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狂风卷起弥天大雪。为了顺利地摸出敌人的包围圈,我们就选择这个时候出发了。长山同志个儿高,力气比我大,背着昏迷不醒的朴主任走在前面。我身材矮小,枪打得准,背着全团仅有的三块豆饼和我的那支“三八”枪,走在后边做掩护。狂吼的西北风迎面吹着,雪深过膝,我们踉跄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好不容易摸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朴主任伤势很重,左眼被打伤了,伤口是用几块不够洁净的破布包扎的,没有医药,伤口不断发炎。我默默地想着:要是朴主任这个二十三岁的共产党员,在这革命事业最需要的时候牺牲了,将是多么大的损失啊!夜深了,雪也停下了,我们离开敌人四十余里,来到一个很大的山谷里。“就在这儿搭小宿吧!小于。”我们一天没吃东西。长山背着朴主任,急行了好几十里,实在筋疲力尽了,就向我提议住下。“不能呀!长山同志。”我痛苦地告诉他,“这里虽然平坦、避风,但不太隐蔽,咱们得再向前走走呀,长山!”
又走了一气,才找到一个避风而隐蔽的山沟住下。我燃起两个火堆,把朴主任放在两个火堆之间。长山累得厉害,我让他先躺下休息,我来搞点吃的。长山不声不响地躺在迎风的一面。我心里明白,他这样是为了给朴主任挡点风。我先削了点豆饼片,弄了点汤,将朴主任的嘴拨开,慢慢地给他灌进去。
这时,过度疲劳的长山,已在火堆旁的两根倒木上打起鼾来了。我喂完了朴主任,把火烧得更旺些,将小铁桶架在火堆上,煮了两大碗在路上拾到的冻蘑菇,又把长山轻轻叫醒,我俩勉强充充饥腹。
经过数日艰苦行程,终于在一九四O年元旦那天到了“三不管”地区。在这里虽然依旧要挨饿受冻,也没有医药,但因这里没有游击队活动,敌人也很少到这里,所以还是比较安全的。我们选定一个无名小洞,就在这原始森林里安了家。新的艰苦生活开始了。朴主任伤日不断流脓溢血,看样子等到痊愈真是遥远无期。在他严重的伤病期间,没有医药,如果再没有粮食,他是活不了的。但我们仅有三块豆饼,现在住到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里,得到新的给养是无望的。
这样,除风雪寒冷之外,食物的困难严重地威胁着我们。白天,我们两人四处搜集老呱眼(药材)、冻蘑菇和袷子等物,晚上回到住地,首先煮点豆饼粥,由我或由长山口对口地喂着昏迷不醒的朴主任。由于伤口溃烂,他满脸脓血,腥臭气味使人恶心。但是为了拯救战友的生命,我们什么都不顾了!我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脸上,嘴对着嘴,将稀稀的有点苦酸味的豆饼粥,一口一口地喂进主任嘴里。他每咽下一口,就要一两分钟,喂完一顿饭需四五十分钟。因为天太冷,一碗粥往往要重温几次。也只有当主任咽下了粥,我们的心情才能安定。朴主任的伤势继续在恶化,溃烂部分已发展到接近他的右眼了,我俩急得心像火烧。“长山,朴主任已经失去了左眼,咱俩得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的右眼保存下来!”我说着把用老呱眼熬的膏药贴在朴主任的伤口上。“是啊!右眼就是朴主任的一切希望。”长山看到朴主任烂成一个深.窟窿的左眼,不禁泪如雨下。
又是一个风雪之夜。由于风大,火也烧不旺了,火苗像两盏油灯,散发的热量,已不能烤暖前胸了。我和长山冻得紧紧缩成一团。不一会儿的工夫,朴主任被大风卷起的雪淹没了。我俩把他从雪里扒出,但他肢体已经有些僵硬了。我像丢了魂似的连声喊叫:“朴主任!朴主任!朴一主一任!”不见回答,我便放声大哭,觉得绝望了。“朴主任!朴主任不会完的!”长山怀疑地把他那颤抖的手,伸到朴主任的胸口上。“小于,小于!”长山觉得朴主任的脉搏正在跳动,他万分激动地对我说:“朴主任还在呼吸呀!小于,赶快把火堆烧旺些,朴主任就会好的!”他充满了信心。朴主任呼吸正常了。
