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子平同志与小儿子邢毅留影
云山雾罩,秋雨绵绵。这是一个气压很低,无处可去的星期天。整个宿舍大楼静悄悄的,就像只有我一个人似的。虽然临近上午十点,我仍感到烦闷。既没有看书的兴趣,更没有欢乐的欲望。耳边传来的只是有节奏的屋檐上流水滴哒的响声,它有时唰唰的不间断,有时又点点滴滴的几乎停止。
我托着下巴,无聊地向窗外望去,欣赏秋雨带来的景色。这大概是我今天唯一的趣味了。
牛毛般的细雨随风摆弄翻卷而下,浓厚的晨雾,此时已经凝聚成大块大块的云团,向山顶移动,一旦冒出山巅,便被秋风吹向东方。
整个山都已经黄了,唯有松柏还是绿色的。但绿针之上,落满了黄色卷曲的枯叶,有时随风吹掉,接着又吹落来一片片。还有一棵棵参天的大树,这时只剩下零落的残叶,光秃秃的。
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凝视了多久,以致我的手托得都发麻了。
我记得,今天是一九七八年十月八号,是爸爸离开我们第十五个月的日子。
拿着爸爸的像片,仔细地端详着。看着看着视线渐渐地模糊了。闭上双眼,只听到屋檐上流水的滴哒声。
爸爸宽阔的额头,安祥的嘴唇,魁伟的身躯,和蔼可亲的笑容,就像活着一样,又涌进了我的脑海。我对他诉说十五个月来的学习和工作,诉说对他的怀念。告诉他,我们不能离开您,不能没有您。睁开眼睛后,一切都没有了,眼前仍是不尽的秋风,不尽的秋雨。
我曾说过,爸爸去世一周年,一定写一篇文章,缅怀爸爸的一生。到了这天,我又不相信爸爸真的是去世了。他好像仍然“坐石城,举拐棍,谈形势,有风声。”他好像正在“挥絮笔,叙父情,教育吾,怎做人。”
今天,我相信了,相信爸爸已经去世,火化于清凉山,真正离开了我们。
爸爸死后,娘把爸爸的三件遗物交给了我,一件是太空棉大衣(是外孙子谭益、外孙女谭欣用节省的钱给爸爸买的,爸爸风趣地称之为‘三代衣’);一件是刮胡须的刀和一本爸爸在受林彪、“四人帮”反党集团迫害时的笔记本。这三件东西太平常了,几乎谁都可以买到,谁都可以拥有,然而爸爸这三件遗物,却是我终身的伴侣,无价珍宝。我可以从中感受到爸爸的气质,看到爸爸的品质,感受到爸爸的温暖。对爸爸的所有一切都能从中体验到。
在爸爸的追悼会上,我说过:“爸爸他没有死,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梦中和幻想思维间。”这话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假,我们这一代对爸爸的高尚品质、完美的人格是了解的,但后代子孙呢?我想在这三件遗物中重点介绍爸爸在“工作笔记本”中他所记载的部分内容。也就是介绍爸爸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及其刚正不阿,实事求是,坚持正义,坚持真理,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的精神,让后辈人有个大概的了解。孩子们虽未见过爷爷,她们看了以后,也会为有这样的一位爷爷而感到无比自豪。
工作笔记本是一本黑皮硬壳的簿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记载着爸爸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切。要说我对爸爸的了解,是爸爸从小对我的钟爱,不如说就是这本笔记本里所提供的情况。
翻开这本黑色的笔记薄,使我惊讶!从中展现出一九六七年那黑云压城城欲摧,到处弥漫着白色恐怖的南京城。向前看去,鼓楼食品公司的玻璃橱窗上,糊着厚厚的大字报,杂乱重叠。在白底黑字之上,贴着一张醒目的海报: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四点,在五台山体育场召开揭发批判“三反分子”江渭清大会。落款是“八二七造反兵团”。在海报的右下角贴着一张铅印的通辑令,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上重重地打了个叉。全文这样写道:我局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周平,因抗拒群众审查,畏罪潜逃,特通辑全省捉拿。此人身高一米八二,长方脸,讲话是苏北口音。希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协助……。
