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月十四日这天,部队急行军走了几十里,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这河水并不很深,但初春开冻融化的雪水,凉得像钢针扎在人身上一样,心都刺痛了。我刚把脚伸进水里,肌肉遇冷一阵紧缩,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怯懦地不自主地把伸进水里的一只脚收了回来。但抬头一看走在前面的同志们的背影,一种强烈的自尊心又袭上了我的心头,难道我能在困难面前畏缩吗?不,不能,我咬了咬牙又把脚伸进水里,迈开步子,向对岸走去。开始两只脚还有痛的感觉,一会儿便麻木了。“坚持!坚持!”我一再命令自己。
好容易咬紧牙关,瞠过了河,来到了林子里。我找根横倒在地上的大树干想坐下,屁股还没挨着树干,只觉得浑身一阵酸痛,脑袋像有千斤重,眼前一团漆黑,我一头栽倒在雪里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逐渐苏醒过来,蒙陇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摇晃我的身子,还不停地往我嘴里呵热气。我无力地慢慢地睁开疲惫的双眼,看见一张张焦急的面孔,侯主任、安贞淑、朴英善、小张、小李……他们全都围在我的身边,近旁还拢着一堆熊熊的篝火。我想说话,但没有一点儿气力,只是嘴唇嚅动了一阵。“小张,快,拿水来。”安贞淑叫着。小张端来了一碗积雪化的温水,安贞淑从背篼里取出一块大烟,掰下一小块,并扶我坐了起来,让我把大烟咽了下去。我的腹内“咕噜噜”地一阵响过,神志清醒了许多,手脚也能弯曲了,就是小腹一阵阵地抽搐发痛,看样子是临产了。
我把这情形告诉了安贞淑,她马上对大家挥了挥手说:“男同志全部走开,待一会儿再到火堆边来。”侯主任会意地领着男同志们到别处去了。森林里,白雪皑皑,寒风袭人,附近也找不到窝棚,只有篝火边还比较暖和些。安贞淑在火堆边找了块靠着大树避风的地方,把积雪往四周扒了扒,又弄了些枯草垫上。小李和朴英善拉着块雨布为我遮风。小张扶着我慢慢地蹲下来。我小腹一阵阵急剧的收缩之后,“哇!……”一个小生命诞生了。这时,安贞淑在背篼里拿出一把剪刀和半截旧床单,剪断了孩子的脐带,包裹了起来。她怀抱着初生的婴儿,小张、小李扶着我到了火堆旁边坐下。
朴英善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篝火燃得更旺了。她们三面围着我坐下,为我挡住些吹来的寒风,让我面对火取暖。今天,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我不知该怎么好了。要昵?还是不要呢?要吧,环境这样艰苦,成天吃榆树皮煮的黏汤,人饿得连背一支步枪都觉得吃力,有了她更是累赘。何况敌人还像哈巴狗一样成天在后面跟着,有时几乎近在咫尺,万一小孩啼哭,暴露了目标大家都要受害……不要吧,她是自己亲生骨肉,当妈的怎能忍心……孩子“哇!哇!”地哭个不停,我的心啊,像有几只手在抓,鼻子一酸,眼泪不由得扑簌簌地顺着两颊淌下来。当我一想到孩子她爹德胜不知正在何处打击敌人,悲痛马上转为愤恨,恨不得抓过一个鬼子来把他撕碎。侯主任他们先后回到篝火边。我一见到侯主任,忍不住又失声哭了起来。侯主任安慰我说:“别哭,别哭,虽然德胜同志不在这里,但是贞淑、小张、小李和我还有同志们都会尽力照顾你的。”“不,侯主任,这……这孩子……怎么办?”我抽搐着说。“怎么办?”他沉思了一会儿,向大家扫了一眼,谁也没有出声。他皱了皱眉头,用坚定的口吻说:“这个孩子我们一定设法把她留下来,好好地抚养她,她是我们未来的希望,让她和我们中华民族一起度过这苦难的岁月,成长壮大!”他说着掀开棉衣,脱下身上唯一的一件小布衫。同志们有的撕下两只袖子、半条裤腿,有的从露絮的棉衣上扯下一块块的棉花,七手八脚地把孩子包裹起来。小张从安贞淑手里接过孩子,指着孩子的鼻子和眼睛对我说:“玉坤姐,你瞧,这小姑娘的眼睛多像你,鼻子呀,是她爸爸的。”逗得大家哈哈地笑起来。同志们崇高的阶级友爱,使我烦乱如麻的心绪稍得安定。但是,一想起当前的处境,心里又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沉重起来。同志们虽然有说有笑,显得非常高兴,但不难看出他们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做的。我看得出,这高兴背后隐藏着忧郁,为部队当前的处境,为孩子的安全着急……