大雪还在下着,长山仍是躺在迎风的一面,给朴主任挡风。我则四肢着地,虚伏在朴主任身上,护住朴主任的胸膛,使风雪不能直接袭击他。累了,手冻麻木了,实在支持不住了,长山就替换我。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漫长的冬夜。天亮了,风息雪停了。我俩因夜里没睡好觉,两眼困得发涩,肚子里也饿得咕咕叫。我们看见那几块豆饼,都不由得垂涎三尺,真想煮一点吃,可是一想到豆饼是朴主任的活命丹,我们只好咽了几口唾沫。“小于,你照顾朴主任,我去寻找点冻蘑菇来充充饥。”长山有气无力地和我商议着。长山寻找食物走了。我把火堆烧得更旺,又烧了一些热水,放在用帆布缝制的水罐里。我把朴主任那连屎带尿弄得湿了又冻成冰的裤子脱下来,并把我的裤子脱下给他换上。我蹲在火堆旁给他洗裤子。一边洗着一边瞅着二十来天没有讲过一句话的朴主任。我想到他平时对待同志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亲切,感到难过极了。
一个月过去了,我和长山没吃过一粒粮食。如果没有大风雪,我俩可出去一人,寻找些冻蘑菇、松子或树皮来煮煮吃。但要是有大风雪,我们都要留下照顾朴主任,不能出去觅食。饿了,就在给朴主任煮豆饼的时候多放点水,把干的捞给朴主任吃,我们喝点上面浮着一层白沫的豆饼水。日子久了,我和长山本来很结实的身体也日益瘦弱了。两眼深陷,颧骨突出,猛然站起两眼就发黑,一股酸水从口腔里流出,马上又得蹲下。
一天,长山同志去拾冻蘑菇。早上出去,到下午三点还没回来,我因照顾朴主任又不能出去找。天快黑了,仍然不见踪影,我担心他走得太远,会碰到敌人或是老虎、“黑瞎子”(熊)之类。我再不能忍耐了’就把火烧得更旺些,使朴主任不致冻坏,回手背起枪,顺长山走的方向找去。我走了没多远,不想长山就在附近一里多地的沟沿上,眼睛迷闭着,衣袋里装满了冻蘑菇、松子和树皮,嘴里嚼着生蘑菇。见我去了顿时掉下眼泪,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小于,我不行了,我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崖畔上,我……”他没力气继续说下去了。我到他跟前,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烫,我心里一急:“坏了,长山也病了!”我用尽全身气力才把他背回山洞,赶忙用豆饼片、冻蘑菇混煮了两碗汤,让长山喝下去,想让他出点汗。
夕阳西下,深山又挂起了夜幕。我面前躺着奄奄一息的朴主任和发着高烧的董长山。没有医药,没有住所,也没有食物,这可难坏了我这个十八岁的孩子了。我惶恐不安,觉得死亡更加逼近了。我一个人照顾两个有生命危险的病号,烧火、烧汤、喂饭,还要给朴主任熬膏药,彻夜不能睡眠,健康状况更恶化了。但是我想:死就死在一起吧!无论如何不能抛弃自己的战友!长山是重感冒,喝了豆饼汤,出了—羔汗,两天就见好了。
朴主任的伤口由于不断贴药膏,也不再溃烂了’并且已经开始长出鲜红的肉芽。这一切使我感到安慰。深夜,长山睡着了,我也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忽然觉着耳旁有人喊……我猛然醒来,什么也没有!我不知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的有人喊。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见长山仍在打着鼾,但朴主任却翻了个身,和我面对面躺着。火光映红了他的脸,我清楚地看见他的两片嘴唇在抖动着。“大概刚才是朴主任在讲糊涂话吧?”我自言自语着,眼睛盯着朴主任。“是一谁一呀?”朴主任说话了,声音如同耳语一般低沉无力。“是小于,朴主任!长山!长山!快起来!朴主任会讲话了!”真是惊喜交加,因为我们知道这是朴主任有了活命的象征。
四月,杨柳发青,给我们送来了自信。朴主任的伤口已经痊愈。至此,我们结束了这段苦难生活寻队伍去了。临走时,我们站在一个高崖上,对着这条我们住了四个月的山沟说:“再见吧!亲爱的家!”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把这山沟当做温暖的家。山上积雪化成水,顺着山沟潺潺流过,仿佛在回答我们:“再见吧!我多难的英勇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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