“镗!镗镗!”锣声骤起,一串游街的车队由远而近,看热闹的群众蜂拥而上。在车厢里,站着一排戴着高帽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反革命黑帮、叛徒”。看得出来他们面容憔悴,高高抬起的手臂早已失去知觉。一个三十岁开外的人,左胳臂上戴着水印的“省级机关八二七造反兵团”袖标,跳上车头,拿着手提式的半导体话筒,声嘶力竭地大声喊着什么“打倒叛徒、特务、走资派XX”的口号,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马祥兴饭店下面的墙上,贴着由三张报纸拼成的大标语,写的是:“郭兴福拒绝交待罪行,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郭兴福几个字同样重重的打上叉。
游街的车队刚过,又接二连三的来了几批,数不清的人和车一起挤在鼓楼广场的中央。紧接着宣传车上尖叫着: “走资派必败!”、“打倒”、“炮轰”、“绞死”、“砸烂狗头”云云。
在朝阳门外,明古城墙雄伟耸立着。从城墙边的砖缝里延伸出来的树枝婀娜多姿,护城河的水面平静如镜,反映出对岸的一片塔松林。江苏省计量研究中心大楼就座落在这美丽寂静的环境中。要知道这个研究中心大楼工程,浸透了爸爸的多少心血,而今这里却变成了爸爸受迫害、受摧残、被关押的地方。俗话说“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过去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投机钻营的人,如今一跃而成为“造反派”的勤务员。且看他们是如何勤务的:一条条打倒革命干部的大标语,一条条打倒专家的大标语布满了大院;一台台进口的精密机械设备和科研设备被搬出恒温室,抛在露天地里,风吹雨淋;一个个的科学技术人员被赶进了“牛棚”;“造反派”一天天的不上班,可以照样拿工资。这一切,叫人怎么不痛心呀!一个老人,拿着扫帚从厕所出来仰天长叹!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晚上,他在黑色工作笔记薄中写到: “跟随党工作多年的人,成了罪人。为国家创造财富和培养人才,成了罪过。公理何在?!”
爸爸继续写到:“我遭到这帮人的围攻漫骂,遭到他们吐向我脸上的无数口水,他们的手指点在我的头上,让我站上六个小时向他们请罪。他们让我不停的打扫卫生。他们扣发我的工资。他们强行给我戴上六公斤重的高帽,在我的脖子上强行挂上四公斤重的方牌,揪住我的头发,扳住我的手,游遍了全南京城。他们不让我回家,不让我看看孩子。他们不让我写信给亲人和同志。他们做的这一切,剥夺了我做人的权利。这些我想都没想到,在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国家里会有这样的事发生?!难道历史就这样被颠倒,唯物主义就这样被混淆了吗?”“事实会做出回答!时间会做出公判!”
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五年过去了,“孩子因我受株连不能参军而痛苦”,“大孩子不能解放,而遭罪……”,“老九被分配到苏北,九个孩子一个也不留。”爸爸怀疑了,爸爸绝望了。
一个花白头发和长了满脸胡子的老人,走上楼顶的平台,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然后又费力的攀上城墙。爸爸他想干什么?他此时哪有闲心去观景逍遥呢?
是的,爸爸不是在散步,他的心如同海潮一般地汹涌澎湃;他站在生死线上,决定着自己今朝的命运。他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和软刀子的宰割。抽烟已是他唯一的想头。此时他不停地抽着烟,眉头紧锁着,两颗豆大的泪珠溢出了眼角。
爸爸以往是个乐天派,非常热爱生活,他始终向往着美好的未来。抗日战争中,他坚决不当亡国奴,为了拯救苦难的中国人民,枪林弹雨干革命,出生入死打击日本侵略者。解放战争中,他为了解放全中国人民,坚决打倒“蒋家王朝”,置自己生死于度外。和平建设时期,他呕心沥血为振兴中华忘我地工作。困难时期他和我们一起吃过豆渣,咽过糠,工作劲头从来没有低落过。他经常满怀信心地对孩子们讲: “我是小车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共产主义。”他生活欲望总是越来越旺盛。今天,他恍惚了,生命的火花暗淡了,他想把它熄灭。爸爸向城墙的边缘走去,他昂着头两眼凝视远方……。
“老邢!老邢!你儿子来看你了,快下来!”
