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O年十月,冀中军区给我们八分区常司令员和王政委来了一封信,大意说:邵宝珍同志从上海买到了六部手摇马达,即将运往天津,要我们分区一定想办法从天津安全转运到根据地。
首长非常重视这件事,叫我和敌工科的尹科长与邵宝珍一起商量个妥善的转运办法。邵宝珍同志出身穷苦,“七七事变”前在保定一个无线电商行做事,后回到武强县老家。他年轻胆大,办事精明灵活,曾多次去天津,为冀中军区无线电中队买回了不少电讯器材和电池。
我和尹科长同他见面那天,尹科长开口就说:“你先介绍一下情况吧!”邵宝珍不慌不忙地说:“这六部马达是从上海法国租界买来的,已花钱雇好两个外国人给送进车站,估计运到天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从天津运回根据地,要过三道关口:一是进出天津车站;二是运到泊镇(津浦线上一个小车站,位于交河县)下车;三是从泊镇运回根据地。”“前几次是怎么送回来的?”我问。“过去买的是电讯器材和电池,都是}昆装在纸烟、火柴箱里,冒充杂货。由于电讯器材和电池,军民都可用,万一鬼子查出来,还可说是民用。可这回买的是马达,再用老法子就不行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研究办法,最后,都觉得后面两关还有点底。
因为泊镇有我们的地下工作,可以在当地找个关系去车站接“货”。交河县的游击队在泊镇一带人地两熟,可以想法把马达从泊镇接出来。最没底的是头一道关一通过天津站。敌人检查一定很严,不易通过。大家一时想不出稳妥的办法来。尹科长在屋内走来走去,猛然停住脚说:“老邵,你在天津有敌伪方面的关系吗?”邵宝珍同志不明白尹科长是什么意思,一时没回答。“要是有这种关系,干脆利用他们接送马达,避开车站的检查就好办了。”“这个……”邵宝珍同志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有了!我们村里有个邵小红,在天津警察局里混事,看样子还是个小头目。可是我在天津只见过他一次。”尹科长听了大感兴趣,笑着说:“好!好!你仔细谈谈他的情况。”“他出身是个庄稼人,事变前闹灾荒,日子熬不下去,就出去当了兵。鬼子来后,又当上了警察。”
“他家里的情况怎样,有什么人,是干什么的?”尹科长一个问题接…•个问题地提出。“他家有老母亲和弟弟。母亲为人忠厚、讲道理。弟弟是咱青救会的会员。我们是同村同姓,从小搭着肩儿上学。那次见了面很热情,他把我拉到饭馆吃饭,问长问短,还问他家中怎样。这人从小就很孝顺,再三托我给他母亲捎个口信。不过,这都是早先的情况,谁知他现在怎样。”尹科长时而点点头,时而小声说“好!好!”听到这里,忽然问道:“邵小红还叫什么名字?”“他的大名叫邵令操。”尹科长霍地跳下炕来,说:“你们先谈,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不一会儿,尹科长面带笑容跑回来,高兴地说:“我们科里有个同志对邵令操的情况比较了解,他为鬼子干事,还不是死心塌地,或许可以争取过来。”尹科长郑重地说:“老邵,你能不能动员他,帮咱们在天津接‘货’?”“咱没干过这种事,闹不好我个人的安危事小,可六部马达来之不易呀!”“跟这种人打交道,自然有几分危险,应当加倍小心。可是既有这条路子,就得想尽办法走一走。”尹科长接着说,“他出身贫苦农民家庭,是生活逼得他走了这条道,他的家在咱根据地,你们从小又要好,这些都是有利条件。”
尹科长吸了口烟,又说:“因此,你到天津后:第一步,先想法接近他,跟他搞得热乎些;第二步,多扯些家乡的事,说明我们党对伪军家属的政策,并介绍他家中的情况;第三步,劝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尽量为祖国办点事。根据我们的经验,争取这种人是有希望的。这三步都成功了,就可以提出要他帮助运马达的要求。”邵宝珍聚精会神听着,脸上露出了喜色,笑道:“尹科长这么一指点,我有信心了。”我一旁插言说:“老邵,你动员他娘写个信,再去找他,不是更好吗?”