为了避免被敌人发现,队伍在这个深山丛林里住了三天,就又转移了。侯主任给我背着步枪,小张背着我的背包,安贞淑用朝鲜妇女背孩子的方式把孩子绑在她身上,我拄着一根白桦树干,在小李伴随下拖着产后虚弱的身躯,吃力地一步一步地跟在队伍后面走着。夏天来了,兴安岭森林里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山百合、野韭菜都长出来了,树根底下还能拣到蘑菇,“给养”较先前有了改善。但是,要吃到粮食还是很不容易的,有时要付出血的代价来换取。同志们为了照顾我,常常把仅有的一点儿高梁米、包米糖子熬成稀粥给我喝,而自己去吃那又酸又涩的山丁子。偶尔抓住一只山雀,也要烧给我吃。我实在过意不去,三番五次请求他们不要特别照顾我。他们总是笑嘻嘻地说:“你要不吃好一点儿的,怎么能有奶给孩子吃呢?”雨天宿营,他们把仅有的一块雨布支起来,让我们母女睡在里面,他们却整夜蹲在树底下淋着。有一天黄昏,我们正在半山腰歇营,哨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说:“侯主任,不好了,敌人进山沟了!”侯主任攥起盆子炮对大家说:“金玉坤、安贞淑带孩子向右面老林子转移,我们把敌人引到左面深山里去,然后绕道到右面老林集合。”我和安贞淑走了不到半个钟头,山沟里就响起了枪声,由近而远向左面深山里移去。几个小时以后,同志们摸黑回来了,大家轮流地抱一抱孩子,亲一亲,笑嘻嘻地说:“小宝宝,别害怕,鬼子叫叔叔l'l刍'fft赶走了。”
转眼间,夏天秋天过去了,凛冽的北风夹着大片雪花席卷而来。孩子在襁褓中一天一天地长大。六个月的婴儿已经十多斤了,背着她行军累得喘不过气来。何况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吃穿特别困难呢!侯主任在征得我同意后,和地方组织进行联系,决定把孩子送给一个老乡家抚养,让孩子在一个较安定的环境里长大。
第二天黄昏,按着预定的时间,我在庆安县北一个山沟里会见了一个中年老乡。他穿着露出白花的黑色破棉衣,戴一顶灰色旧狗皮帽,一张饱经风霜、皱纹深积的脸庞,两眼闪射着善良的目光。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淳朴可靠的人。我给孩子饱饱地喂了最后一次奶,在孩子贴身内衣上拴了个布条:“母金玉坤,四月十四日生。”含着汪汪的眼泪,我把孩子紧紧地绑在他背后。我忍着绞心的痛楚望着,直到那宽大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夜雾里,才咬紧牙关,狠心地扭回头。迎着扑面的寒风,迈开大步向宿营地走去。这时,我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我向风、向云、向祖国的河山宣誓: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们民族的未来,我宁愿抛头颅、洒热血,去和敌人作殊死的战斗!……
十七年啊,漫长的十七年过去了。每年四月十四日,我就想起了我那不到一岁的孩子,想起我那为民族解放事业战死疆场的丈夫。我到处打听着,我的孩子啊,你在哪里?想不到有这么一天,我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她的妈妈,在党的教育,在先烈们鲜血的培育下,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健康地成长着。
一九五六年冬天,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日子,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封信。白色西式信封的右下角上,工整地写着寄信人的地址:“黑龙江省庆安县兴安乡中心校杨寄”。是谁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急忙拆开信封,把一张红格信纸铺开来:
“妈妈,亲爱的妈妈:当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我太高兴了,太激动了!十七年,整整的十七年,不知道您在哪里?妈妈:您还记得吗?十七年前您的女儿……”
“啊!”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心绪一阵缭乱,泪珠断线般夺眶而出,我一屁股跌坐在炕上,十七年了啊,我的孩子……我的泪水又一次地涌出眼眶,流在颊边,流进嘴角,流到信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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