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没有见过她的人,光听这洪亮的声音,就一定会认为这是个愣二小伙子,其实这是个十八岁(一九二一年生)的大姑娘。她长着一副瓜子脸,一周水子场站少校副站双黑黑的大眼睛,高高的个子,是一个早熟的女孩子。在我们中队里有两个排几乎全是姑娘.但数她最有力气。她的小手指头几乎有一般人大拇指那样粗,伸出手掌来简直像个小簸箕。有一次小伙子们同她较量力气,她把一个一尺八的圆圆的石磨用手举起来从屋门内扔到门外两三步远,面不改色,好胜的小伙子也不得不伸出大拇指佩服她。她参军的那年只有十二岁,是跟她父亲同时参军的。
一九三三年秋,有一天,她同她父亲到甸子里去打草,鬼子讨伐队进绥芬大甸子,烧了一大片房子走了。他父女回去一看,自己家的房子也被烧光,听邻里说她妈妈为革命军埋粮食叫鬼子用刺刀挑死了,四岁的弟弟抓住杀死妈妈的鬼子死死不放,恼怒的鬼子把他扔到狼狗圈里,活活地叫狗一口口撕咬死,他父女二人,就这样怀着不共戴天之仇在同年冬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二军。当时我们觉得她年龄小,不打算收她的,但他父女二人再三要求,她父亲说:“莫看她年龄小,在家里还是她母亲的一个得力帮手哩!孩子是在苦中长大的,身板挺结实。”她也跟着要求说:“只要能打鬼子,啥苦都不怕!”结果,我们看他父女态度很坚决,就留下了她。她父亲打仗是很勇敢的。哪一次打仗,不跑到前面,不干倒几个鬼子,像是对不住谁似的,坐在那里话也不爱说了,他常常叮嘱何舂淑:“孩子,你要记住你妈妈、弟弟是怎样死的!一定要给他们报仇啊!”在一九三五年的一次撤退中,她父亲为了掩护部队,子弹打完了,在用刺刀刺倒了三个鬼子后,自己电被另外两个鬼子的刺刀同时刺透胸膛,倒在血泊里牺牲了。
从那以后,她变得比较沉默了,但打仗时却更勇猛,很有她父亲的那股劲头儿。我们中队里有数的四挺机枪,其中一挺就是她在一次伏击战中从鬼子手里夺来的。根据她的要求,这挺机枪就叫她掌握,她总像抱着小弟弟一样,不随便放下来。老同志逗她:“何春淑,将来你就和机枪结婚吧。”姑娘们也说:“成天抱个二小子似的,贴身上了!”何春淑听到这些话,不但不害羞,不发怒,反而骄傲地说:“我就要跟它结婚,它帮助我报仇!”
一九三六年四月初,我们部队驻扎在安图县境一个大山林里。一天,天晴了,没有风,山林里显得特别静。我从外面查哨回来,看见何春淑坐在距密营不远的一棵倒在雪地的树干上,与站在她面前的小锁子谈着话,我首先听到何春淑的声音:“你又淘气啦!”“我哪儿淘气?”小锁子分辩的声音。我没有去打断他们的谈话,就在离他们大约五十米远的地方靠在一棵树下站住了,他们并没有看见我。
又听到何春淑以姐姐的口气在说:“不淘气,上树抓小鹰干啥?”她左手握着机枪偎在怀里,伸出右手正要去抓小锁子的棉衣,小锁子后退一步,她紧接着说:“你看看棉衣全都开花了,衣服弄坏了到哪里去弄?”“你不知道抓一只小鹰是多少肉!”小锁子理直气壮地说着,把裤子向上提了提,紧了紧皮带,又说:“首长都饿得那样了,还不去抓……”小锁子说着就要跑开,刚一迈步,又被何春淑叫回去了,指着他的裤裆说:“你看!裤腿成了两半,肉都露出来啦!”何春淑边说边在自己头上取下她死去的爸爸留给她的一顶破旧四喜帽子,从里面拿出了针线,就将小锁子向前拉了一把:“站近点,我给你缝上。”小锁子像磨不开似的,向前挪了两步。何春淑说:“你冷不?”小锁子两腿紧紧并在一起,声音很小地说:“不冷。”紧跟着又听他说:“春淑姐,等晚上脱下来再缝吧?”