“造反派”的勤务员对我说:“只允许你看半个小时,抓紧时间。”
不知这个“热心”的人是怎么知道爸爸会在城墙上的,他呼呼地喘着气爬上城墙,眼睛直盯着爸爸。爸爸怔住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研究中心大楼门前的一个黑点,眼睛渐渐地看清楚了,这个黑点不是别人就是我——爸爸的儿子。于是他高兴地向后抹了抹零乱的头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我走来。
我亲眼看见爸爸是怎样从城墙上走下来的。我感受着他是怎样紧紧地搂住我的。尽管他当时极力的想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还是看见爸爸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下了痛苦而又心酸的眼泪。他没有擦掉,而是强带着笑容,认真地看了看我。
在笔记薄的第七页中,爸爸以极小的字,潦草地写到: “我战胜了死亡,是孩子挽救了我。”“相信群众、相信党、真理终会见太阳。毛泽东思想万岁!!”而对“毛泽东思想万岁”七个字,则重复写了“十多遍。”
是的,爸爸有着九个孩子,如果不是考虑到孩子的前途,我相信爸爸一定不会活到一九七七年。
在那所谓“斗批改”的年月里,也是残酷地折磨革命老前辈的苦难日子。爸爸这时被强迫迁移到一个不出名的小镇——江宁县竹园镇,住在一间用土坯围成的黑暗潮湿的“牛棚”里。在这个“牛棚”里,白天黑夜都点着一盏小油灯,爸爸在笔记里这样写到:
“我已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更不清楚是星期几,漫天的大雪告诉我,这是冬季。也许到了春节,我仿佛听见了几声爆竹的响声。”
从这里可以看出爸爸多么盼望春天的到来。可是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大雪仍然下个不停。这天晚上九点多钟,狂风呼啸,气温很低,非常寒冷,爸爸很早就睡了。深更半夜“牛棚”的门突然被踢开了,两个家伙走进来突然揭开在爸爸身上盖的被子,吼叫:
“快!快!找你有事。”爸爸把衣服穿好,被他们带进了一个非常暖和而又灯光通亮的大屋子里。屋里桌子上的鱼刺、鸡骨头一堆一堆的,整个空气充满了酒精味,遍地都是香烟屁股。桌子旁边,坐着一个陌生人,他脸色因喝酒过量被酒精刺激的略有些发紫,说起话来舌头有些发硬。“你……你是邢……子平吧?”这家伙眼睛都没睁开,他又说: “我们来……来,找你……你,了解……这个人。”他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爸爸的身边。手里拿着一卷材料,上面贴着一张两寸的照片,“你……你看,他是个叛徒,你认……认识吧?”说完,他嘿嘿嘿的奸笑起来。
这样的事,爸爸已经遇到过几次了。爸爸干脆回答:“这个人,我不仅认识,而且在一起工作多年,关系也不错。我可以说,我对他是很了解的。他不是叛徒,相反的他是一个党的忠诚战士。他工作几十年,一直是党的领导干部,对党忠心耿耿……”
不等爸爸把话说完,那个陌生人便撕破嗓子地叫着,“什么!什……么!……什么!他不是叛徒,告诉……你,他和你是……一样的,不……要包……庇了。”
“我实事求是,不会弄虚作假,他不是叛徒”。爸爸慷慨激昂地又一次给予回答。
酒鬼,是喝多了酒,面部都胀得通红,眼底也在充血,现在更加突出。如果他是个高血压患者,血管一定会暴破。他把烟头一甩,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你……你……你不说,我……我……我枪毙……了你!”
爸爸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愤然答到:“枪毙,来吧,现在就执行。”
爸爸遭到“造反派”无理地审讯,在愤怒之中,经寒风一吹,他病倒了。爸爸发着高烧,昏昏睡去。房东老大爷进屋拿柴时,听见爸爸说胡话,才发现爸爸病了。好心的老大爷喊了他的两个孙子,把爸爸抬到竹园镇医务所。
医生说:“温度很高啊!送县医院吧?”
