚的硝烟,震撼着山麓。这便是事变的第一阵炮声,它带着民族的苦难,在山谷中回荡!直到敌人冲到离我们只三四百米时,营部终于下来命令,我们才进行反击,也就在此时,我们才明白,我们已四面受到包围……
战斗了两天,军部转移到茂林西南的山丛里,我们也撤到了西面鸡冠山上。包围圈越来越小了。鸡冠山,是军部东北面的屏障,高三余里,阵地有三四百米宽。这时我们全连只剩下六七十个人,连长也已阵亡,我代理副连长。我们每个人都抱着誓死的决心,坚决不让敌人冲上来!
山势很陡,净是石崖,上面覆盖着一层草茎和葛藤,四面都上不来,只有中问一道石阶,恰好上面有一块大石,像巨大的马蹄铁紧扣着石道。我们卡住这里,敌人就很难上,敌人用了一个团的兵力,几次向上冲,都没有成功。但由于敌人火力很强,用机枪、山炮、迫击炮猛烈轰击,我们周围弹坑累累,子弹“嗖嗖”地在石上迸起火星,我们的同志也不断地伤亡。敌人紧围在山下,猖狂地叫喊:“缴枪吧!你们已走投无路了!”“不投降,坚决把你们消灭掉!”我们忍着愤怒和仇恨,等敌人一靠近,就一齐开枪,手榴弹一束束往下扔。随着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敌人一个个倒下,留下成堆的尸体。战斗就这样反复地进行着。我们和上级失掉了联系,眼看弹药快用完了,敌人再往上冲,就只好搬起石头往下砸。没有给养,伙房也送不上饭来,同志们又饥又渴,两天没有进过汤水,衣服都撕扯得一条一条的,露着乌黑的棉花,手、脚、脸上一道道裂口,肿得像发了酵的面包一样不住地渗着鲜血。
到了深夜,才能顺着石道偷偷地摸下山,把牺牲的同志背上来掩埋,再从敌人尸体上搜索些弹药、武器和干粮,并扒下棉衣换上。第五天,敌人又换了一个团。猛攻不动,他们改变战术了。下半夜,他们以两个营偷偷地往上爬,有的架上云梯,有的人身上垒人,昏暗中,悬崖壁上一片蠕动的黑柱子。我们一经发现就开始射击,敌人山下的炮火就一齐向我们阵地袭来,终因阵地正面大,我们人数少,敌人最终爬了上来。于是一场激烈的白刃战就展开了,同志们脸上涨红,流着大汗,拼命地刺杀。敌人一个个被刺下山去,但接着又有更多的敌人冲上来,我们一个对几个,刺刀刚从这个敌人身上抽出,随即又刺向另一个敌人。阵地四处溅着鲜血,大家眼也血红了,到底把敌人杀退下去,而我们也有十几个同志壮烈地牺牲了。七天七夜过去,我们依然屹立在鸡冠山上,也和上级接上了联系。第八天拂晓,六连来接防了,我们撤换了下来。但数一数,全连只剩下了二十七人。
事变后的第九天,夜晚,营部传来命令:突围!我们为先遣队。于是大家换上国民党军衣,找来一个向导,在战斗的沉寂中,顺着鸡冠山北面一条深深的峡谷,向东行进了。我们走在前面,五十来米后面,黑沉沉的,就是大队。这条峡谷,秋夏原都有很深的水,现在已经干涸了,脚下的石子,大大小小光}留溜的,有些地方一堆堆的烂草,散发着难闻的沼气。仰面看去,上面一线灰色的夜空,左面山上就是敌人。同志们屏着气,紧绷着肩上的枪带,左手握紧刺刀,一步一步,疾行着。大家怀着一个共同的信念——突出去就是胜利!逐渐逐渐开朗起来了,出现了稻田,幽明的月光中,也隐约能见到村压大家一阵轻松,但明白附近依然满是敌人,我们就穿过公路,膛过徽河,j靠着东北面的山脚行走。这里离出发点也不过八九里,突出去必须翻过这座山。
不想山上正盘着敌人,大约是进攻我们的后续部队。几天来,不断地下雨,山草下面,j积着浅浅的雨水。人走过去,虽是蹑手蹑脚,仍然“嚓嚓”微响,忽然,:顶传来一个四川口音:“班长!班长!下面啥子在响噢?”敌人哨兵发觉了,一阵骚乱,随即急促地打来一排子弹,“叭叭叭!在山谷间响起一连串的回声。我们立即卧倒,准备迎击。但时间一分一分j过去,骚乱之后,四周重又回到寂静。我们仓促爬起来,抓紧时间,继续前进,尽量踏着没有草的地方疾走。
