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子平是我的岳父,他辞世已经二十七个年头了。今年是他九十周年诞辰。岳父者,“泰山”也。而我追忆的邢子平同志并非是俗称的“泰山”,他确实是我人文和亲缘中的泰山。
一九六六年元旦前后,邢子平同志的五女儿邢军由齐齐哈尔探亲回南京,我由齐齐哈尔公差来南京,这便是我第一次走进峨嵋路老邢家的门。邢子平同志.呼我为小刘同志,后来便呼我为刘玉石。浓重的沂水口音,至今还是那么清晰和亲切……。后来,我便做了他的女婿。在“十年动乱”中,作为“当权派”的他,一直处于逆境之中。即使后来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其处境仍然是逆多顺少,再加上严重的心脏病和哮喘病一直在折磨着他,他在不该离开我们的年龄而离开了我们……。那些年,我经常有机会公差去南京。一九七零年我和邢军举家调至青海工作。经常去湘潭电机厂出差,公事毕,便从长沙乘火车至武汉,然后改水路绕道至南京。在他晚年的岁月里,我算是经常回家的一位了。在他晚年和逆境中,他所表现出来的品德和人格魅力确实是邢家的一笔宝贵财富。
有一年,秋雨连绵,院子里来了一渔家提篮卖桂鱼。当时小商贩是社会上禁止的行业。可能是我来家的缘故吧!在家休病假的岳父让岳母把渔家叫进了二楼厨房间。岳母与之讲好价钱,称过之后,便嘱咐渔家,一定要称准啊!岳父突然来到厨房间从墙上摘下一杆勾称,对渔家讲: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江苏省计量所的头头(当时他任省计量所所长)。说话时眼睛环顾四周,闪烁着幽默的睿智。从那之后,每当有桂鱼吃的时候,我便会想起那幽默的话语和睿智的目光。后来,他对我讲起在“文化大革命”中外调人员质问他,为什么给俘虏的国民党兵安排工作,不通过劳动局?他回答道,我也想通过劳动局,可在解放战争中那时候没有啊!他对我说这些话,环视的目光里仍然闪烁着幽默的睿智,不过又多了几分轻蔑。
一九六九年春节前夕,我与参加过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的老师付(绰号彪子)一行四人来南京出差,住在五台山宾馆里。天文仪器厂有一台磨镜机是我们调研的对象之一,而磨镜机的电控箱又是我设计的,也算走访用户吧。当时岳父在天仪厂里尚未“解放”,接受着劳动改造,在厂区种了一片菜地。他把我们约到了厂里,在食堂自己花钱请我们吃了顿饭,他戏称这是手指头卷煎饼,自己吃自己。桌子上有他自己种得很短粗的大葱,我们那位参加过世界青年联欢节的彪子连呼好吃。回到五台山宾馆,他从怀里掏出了我们不在意时,他从饭桌上“偷”来的两根大葱。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岳父时,他哈哈大笑,笑的是那样开怀,是一种劳动成果被人承认的骄傲。接着便对我讲起了他种了多少菜,浇菜挑多大的木桶,这是天仪厂职工想都想不到的,他并未感觉到劳动改造的沉重,而是充满了尚能劳动的自豪。
我有一次出差到湖南湘潭。时间稍长,便想起了长沙尚有一门亲戚叫邢念新。我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于是便写信给南京的岳父,索要念新的地址。岳父用毛笔很庄重地给我写了封回信,讲了亲戚的原委。并直言,我能去念新处,他很高兴。于是我去了念新家里,念新是个十分重感情,十分怀旧的人。他呼岳父为四老爷。呼我为五姑父。他特别感谢四老爷对他的栽培之情。后来念新有业务来洛阳我家中,谈起这些事来仍然是那样真诚。连我都被他的真诚所感动。再后来,念新的儿子来洛阳,到我任职的公司里找他的五姑爷。按我当时的年龄,公司员工听到呼我为五姑爷,都轰堂大笑。可见我岳父在念新一家人中留下的掘井深情,真有些像山西洪洞县的老槐树啊——槐荫燕赵。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了,我来南京住在了家里。火炉般的南京,加上蚊虫肆虐,又无风扇,真是其热难熬啊!第一个晚上我是在拍打蚊子和抓痒痒中渡过的。第二天,岳父下班时从提兜内拿出了一辫用艾草和蒲草编制的“土蚊香”,晚上挂在我睡觉的房门上,足有一米多长。点然之后,屋子里便全是艾蒲燃烧的烟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着了。虽然,这些年相继有了风扇和空调,再没受过夏日的蚊虫叮咬之苦,但我一直难以忘却用艾蒲编制的“土蚊香”,因为岳父当时正在劳动改造之中……。
邢子平同志有二子七女,用他的话说,在晚年病重时只落了一个九子(九妹邢健),对此,他无半点遗憾。组织上为照顾他的晚年生活,把邢健从泗阳调回南京。岳父在给省革委的申请中写道:我有二子、七女,分布在全国六个省市……。信中充满着骄傲和自豪,特别是对长子邢锐的医生职业感到很满意,这是何等大器的舔犊之情啊!