我们将研究结果向军分区首长作了汇报。首长听了完全同意,并再三嘱咐:抓紧时间,提高警惕,一定要把马达安全运回!邵宝珍同志到了天津,按照尹科长的安排一步步做下去,果然,工作很顺利。邵令操知道家里的日子,在抗日民主政府的照顾下比往年强多了,很受感动。他对邵宝珍说:“好兄弟,咱也是老百姓,没法子才给鬼子干这种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乡亲的事。八路军不但不追究,还待我家这么好,真是感恩不尽!”又过了些天,邵宝珍有意透露了一点来意。邵令操说:“八路军对我家的好处,我一辈子忘不了,一定要戴罪立功,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邵宝珍同志见事情已经有八成了,便提出了请他帮助运“货”的要求。他满口答应了,并和邵宝珍一起研究了具体方法。
邵宝珍同志到上海去提“货”了。他将六部马达拆散,和别的货混装在两个皮箱和一个木箱里,并按原计划由外国人送进车站。邵宝珍由上海回天津时,一身西服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火车进入天津站,邵令操已带着两名警察,站在月台上迎接。两人见面握手后,便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走出车站。箱子由警察和随从提着,站上的稽查见了,点点头没问一声。
六部马达就这样安全地出了天津车站。邵宝珍将三个箱子带到住处,把马达零件连夜用油布裹好,装入六个满盛沥青的铁桶里,单等往泊镇发货。当邵宝珍同志在天津进行工作的同时,尹科长也去泊镇一带进行收“货”的准备工作。他通过地下党找到了一个接“货”的关系。此人是泊镇同太和运输公司的老掌柜,名叫戴文卿,已六十多岁,性情耿直豪爽,讲义气,在泊镇有名气,官场上的人也敬他两分。戴老头表面上跟日伪来来往往,搞得挺热乎,实际上却与我们有关系,时常帮助地下党做些工作。这件事他满口答应,拍着胸脯对我地下工作人员说:“我老戴是中国人,五尺多高的汉子,怎能不为祖国出点力气!‘老八’叫我办这件事,是瞧得起我。这‘货’包在我身上,哪怕两肋插刀,也要送到你们手里!”尹科长见诸事已妥,立即派人去天津与邵宝珍约定“货”到泊镇的车次、时间、暗号等细节。
十月中旬的一个中午,戴老头带着运输公司的两个工友,来到泊镇车站。他戴着一顶崭新的礼帽,身穿黑色礼服昵大氅,左手不时摸着两撇小胡子,右手背在身后,两腿迈着八字步,在月台上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车站上来往的人员,见了他都点头问好。天气有些闷热,时间过得特别慢。突然,车站上来了三个便衣稽查,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戴老头不动声色,装作没有看见,故意昂着头,照常走着方步,可是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应付这三个家伙。远处铁轨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不一会儿,机车喷着白汽开进了车站,月台上立刻出现一片忙乱景象。等车轮一停,大包小包货物连摔带扔地卸下车来,堆了一地。戴老头早看准了那十大桶沥青,忙叫工友搬在一起,自己继续观察着车站上的动静。
三个稽查带着巡警,开始气势汹汹地查货了。凡是成箱的,就拣出一两箱,打开来乱翻一气;凡是打成包的,更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尖头铁棍乱插一通。戴老头见他们走近十桶沥青,根据事先约定的办法,来了个“以攻为守”,向三个稽查一抬手,喊道:“来!检查我的!”一个戴眼镜的稽查问道:“戴老板,来的什么货?”“十桶沥青!”戴老头回得干脆有力,一个字也不多说。另一个驼背的稽查跑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戴老板的货还会有什么错。不过,上司……”戴老头不等那家伙说完,就接了话:“公事公办!十桶全检查吗?”“不必,不必,查一两桶就行了。”戴老头随即招呼两个工友:“搬起两桶来!”
工友利落地扶起两桶沥青,打开盖子,退在一旁。还是那个驼背的家伙,把铁棍插进桶内,胡乱搅了两下,连声说:“没错,没错!”原来,我们与邵宝珍研究交接“货”的办法时,早就料想到这一着。因此,十桶沥青中有四桶没装马达零件,并在桶底画了小红圈作记号。戴老头在来车站前,也早对工友们说过:“车站上查货时,看我眼色行事。我瞧着哪一桶,你们就搬哪一桶。”刚才检查的那两桶沥青,当然是没有装马达零件的。
戴老头将“货”运到同太和运输公司内,立即派人到街上去放哨,随后叫来两个亲侄子,把装着马达的六桶沥青,搬到西边小跨院里,闩上门,撬开桶底,把油布包着的马达零件取出来,分装在四个木箱子里。这一连串动作,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
尹科长得知马达已经运到泊镇,便按规定的日子,带着回民支队的一个连和交河县的二个区小队,夜间悄悄地潜入泊镇西北七八里地的一个村子里。他命令回民支队这个连派出警戒,做好战斗准备。然后,他亲自带领区小队的二十几个同志,急行军去泊镇接“货”。区小队熟练地沿着田地边和人行小道走去,绕过了一两个村庄,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泊镇西北约四百米远的一个小树林里。这时,泊镇市里万户灯光,人声嘈杂,不时传来日伪岗哨的口令声。尹科长在树林四周布置好警戒,对区小队的张队长说:“按计划行动!”张队长轻轻应了一声,一猫腰,带着五个战士向泊镇街里迅速走去。尹科长蹲在一棵小树旁,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的动静。小树林中的空气有些闷热,大家等了好久,不见街里出来一个人影,有的人不安起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忽然从泊镇西北角出来五六个人影,脚步轻轻地像箭一样向小树林走来。走到三四十步处站住了,为首的一人“啪!啪!啪!”连击三掌。尹科长一听,知道是张队长回来了。于是,他也拍了两下手掌,作了回答。张队长大步走进小树林,后面紧跟着一个老头儿,几个战士扛着四个木箱子,也追了上来。尹科长一看那老头儿,不等介绍就知道是戴文卿,便迎上去握住手说:“戴先生,辛苦了。”戴老头指着四个箱子说:“科长,来‘货’一件不少,如数交给你了。”“谢谢戴先生的帮助。”“哪里话,这是我老戴分内的事。以后有什么事,只要吩咐一声,我照办不误。”“这里不能久停,以后再见。”尹科长与戴老头再三握手后,命令区小队扛起木箱,迅速返回村子,与回民支队的那个连会合。六部马达安全地运到了军分区。
我们电台区队的同志们兴高采烈地打开木箱,见了手摇马达零件个个心花怒放,有的说:“尹科长和邵宝珍真行,这是‘虎口夺食’啊!”军区无线电中队派来的人和我们电台区队机务员老贺,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六部马达装配好了,擦得亮亮的,一字儿排列在地上。我们随手挑了一部作了检查试验,把它和电台接通了线路,摇机员小高抓住马达摇把,笑眯眯地摇了起来。马达发出了有节奏的“呜呜呜”声,发报机上的电表正确地指出了电压数字,电键“嘀嘀嗒嗒”地发出了电码信号。
看不见的电波穿过浩瀚的太空,掠过平原,越过高山,向军区、向部队发出一份份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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