再往前去,便是一条山岭。中间凹进去,形成向内的尖角。恰在尖角底,敌人设置了一个岗亭。它挡着西南、东北的通道。离岗亭二十多米远,我们就停下了。同志们头上直冒火,眼看被它挡住了去路,我即和支部书记刘玉和研究,决定:搞掉它!于是我带着几个战士,摸上去了。爬近了,这是一个相当坚固的岗亭!下面是石砌的围墙。只听到里面敌人一起一伏的呼吸声,一下又有擦火柴的声音。爬到亭口窥探:里面有六个敌人,四个在打盹,两个刚燃着香烟,枪都抱在怀中。我们猛地蹿进去,出现在他们面前,后面挡住了亭口:“不要叫!”“动就打死你们!”敌人吓坏了,烟头也掉落在地上。打盹的刚惊醒,已被我们摘下枪,卡住了脖子……敌人全都投降了。
然而,这正是严重的时刻!山上的敌人随时可能到这里来。我们连急速地过去了,但后面五十米左右,已没有了大队,一百米,二百米……也都没有。我们全都雷震似的愣住了,真正不能设想!我才又记起刚才被敌人打枪的骚乱,也许在匆忙中,他们转向别的地方突围了,也许又折了回去。眼前情况紧迫,同志们万分焦急。但既已打开了出路,一定要把大队找来,我就又派三排副,带着两个战士,一直向后寻去,临行我嘱咐:“必须找到!大队不来,我们就守在这里不走!”时间在飞逝,天空一会儿明亮,一会儿盖过厚厚的乌云,山下鸡叫了,一阵阵地催促着黎明。然而后面,仍然见不到大队。忽然,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同志们全侧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糟了,这是从山上下来的!顷刻间,紧张空气窒息了呼吸,每个人都忐忑不安。我忙命令大家疏散开,紧握枪机,一声声数着走来的脚步。接近了,原来是来送早饭的敌人传令兵,我们马上把他捆起来。但是,这已说明,敌人开始白天的活动了,情况是愈加严重!东山上,太阳也已露头,无论如何不能再停留了,已到了最后决定行动的时候。大队还没有来,我们需要折回去,而要保存力量,只有往外突。
为决定这千钧一发的行动,支部书记当即召开了党支部大会,二十四个人全是党员,大家讨论:折回去,明明是把同志送给敌人,于大队也并没有好处,还是——往外突!我们匆匆翻下山去,一口气跑了十来里,终于突出了重围!就在我们突围后的第二天,敌人攻破了包围圈,部队全部打散了。听到这消息,我们都万分难过。而敌人更加疯狂,四处搜山,皖南地区到处是恐怖景象。我们白天藏在山涧、竹林里,夜间出来活动,辨别星向赶路。辗转行进,有时一夜只走十几里。我们二十四个人愈加亲密友爱,互相照顾。大家表示:活,活在一块,死,死在一起!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队伍!我们决定,奔赴江北,寻找江北新四军。
行走了十几天,绕道经木竹疃、青阳、南陵等县境,终于到了铜、繁、青三县交界处的狮子山。这时沿途又汇集了一些突围出来的同志,其中还有我们团的参谋长杨采衡,约有六十人左右。同志们都衣衫褴褛,满面烟尘,眼睛深陷下去,比平时大了许多。在狮子山住了几天,由于我从前做过这一带的联络工作,参谋长便派我先到江北寻找自己人接头。
我化装来到江边,谁知已远不是以前的情况。日本人配合国民党的进攻,把江封锁了,江上看不见一只渡船,白天根本不能过江,夜晚,岸上有鬼子骑兵,江里有鬼子炮艇,探照灯通明地闪照,一会儿一次地来往巡逻。附近老乡受鬼子蹂躏,不能存身,都远远逃走了,只剩江水一片茫茫。传说国民党和日本人暗地勾结,真是千真万确!我跑了很多地方,才找到我们的地下组织,半夜从江里捞起一只小渔船,渡到了对面的白茆洲。
两天之后的拂晓,我们这批流散的新四军,终于被活动在江北的武工队接了过去。当踏上江北的土地,见到自己同志的时候,大家真有说不尽的欢乐和亲切,眼眶不禁涌出了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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