爸爸用微弱地声音对医生说:“不用送,打一针就会好的。”
医生按爸爸的意见打了一针,并说服爸爸躺在病床上静养。这时,医生把老大爷拉到一边叽咕了几句,医生沉默了一会,很坚定地不知对老大爷说了些什么。这时,突然从门外闯进来几个人,把医生团团围上。一个家伙冲上前: “他真的病了?”
医生回答说:“是的,而且比较严重。”
医生的回答使这帮家伙很不满意,他们进一步逼迫医生说:“要划清界限,你是‘为人民服务’的”。
另一个家伙接着说:“要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我不知道什么是仁慈、残忍,我只知道人道主义。”
“嗯,好吧!你如在两天内治不好他的病,我们就把病人转走。到那时,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说完这帮家伙转身走了。
爸爸吃力的坐起来。他紧拉住医生的手说:“医生同志,让我走吧,我不要紧。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连累你。”
医生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他死死的盯着爸爸,嘴唇有些颤抖,他好像在爸爸身上看见了什么。他说:“你不能走?我有把握治好你的病。”
“医生,我的病我有数,不大要紧。”
“不!你不能走!你的心脏功能不好,可能有心脏病,刚才我听出来了。你虽然患的是感冒, 一旦感染到肺部出了毛病,是有生命危险的。”
房东老大爷看着这一切,一直没说话,他不知应该说什么。后来,他把大衣脱下来,披到爸爸的身上,说:“老邢同志,治病要紧。”
两天后,爸爸回到“牛棚”里,爸爸的病经医生治疗,已经好了。从此,房东老大爷常送些鸡蛋、饼和肉菜过来。有一次老大爷很神秘的对爸爸说:“他们说你是‘黑帮’、‘三反分子’、还是什么‘国民党’,开始我是相信的,我对你态度不好,使你受了不少委屈。过后,我看到这帮家伙偷鸡摸狗,连门前自留地里的菜也偷。腊月三十日晚上,他们借拜年为名,糟踏军人的媳妇,第二天还说是刘小娣调戏他们。我看这帮家伙才像国民党。”
爸爸接着说:“唉,不能这么讲,他们是‘造反派’嘛。”
老大爷愣了一下,接着大声笑起来:“是的,专造共产党反的右派,哈哈哈……。”
爸爸以后给我讲这段经历时,特别介绍了那位医生的情况。那位医生是个大学生,在毕业分配前,他的爸爸是浙江大学的副教授,经受不住“文革”中的冲击而自杀了,紧接着他妈妈的精神也失常了,只剩一个妹妹在农村插队。爸爸很同情这位医生,一九七四年帮助他调回了杭州。因为这位医生的爸爸是自杀的,所以医生调动的事,爸爸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以上所叙述的两件事,深深地记在我的脑海里。前一件事,是反映爸爸因忍受不了不白之冤的残酷打击和无情地折磨,欲死不舍。爸爸不是舍不得自己的一把骨头,而是怕株连孩子的政治生命。
第二件事,可以看出,爸爸是藐视死亡的。为了保护同志,澄清同志的历史真像,爸爸以死作证,充分体现出爸爸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实事求是的唯物主义态度。
当我准备放下笔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天空中布满了闪烁的星斗。云雾何时消散,黑夜几时降临,我全然不知。
此时的仙女星座,显得格外明晶透亮,十五颗星一齐发出光辉,仿佛向我说,睡吧!不要苦思了,你想念的人,他会在你今天的梦中相会。
爸爸,我想念您!
(写于一九七八年十月八日深夜,作者是邢子平同志的小儿子)
★1977年邢子平同志去世后,曹淑兰率子女合影。前排左起:林淑娟怀抱邢小平、邢前、刘海奕、曹淑兰、邢小兰、邢敏、邢鲁娜、邢蔚;中排左起:项新、邢建、李伟、张京武;后排左起:邢军、邢毅、邢锐、邢进、邢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