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以经过长征的红军女干部的身份被保送入校,在那里,度过了两年难忘的时光。女大校址,是延安北门外一带的土窑洞。校长原为王明,后来由李富春同志担任,副校长柯庆施、林莎。教育长张琴秋,总务处长吴朝祥,都是当时红军中出名的“巾帼英雄”。全校一千余人,来自全国各地,有参加过早期工人运动的女工;有从敌人监狱里逃出的所谓“政治犯”;有经过长征的工农干部;也有从敌占区不远千里来到边区的各种家庭出身的知识青年。大家的着装五花八门。有的还烫着头发,穿着旗袍,一脸娇气。见面后,我们彼此对看着,开怀大笑,亲密地交谈起来。
经过整顿,学生一律着浅灰色的列宁装、齐耳短发、不打绑腿,有了军校学员的样子。根据学员的文化程度,分别编成普通班、高级班、陕干班与特别班。普通班的学员是从敌占区来的初、高中文化程度的爱国青年。高级班除有部分红军中的女领导干部外,还有著名的燕京、辅仁大学的学生。我记得,贺龙同志的爱人薛明,萧劲光同志的爱人魏滔,都曾在高级班学习过。陕干班,专门培养边区妇女干部。特别班,则多数是像我一样经过长征,有一定战斗经历,但文化较低的工农干部。因此特别班要加学语文、算术这些高小课程。
我当时在特别二班学习。作为全军第一所女子大学,对政治教育十分重视。中央领导同志差不多都到女大作过报告。从苏联及外地回来的人,还被邀请来校谈社会见闻。政治课主要有:政治经济学、社会发展史、近代史、抗日游击战争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民主主义等。学员还直接参加社会政治活动,如当时边区成立了妇女宪政运动委员会,女大也成立了同样的组织,选举了组织成员,还经常参加边区的庆祝演讲活动。由于缺乏灯油,晚上的学习一般都是全班集体讨论,内容密切联系社会上发生的重大事件。我记得,在微弱的油灯下,同学们谈论着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竹沟事变”……
大家都泣不成声,激发了每个同志的民族义愤感。特别班及陕干班学员文化程度都很低,学习很困难,尤其像我这样参军前给地主当雇工的穷丫头,起初听到经济学、新民主主义这些新名词、新概念,既感到新奇,又不好理解。教员们就把抽象的政治名词和通俗的马列主义宣传结合起来,逐一解释,使我们很受启发和教育。过去我受苦,只认为是穷人“命丑”,不知是旧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参加了红军,只想到杀土豪、破粮仓,不知道革命的目标是什么。说来好笑,原来我曾想,将来穷人掌了天下,第一就是杀尽地主老财;第二就是饱吃一顿白米饭,穿上里外三新的花衣服。通过学习,了解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认识到自己所从事的革命事业是符合社会发展方向的。尤其在国难当头的形势下,我们认清了主流,坚定了党在抗日斗争中的领导地位,看到一百万人口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已成为抗日斗争的主要战场,更增加了我们的革命自豪感和自信心。
女大十分重视党的建设工作,在校学生党员身份是不公开的。每周一次秘密的组织活动会,对外称为“班干部会”。我是一九三七年在延长县人的党,自然成了班里的骨干。党员骨干要求吃苦在前,学习优秀。那时粮食很紧张,有小米饭,也有煮南瓜,每个党员骨干都自觉吃南瓜,米饭留给其他同志,睡觉争着睡门口,床下的稻草也尽量给其他同志铺得厚些。因为每个人头脑里都牢记着:“我是党员!”为了加强班级的政治力量,教员大多数由马列学院及政治研究室调入,理论、政治及文化水平都要求很高。每个队还配备正副指导员,我们都诙谐地叫他们“大指导”和“小指导”。
大指导员党龄都较长,斗争经验丰富,传帮带党的优良传统,对学员进行思想品德教育,有计划地发展、训练党员。我记得高级班的指导员是赵一民、张鼎丞、刘澜涛。我们的指导员叫桑珂,安徽人,敦厚稳重,一副老大姐的风度。指导员们是集中另外吃住,但桑指导员却经常深入班级,和大家睡一个炕。平时和大家谈心、训练,一起上课、上山开荒,教大家唱歌,讲党的建设的道理。别看桑大姐和我们谈起话来,语调慢悠悠的,是个年长者的模样,但和我们一起玩起“摸瞎子”的游戏,唱起“革命鲜花用血浇,信心坚决不动摇,苏区一定要扩大,红旗一定天下飘”的民歌时,却像个年轻姑娘,十分活跃。学员们都十分信赖、喜欢她。那时我因为年龄不大,性格好强,还有些农民意识,经常发点脾气。莫文骅同志的爱人杨烽是我们的算术老师。