“不,晚上脱了衣服太冷。”停了停又说,“再说,晚上脱了衣服,一有啥事咋办?”我心想,小锁子平日两片嘴总爱呱嗒呱嗒说笑女同志,今天怎么的,倒显得拘谨起来了。何春淑低着头,右手不住地上下挥动,小锁子的面孔稍偏在左边,看着地上想什么似的。我看着看着,仿佛觉得何春淑的身板更高更大,肩膀更宽,瓜子脸从侧面看去也更长!从树枝空隙里漏下的斑斑点点的阳光,有的落在她的脸上、身上,有的落在地面的积雪上,在阳光与积雪的辉映下,何春淑显得特别庄严、美丽了!不一会儿,缝完了,听何春淑说:“将来你要是娶了媳妇也这样,人家准得回娘家。”“我才不要媳妇哪!”小锁子说着拔腿就往密营那边跑去,跑了两步又回头说:“谢谢你!”何春淑似笑非笑地望着小锁子的背影,好像在沉思什么。我走过去,问:“何春淑!你在想什么?”她听见我的声音连忙站起来:“啊,是中队长来了!”我紧接着又问:“是不是又想到弟弟了?”因为她过去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她一看见小锁子淘气的样子,就会想到她死去的弟弟。她两手抚摸着机枪嘴,低头微微一笑,没有吱声。“不要老闷闷不乐地想着死去的亲人,要把它变成报仇的力量!”我说着就在她面前停下了,“我们明天就要从酱缸村的鬼子开刀!”“明天?”她猛地抬起头来,那对明亮的大黑眼睛带着高兴与疑惑的光芒盯着我。“对了,明天。”她显得高兴起来了,大黑眼睛更亮了。右手把机枪提起来,好像立刻就要去动手的样子,大概又意识到要明天才动手,随即又把机枪偎在自己的身边,带着埋怨的口吻说:“早就应该打呀,鬼子到处说我们被消灭了。”她用左手食指把耳边的一绺头发向帽檐里弄了弄,又说:“打一仗,也叫老乡知道知道抗联的人还活着,有我们杨靖宇司令……”
她一说到“杨靖宇”三个字,就好像有根钢针向我心里猛一扎似的难受,我听不下去了,立刻向别处挪动两步,我避开她的视线,低下头,望着地上被踩成了雪块的积雪来回地走动着。杨靖宇司令牺牲的消息他们谁也不知道。“……中队长,我回去准备啦?”她洪亮的声音震醒了我。“去吧。”望着她那结实高大的背影,看着她那坚毅的步伐,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给杨靖宇司令报仇!要给千千万万的人民报仇!告诉鬼子,我们抗联的人是消灭不了的!”次日天黑前,袭击酱缸村的鬼子和伪军,没用多大劲就叫我们给收拾了。可是当我们收拾好粮食和战利品正要准备起程回去的时候,县城里却忽地来了一批增援的鬼子和伪军,把我们推到村西的界道北,重机枪、小炮不停地打我们。我跟指导员商量,叫他领着队伍撤退,我和何春淑在后面掩护。何舂淑的机枪“嗒嗒嗒”地一个劲向敌人还击。我看正面的敌人是被压下去了,便命令何春淑:“机枪给我!你去告诉指导员在林子边上等我,别回来了!”
敌人正从左翼迂回,爆炸开的弹片和泥土积雪飞溅着,敌人的重机枪压得我抬不起头。忽然我右边“扑通”一声,转脸一看何舂淑又回来了。“你怎么又回来了?”她没说什么,大黑眼睛看了我一下,就爬过来从我手上把机枪夺过去了,向左翼冲来的敌人就是一梭子“嗒嗒……”“中队长,你快走吧!”
她话刚一落音,一颗炮弹在前面不远的积雪坑里爆炸开了,飞起的积雪、泥土,溅得我们满身都是,她的手上、机枪上也是,她抖动了一下手和机枪,憎恨万分地说:“强盗,来吧!姑奶奶好好教训你一顿!”又催我,“中队长你还不下去!”我见她很坚决,便说:“你把敌人压下去了,就赶陕后撤,我在林子边等你!”我刚爬过界道,离她大约五十多米,就听见何春淑身前后不远的地方,连爆炸开了三颗炮弹,机枪不响了。我心想:糟了!等我回头一瞅,只见很多鬼子呀呀地从正面冲上来,我吸了一口冷气。
突然,何春淑的机枪又“嗒嗒”地响起来了,敌人成片地倒下。我乐得禁不住喊了一声:“打得好!”我想叫她趁这机会撤下来,于是紧跟着又喊:“快下来,何舂淑!”我见她拢了一下头发,好像是已听见我的话,正要掉头爬走,忽然“——轰!”一颗炮弹落在她身边爆炸开了,等我再抬头看时,她的头未能拾起来,我想她可能是负了重伤,我正想跳过去把她背下来,就在这当儿,鬼子和伪军又成群地向她拥去,眼看很快就到了她身边,突然见她猛地站起来了,举起被炸弯了的机枪要与敌人搏斗,但她在敌人的机枪、步枪声中摇晃了一下便倒下了!鬼子和伪军哇呀哇呀地拥上去。在鬼子和伪军的嚎叫声中,我听到:“中国共产党万岁!”“抗日联军万——岁——!”我知道这是伟大的革命战士——何春淑和我们告别的声音。
她为了民族解放,献出了宝贵的青春和生命!直到今天,她临牺牲时发出的吼声,还萦绕在我的耳边!
浏览:2019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