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七月,组织上选调我与邢敏到南京中央军委机要干校学习(校长是中央军委机要局长李质忠兼)。校部设在南京市新街口原国民党财政部大院内,总共壹仟多名学员,分为五个队。报到后,我分到五队,邢敏分到四队。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我与邢敏当天抱着两个多月的儿子谭益,去看望岳父邢子平同志。当时,岳父全家住在南京市中央路一百三十一号之六。进门后,岳父、岳母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握手、沏茶,像老朋友一样寒喧、问候。岳父身躯高大魁梧、仪表堂堂、雍容文雅、落落大方,真有“伟人的风度”。我暗自思量,他老人家是一位领导干部,并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而我十五岁参加八路军,参军前仅上过几年小学,文化水平较低,况且又是第一次拜会岳父,举止言谈,有些拘谨,喊岳父我有些不习惯,直呼其名又觉不妥,当时他老人家任南京市委统战部办公室主任,我就叫他邢主任。岳父微笑着说:“老谭啊,你是我的女婿,第一次来我家会面,更是贵客。你也是一九三九年入伍的老八路嘛!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你一直工作战斗在鲁中地区,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不要拘束。今后你就叫我子平同志,喊我老邢也可以,这样更实在亲切。你说对吗?”
我微笑点头表示赞成。他继续说:“邢敏和你在一个部队工作,彼此相互都了解。在战火中建立起来的革命感情,是牢不可破的。自由恋爱结婚,很好嘛!希望你们俩人,互敬互爱,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白头偕老。你比邢敏年龄大,参加革命又早,要多多帮助她。过去,你们文化水平低,战争年代没有机会学习,这次组织上把你们俩人选调来机要干校,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我是非常高兴的。你们把孩子放在我这里,雇个奶妈,由你母亲照管。你们俩人,就集中精力抓紧学习文化。同时,也要注意加强政治理论的学习,以适应新中国建设的需要。我子女多,邢敏是老大,你俩要在各方面做出榜样,率先垂范,我就心满意足了。”岳父娓娓动听的言谈,和蔼可亲的容貌,睿智的分析,使我从内心里感动、钦佩。
岳父在全国刚解放时是南京市军管会首任行政科长。自一九四九年五月初上任,上班地点是在原国民党考试院,高官云集,车水马龙,他老人家身居闹市,一尘不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作风正派、勤勤恳恳干工作,对此,我深有感触。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肘部还带有补丁。当时,五个弟妹上学,最小的邢毅弟弟才两岁,仅岳父一人的包干费,维持着全家九口人的生活,经济上是相当紧张的。他不仅对上级领导从不提困难,也不在同志面前叫苦,就是对我这个女婿,也是如此。记得那是一九五二年的秋天,一次偶然的机会,岳父在南京一处寄卖行里,看到一套藏青色的毛花达呢中山装,试穿后很合体,一问价格八十多元钱,岳父买不起,就怏怏不乐地回了家。因为他一直未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恋恋不舍之情是可以理解的。他曾几次路过那个寄卖行,羡慕地看上几眼那套藏青色的中山装,怏然不悦地离去。邢敏知悉后将这一情况告诉了我。尽管我们在经济上也不太宽裕,但还有点积蓄,于是我就带着钱去了岳父家。见面后,我开门见山地说:“邢主任,噢!子平同志,我听邢敏讲,你看中了一套中山装,为何不早说呢?我们还有点积蓄,你完全可以用嘛!”
他老人家有点难为情地说:“是啊!但不买也可以,我还有衣服穿。”
我随即说:“子平同志,你既然说我们是战友加同志,又是至亲,何必见外呢?你至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仪表要整齐,这不是浪费,更谈不上奢侈。我与邢敏合计好了,买下那套中山装,算我们晚辈的一点孝心,也是同志之间的友情。我们经济条件比你强,一家人再不要说两家话了。”
在我一再劝说下,他才买下了那套藏青色的中山装。岳父穿起来的确合体,既潇洒又庄重。一九五四年,他曾穿着这身中山装回过故乡;到北京开会和重要节假日他老人家都穿这套衣服。人凭衣裳,马凭鞍装,他穿上这身衣服,风度翩翩,年轻了许多。这套衣服一直伴随着他老人家渡过了近二十个春秋。后来我听邢蔚妹妹讲,岳父这套衣服穿破了,特别是臀部和肘部破了,补过数次,他仍继续穿着。回想起这套中山装,使我既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为岳父买了这套衣服,既使他风光,又使他心情高兴,感慨的是他勤俭持家,始终保持老八路艰苦朴素的革命光荣传统。
岳母曹淑兰,比岳父大三岁,是沂蒙山抗日根据地的家庭妇女。她一双“解放脚”,不识字,是一名共产党员。战争年代,她在村中干过妇救会主任,因子女多,未脱产。南京解放以后,身为领导干部的岳父,从未嫌弃岳母。一九五O年,岳母由山东老家来南京,老夫妻俩同心同德,互敬互爱,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在当时像岳父这样的干部,离婚的可不少,有的人喜新厌旧,借口以封建包办婚姻为由,提出与农村中的原配妻子离婚,地方政府不管女方同意与否,马上给办理离婚手续。论岳父的相貌及条件,完全能离婚后再找位年轻、貌美、有文化又脱产的女干部,但他一如既往的关爱着岳母。岳父还催促岳母到扫盲学校里学习文化,引导她参加居委会工作……。岳父的品德和人格魅力,是无人相比的。
一九五四年夏,我与邢敏均以优异的学习成绩,毕业于机要干校。尔后,我们俩转业到工业战线。一九五六年调往重庆,一九六一年双双调到成都。尽管与岳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互相通信却多了。他在信中对我们的谆谆教诲以及肝胆相照的肺腑之言,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政治上给予我们指教,生活上予以关爱,殷殷亲情,跃然于纸上,我感激,我佩服,我深切地怀念他。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他老人家曾来信强调:“不唯上,要唯实。说假话,放空炮,吹牛皮的人,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多么真挚的理念,多么无私的追求阿!
