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春天,对于我来说,可是个很特殊的季节。我由二伯父邢祚修护送到南京,回到久别的父母身边。由于多年战乱,我自三岁就离开父母送养在三伯父家中,这次到南京是我盼望已久的事了。
当火车到达南京车站时,我的心早就怦怦地跳个不停,下了车跟着二伯父迫不及待地随着人流出了站。来接我们的是一位三十多岁英俊高大、和蔼可亲、身穿一套藏青色中山装的干部。我皱着眉头,远远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和二伯父见面后热情的交谈着。随后他走到我的身边,亲切的摸着我的头和蔼地说: “小悦呀!你都长这么高啦!”
二伯父接着说:“这不是你爸爸吗?你怎么不叫啊?”
我羞涩地低下了头,心里想着:噢!这就是爸爸。继而又缓缓地抬起头来,凝视着日夜想念的爸爸。以前见到爸爸时,他穿着一身军装,腰里别着盒子枪,别提多威风啦!现在换了便装,我都认不出来了。
到了家中,我更觉得陌生,小弟小妹都视我为外人。过了几天,我只有对爸爸才敢多看几眼。爸爸穿的那套藏青色的衣服是华达呢的,有七、八成新。穿着是那样的合体,显得格外的潇洒而又英俊。他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使人倍感亲切,我心中的感觉是暖融融的。我将得到真正的父爱,成为一个幸福的孩子。
那时实行供给制,国家还比较困难,也只能供给居民一般的生活所需。爸爸接我时穿的那套藏青色的中山装,是爸爸一生中唯一的一套高级面料服装。是一九五二年由大姐夫谭泽业在南京寄卖行里买的。爸爸平时舍不得穿,外出开会,会客时才穿穿。
家中的经济状况是不宽裕的,在这样的条件下,能把我接回来,使我很受感动。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做一个新中国有文化、有知识的人。
一九六零年,国家处于困难时期,天灾加人祸,中国人民面临着灭顶之灾,连最低的生活水准都保证不了。国家不得已只好发各种票证,使人民得到最低生活的保障。市面上不要票的高级点心,价格高得可怕,我家从来没有买过。爸爸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汉,主食不足,副食品供应也很少。爸爸妈妈都是共产党员,他们以身作则,积极带头度过灾荒,把国家每月供应的二两肉票上交给党组织。数月后,爸爸穿的那套中山装越来越显得肥大,他的脸盘也小了一圈,头顶上也慢慢出现了几咎白头发。见到爸爸憔悴的面容,我心中是非常酸楚和难过,只有叹息,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三年自然灾害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多么沉重的苦难啊!爸爸战胜困难的信心很坚定,他总是默默的早出晚归,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一九六三年中国人民终于渡过了难关,迎来了经济的复苏,祖国有了希望,全国人民有了希望。
一九六五年的夏天,我学业结束,即将分配工作。由于我们兄弟姐妹多,开销大,尽管爸爸是高干,多年来家中的经济状况始终不宽裕。爸爸的那套藏青色的中山装始终伴随着他。他是骑着自行车上班的,天长日久,裤子的臀部磨破了,衣袖、裤角出现了断线,于是就缝补,穿破了再缝补……。爸爸曾幽默风趣地说:“新三年,1日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爸爸艰苦朴素的作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在分配工作时,爸爸特别强调:一定要服从组织分配,到祖国最艰苦和最需要的地方去。我的志愿按照爸爸的意思是这样写的:北到新疆,南到海南岛,西到西藏。组织上最后分配我去了大西北。临走时,爸爸给我买了一个柳条箱,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床小薄被,加上几本技术书和日用品,全部家当未装满这个小箱子。就这样,我高兴地走上了工作岗位,开始了新的人生。
一九六六年,“十年动乱”开始。爸爸是单位的一把手,遭到了残酷的揪斗。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后来“造反派”叫他边检查交待问题,边劳动改造。爸爸把单位的边边角角的空闲地,种上了西红柿、茄子、辣椒等蔬菜。用辛勤的汗水,解脱精神上的痛苦。而后又进入无休止的批斗,残酷地折磨着爸爸的身心……。那时只允许邢建小妹去探望爸爸,给他送点吃的东西。因为她人小不懂事,才被特许去的。长期的精神压抑,无休止的肉体折磨,爸爸得了严重的肺心病。
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这些振奋人心的特大喜讯,给爸爸带来了无比的激动和喜悦。为了庆祝粉碎“四人帮”的胜利,爸爸又多次穿上那套带有多处补丁的藏青色的中山装。然而,此时,爸爸的心脏病已进入晚期,他不能开怀大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最后半年,睡觉都不能躺下睡,坐在板凳上趴在桌子上睡觉;两脚和眼睛都肿得发亮;肠胃功能失调,吃什么都不能吸收,人已瘦得不成样子。我们当子女的都为他难受,但减轻不了他的痛苦,只有悄悄地流眼泪。爸爸的老战友来看他时,他用深沉的沂蒙山区的乡音说:“我这一辈子,没有任何家产,最好的这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还是我大女婿给我买的,它伴随着我的下半生。但我养育了九个孩子,在全国各地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尽心尽职,奉献年华,我知足,我欣慰。十年动乱国家遭殃,我的身心也受到了极大的摧残,这套藏青色的中山服是最好的见证。”
亲爱的爸爸逝世已二十七年了。您说的话始终回响在我的耳边,藏青色的中山服经常闪现在我的眼前,永远激励着我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写于二00四年四月二十日,作者是邢子平同志的四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