一次,我到黑板上演算多位数的乘法,得数对了,但公式排列不对。杨烽同志当场纠正了我的错误,我感到下不来台,一气之下就把练习本撕了一页。杨烽同志没有生气。桑大姐更是没有直接批评我,她先是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咋个?ufll'l'J的红军女战士还耍大小姐脾气啊?”接着说,听说为了我们能学习好,边区的纸张大部分调拨给了学校;毛主席和中央首长的办公用纸都是先用铅笔写、再用钢笔写、最后用毛笔写,周副主席把书籍中的空白都利用上了;边区现在很困难,人民是在把我们当宝贝培养。我从指导员的话中,听出了她的含意,越听越惭愧,终于激动得哭了起来,这件事成为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教训。
一九四O至一九四三年,是边区遭到严重物资困难的年月。女大提出要“半农半学”的号召,要求学员自己动手,做到“知识分子劳动化,工农干部知识化”。除上课外,我们在山上开荒种菜、砍柴、挑水,秋收季节,全天停课,帮助老百姓收割庄稼。供给的米、面,每月下山去背几次,每个学员还要为前线的战士织一套羊毛衣裤。羊毛发下来,都是未经加工的原毛,又臭又乱,上面沾着羊粪和灰尘。学员中有四方面军的老同志,她们有织羊毛衣的经验,教给大家先把羊毛反复煮四五遍,去其臭味,晒干打松,再用纺锤捻成一团团洁白的毛线,织成毛衣裤。’
女大的生活是供给制,吃的是小米、大块的煮土豆和盐水南瓜。过年过节能吃上顿白面馒头和肉,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候了。在边区最困难的时候,总部首长都在吃糠咽菜,中央却对女大特殊照顾,送来枣子给我们吃。第一顿,又红又大的枣子吃起来又香又甜,但吃多了大便干燥,大伙风趣地说这是最灵的“止泻药”。当时我已经结婚,星期六允许回家,我就邀请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家里去,把我爱人好不容易搞到的一点白面拿出来。大伙七嘴八舌地叫着:摊饼子、煮面汤!最后还是煮了满满一大锅“拨鱼”(陕北的一种面疙瘩),大家美美地喝上一顿。
那时学校课程十分紧张,上午四节,下午四节。上课的地方,雨天设在窑洞里,晴天在树林中,砖头当板凳,膝盖当课桌。每人一个月发一支笔、一个毛边纸的练习本。这个本子我们格外珍惜,练字及演算不敢随便用,都是先在沙子上打草稿,再小心翼翼地往本子上抄。学校当时还聘请一位从苏联回来的华侨担任俄文教员。除高级班必学外,其余的班级可学可不学。但我当时还真有股“川辣子”的倔强劲,硬是坚持参加了每周一次的俄文课。我发音不准,每次念单词时,都要逗得同学们捧腹大笑。
为了学好,我就天不亮爬起来,钻到树林子里,结结巴巴地大声念着“克尼嘎”(书)、“列金卡”(橡皮)……我的基础俄文就是这样启蒙的。女大的生活是艰苦的,却又是欢乐的。在延安女战士的身上,找不到那种忍辱负重的旧式妇女的影子。我小时候尝过缠足的苦,更感到在女大自由,开朗,有了做人的权利。有人说:女人天性爱美,难道我们不爱美吗?当然不,条件是艰苦的,大家却仍然保持着爱美、爱整洁的习惯。那时部队中的男女一律着粗布军装,头发剪得短短的,掖在帽子里,乍一看分不出男女。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脚上穿有漂亮的草鞋。一般的用草编织,讲究的用破衬衣撕成的白布条编织,鞋头上缀着一团红碎布或丝绒,走起路来,忽闪忽闪的十分好看,惹得男同志羡慕极了。
课余时间,夏天我们在延河游泳,冬天就滑冰。滑冰是大家最喜欢的一项运动。知识分子学员中有滑冰经验的人,重心掌握得好,姿势也像样。而我只会像小孩一样打“出溜”。清早,学校都要到延河边出操点名,点名后要唱歌。我记得大家最喜欢唱的是作家丁玲同志写的一首歌。丁玲同志当时任妇女宪政运动委员会委员。歌词开头两旬是:“冰河在春天里融化,万物在春天里复生,中国被压迫妇女发出自由的吼声……”歌子的曲调和词都十分优美,大家唱得很起劲。滴水成冰的冬天,有时唱完歌,嘴唇都冻紫了,人们的心里却热烘烘的。两年时间过去了,女大向各部队输送了一千余名优秀妇女干部。
后来女子大学改编为延安大学,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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