一九六三年秋,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困难还未度过,冶金部在马鞍山召开全国冶金工作会议,五冶由我代表参加。因马鞍山无机场,来回坐飞机均在南京机场起落。我抽时间去看望了岳父岳母。此时,岳父他老人家担任江苏省计量管理所所长,家住在峨嵋路省科委宿舍大院。他每天骑着一辆金鹿牌的自行车上下班,早出晚归,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工作。原先丰满的脸庞有些消瘦,脸上的皱纹也增多了。艰难的岁月摧人老呀!他一个人的工资,支撑着全家九口人的生活,供应着七个弟妹同时上学,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尽管我与邢敏力所能及的给予一些资助,然而也是杯水车薪。他老人家的生活一直是低水平。
此次见面,岳父与我交谈了国际国内局势,交换了对国内经济发展的看法。正好赶上星期天,他老人家约着我与岳母和几个弟弟妹妹到了照相馆,拍了合影照。回家后,他兴致蛮高,用那浓重的沂蒙山区乡音,向我叙述了他的生平。这时,我才了解他是一九三二年入党的老党员,难怪他觉悟那么高,党性那么强。他老人家参加革命整整比我早了七年。他从不计较名誉地位和个人得失,坚持立党为公,执政为民。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与品质啊!三年困难时期,他老人家节衣缩食,安之若素,艰难地供应着七个子女上学,是何等的不容易啊!他自己患有水肿病,还把仅有的每月二两肉票,上交组织,这是多么坚强的党性啊!
“十年动乱”中,岳父一直身处逆境。运动初期,他被残酷地揪斗,坐“喷气式”、游街。逆境之际来信嘱咐:“你们也是当权派,一定要正确对待群众。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是自己的错误,应虚心接受,不要推诿。切忌不要卷入派性,随波逐流。否则,一害自己,二误别人。要坚信在运动后期党组织是会按照党的政策办事的。”尽管我与邢敏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但我们都遵循着岳父的这一教诲,在运动中从未做过违心的事。他老人家不仅嘱咐我们这样做,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在动乱的年代,出现了一些跳梁小丑,为了捞稻草,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争权夺利,费尽心机,施尽了手腕,对当权派大施淫威,帽子满天飞,无中生有,任意捏造事实,无限上纲,使他老人家的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即便在那人妖颠倒,鱼目混珠,武斗成风的特殊时期,他老人家仍然大义凛然,刚正不阿,坚持真理,充分表现了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使我由衷地钦佩。
岳父在处境相当险恶的时候,曾来信讲:“我一生中难免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错误,但我邢子平既不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更不是叛徒、特务。历史是最好的见证,我是一名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运动是会结束的,党的政策终究会落实的。坚信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一定会实事求是的。”这是何等的真炽灼见,又是何等坚强的组织观念。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大召开,邓小平选进中央委员会。十二月十二日,邓小平出任军委总参谋长,形势有所好转。党组织先后给岳父和我们落实了政策,获得了解放,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一九七四年,“四人帮”大搞反革命阴谋诡计,利用开展所谓“批林批孔”运动,以及后来开展的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进行篡夺党和国家领导权。“文化大革命”又出现了重大反复,岳父又一次被打倒,靠边站。这时,岳父再也经受不住摧残了,他的心脏病接连复发,不得不住医院治疗。七五年冬,我们买了一件狐狸皮大衣,给岳父寄去。然而,他因肺心病越来越重,身体很虚弱,已无力穿起这件较重的皮衣了,只能压在被子上面御寒。茶余饭后,我与邢敏曾谈起过岳父病体虚弱,已不能穿较重的皮衣时,被我的儿子谭益、女儿谭欣听见了。他二人积极敬献孝心,主动拿出平时节俭的八十元钱,从北京买了一件太空服大衣给南京的岳父寄去。尽管他老人家已病入膏肓,然而,他穿上了这件轻质的大衣倍感欣慰,并幽默地称这件大衣是“三代衣”。
“十年浩劫”,“白云苍狗,人妖颠倒,悲天悯人;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得金”一九七六年底,岳父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落实,工作予以恢复,我与邢敏深感荣幸和快慰。可是,他老人家已心衰力竭,他的元气和精力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尽管如此,他仍用颤抖的手,握着铅笔给我们写了封信,他说:“四人帮被粉碎,祖国大有希望,我们的党大有希望。你们应加倍努力工作,不要为我的身体过多的挂念、操心。你们兄弟姐妹十几人,分布在六个省市,分别工作在党、政、军、企等各条战线上,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我欣慰,我知足。希望你们再接再励,更上一层楼,为国争光,为这个大家庭增辉。即便我驾鹤仙逝,也会在九天含笑!”高尚的情操,闪光的人格,充分体现岳父大人的高风亮节。
邢老,岳父大人,安息吧!值此您九十周年诞辰之际,我写了这篇回忆文章,告慰英灵,以表缅怀。
(写于二00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作者是邢子平的大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