一九七二年深秋,我随青海重型厂的工会主席老汤同志来南京购买电影放映机镜头。在当时称作“三线”的青海,内地搬迁来的职工文化生活太枯燥了。可当时又是短缺经济的时代,岳父便先后把我们介绍到南京电影机械厂和甘肃光学仪器厂。因为事情难办,有时我们也到天仪厂找他说说情况。当时的天仪厂处于初创期,连幢办公楼都没有,办公室是两排用野草铺房顶的平房。有一次我和老汤又到天仪厂,正值不少家长送已被招收为徒工的子女进厂报到,每位家长临走时,岳父都要走出办公室,热情地安慰道:“把孩子送到天仪厂,你就放心吧!”家长们甚是感动。那位老汤主席也甚是感动,他出身工人,很讨厌官气。对照青海重型厂一些资历甚浅,但又官气十足的干部,老汤发自内心地说:都是国家干部,真没法比啊!我受老汤情绪的感染,也很觉得感动,甚至光彩。后来老汤成了“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品味起来,才感觉到共产党服务于百姓,不但是种传统,也是种力量呀!丢弃了是很危险的。
最令我们难忘的是一九七六年的十月,我又从湘潭绕道至南京。当时岳父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在家中休息。那是个金色的十月,粉碎了“四人帮”,中国的命运正发生着深刻的变革。对于已经“解放”的老干部来说,又是一次大的解放。整个十月,南京街头上的大字报又一次铺天盖地,但换了内容,虽然都是些小道消息,但都是揭露“四人帮”的历史和他们在十年动乱期间所犯的罪行。每日,我办事回来总是要向岳父说些大字报里的新闻。他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衣,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双手拄在手杖上,有时也随着激烈地争论说几句,听到会意处也爽朗地笑出声来。但又不得不因为哮喘而终止了议论的笑声……。那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但精神状态却是少有的振奋。有时随着半导体收音机,哼唱起贺绿汀的《游击队员之歌》……。
也许是兴奋所致,他便给我讲起了他受命策划他三哥邢祚光起义杀鬼子的事,眉宇间洋溢着一种少有的豪气。他又讲了邢祚光在反奸除霸后的坎坷经历,脸色又是那样的凝重和深沉。他说: “直到一九五四年,我回老家(山东沂南门家庵子)才与邢祚光再次见面。弟兄分别九年,真是劫后余生啊!弟兄见面的那一刹那,相对无言,邢祚光突然照着他的胸前狠狠地击了一拳,然后默默地走进了屋里……。”分别九载,见面时只是一拳,这一拳中包含怎样的沧桑,包含着多少历史的沉重,包含着多少该说的话语,只有他们弟兄清楚,我等后辈是无法体会,而只能感慨而已。在后来的影视剧里也有过类似的题材,殊途同归的弟兄,不是痛哭流涕,就是话语万千……都不如这一拳那样深沉、质朴和精彩。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岳父突然提出想吃长江里的鲥鱼,这可能与我没有吃过有着直接的关系。于是岳父把他与岳母的合影照片给了我,让我和老九(邢健)一起去找水产公司的殷经理。殷经理见照片后批给了下关水产公司,按约定时间,我去下关付了钱,提了二条鲥鱼回来。晚上随岳母一起用那比脸盆还小的石磨磨豆子,做起豆腐来。第二天中午,将豆腐垫底,不刮鳞的鲥鱼在上,清蒸了满满一大碗,还有一碗炒豆渣。岳父吃的很高兴,他一边劝我吃,一边对我讲,大饭店里做的也不如这么做的好吃。这大概是他在世吃的最后一顿鲥鱼了,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鲥鱼。后来又有机会在宴会上吃过二次,确实都不如这么做的好吃,都不如这碗里的乡土情深。
岳父最困难的时候,邢毅(来宁)弟正在丹阳插队劳动锻炼。他对我讲,真想带着来宁回沂南老家去种地。我当时真的困惑不解,以为这只是困境中的话,说说而已。后来,一九八八年我随邢业军去了趟门家庵子村,才悟出了一些道理。真是贫困的沂蒙山区呀,那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间的真情。三大爷(邢祚光)酒后哼唱的“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虽然字不正,腔不圆,但却透着豪气和智慧;三大娘的爽朗和质朴仍带着当年沂蒙人民的飒爽;兄弟姐妹们的盛情好客让人心里总觉得暖暖和和的……特别是在临别时村头争呼五妹夫、五姑夫……我不得已提了一旅行箱乡亲们连夜为我赶烙的煎饼和白面饼。那时,我才弄懂了岳父当初要携子回老家是在怀念和寻觅着人间的真情啊!后来听说邢锐兄至今不忘以医术造福老家的事……也许还是这种真情的缘故吧。岳父九泉有知,他会含笑的,因为他找到了真情的延续。
我上面追忆的邢子平同志二、三事,未免有些平凡和琐碎,也许就是因为平凡和琐碎,才更加珍贵。“物换星移几度秋”,岳父离世已经二十七个年头了。记得孔圣人说过:“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子说的是自然界里的泰山,而我追忆的是人文和亲缘中的泰山。孔子站在泰山之巅发出了“小天下”的感慨。如今,我已是年逾花甲的人了,也做起了爷爷,然而站在岳父泰山的肩上,真有些小自己的阅历,小自己的人格魅力的感慨。
应大姐邢敏、三姐邢进之邀,让我为岳父邢子平同志的纪念册写点什么,她们呼我时仍然带有岳父那种浓厚的乡音,我难辞这种呼唤,于是,就写了这篇短文以追忆我尊敬的岳父。
雄之哉!五岳之尊的泰山。敬之哉!我人文和亲缘中的泰山。
(二OO四年二月十二日写于南京,作者是邢子平同志的五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