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2日2时40分,剑云走了。剑云和我五十八年来相濡以沫的许多往事,绵绵不断地涌上我的心头,他的音容笑貌依旧是那么清晰。
剑云和我是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相遇相识相知相爱而结为夫妻的。1942年四五月间,16岁的剑云,从吉林通化回山东老家看望,参加了共产党胶东区党委海外部举办的学习班,开始了他的革命生涯。那一年,日本鬼子实行大扫荡。剑云随胶东区党委机关在老根据地打游击、反扫荡,经常住在游击区牟海县。我在牟海县委做宣传工作,与他见过面,却没有说过话。记得那时他是一个身材瘦长、风度潇洒的小伙子。游击环境下没有条件讲究衣着,十六七岁的他,看上去却有三十好几。
1943年春,受区党委的派遣,剑云返回吉林省通化市从事地下工作,任辽东抗日同盟会的宣传委员,深入矿山,发展同盟会员,组织工人开展抗日活动。
1946年春,平息通化“二·三”叛乱事件后,党从各地抽调了大批干部到通化,充实新生的人民政权。我是第一批从辽东军区调到通化,担任市县(当时市县合一)公安局党支部书记,对外称秘书股长。公安局长是剑云。局里除了检察股长张介世、治安队长耿光甲、户籍负责人赵文栋外,其他干部都是1日警察留用改编人员。公安局的主要任务是维持社会治安,清查、抓捕、审讯敌伪特宪。任务十分繁重,工作起来不分昼夜,剑云还要亲自起草对外发布的公告(当时,只有公安局而没有法院、检察院)。从那时起,我和剑云在一起工作,并相互熟悉了。
八九月间,剑云调到第一军分区司令部任秘书,随陈波司令员在辑安(今集安)打游击,经常过江到朝鲜的满埔。12月底,我随辽宁军区司令员赵东彬乘军舰由大连经朝鲜的镇南堡转去满埔,在那儿巧遇剑云。在四保临江的战斗间隙中,我接到分委书记王静同志的小纸条,组织上批准我和剑云结为革命伴侣。
新年过后,我顺江到临江,剑云仍留在朝鲜。那一年的春天,我调到第四专区干校任队长和指导员,剑云也调到专署贸税局当副局长。夏天,我军对四平展开攻坚战,昼夜强攻,伤亡惨重。剑云和警卫员杨秉约参加了攻打四平的前线战斗。战斗中,他的战马身上多处受伤,打了好几个大洞。时处七八月间,天气炎热,伤处生蛆,马痛得直蹦高。不久,剑云奉命到刚刚解放的辉南县朝阳镇当区长,接待从四平战场上下来的伤病员。当时缺医少药,在后方比在前线的任务更艰巨。我任梅河口新立屯金厂沟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带领干校的学员到农村搞土改。冬天,工作队回城,搞“清理内部”、“站队”、“搬石头”,许多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都被当成“石头”搬开了,极左路线害了不少好干部。
1948年春,组织上照顾我们,把剑云和我都调到辉南中心县委。剑云任干部学校主任、政务秘书、建设科长等;我在中心县委组织部工作,任县委、县政府、公安局三个单位的联合党支部书记。1994年,剑云应邀去通化参加编写地方党史,一些当年干部学校的学员闻讯赶来看望。他们十分敬重剑云,虽然很多人已经成为当地的领导干部了,但见面时仍向剑云深深鞠躬,称剑云是他们革命的启蒙人。
1948年8月17日,我生下了第一个女孩,取名军光。领导和同志们对我很关照。剑云年轻,和他同龄的许多人还在“打光棍”,他白天不好意思来看我们母子俩,晚上等大家人睡了才赶来。他疼爱地对我说:“你受罪了。我不会照顾人,请原谅。”10月末,接到地委的调干令,抽调了五六十位同志,集中起来,南下参加接收城市的工作。我们从通化出发,由一个排武装护送。一路上,虽然很辛苦,我还带着才两个多月的小军光。可每到宿营地,大家都帮着我烤尿布,有的同志还把自己的路费拿出来给小军光买奶粉,令我十分感动。
11月5日我们进了沈阳。第二天,上级指示:剑云、王臻和我留在军管会,剑云负责接收、接待,王臻负责内务及外来干部分送,我管文印及按批条支付少量用钱。新年后,我和剑云分配到公安分局,王臻去工会。
剑云和我结婚后一直忙于革命工作,聚少分多,很少享受到有家的幸福。战争年代,我们没有条件住在一起。对于我们来说,晚上睡在哪儿,哪儿就是家。记得解放海龙时,我在干校,和李秀玲住一间房。后来,又与李秀玲一块儿,带着学员到农村搞土改。剑云从战场上下来,无法团聚,他只能派警卫员杨秉约骑着马送个纸条来问我好,简要地写几句关心我的话。沈阳刚解放那几年,剑云做公安工作,十分繁忙:1949年,清理国民党敌伪特务和一贯道首犯;1950年,镇压反革命;1951年抗美援朝;1952年参加“三反五反”。在这些运动中,我们既是战斗员又是指挥员,没有休息和节假日。两个人各住各的办公室,有时,在东北电影院开会,见上了一面,又得集中精力听会作记录,根本无暇说说自家的话。1964年,剑云调到沈阳地委(后称铁岭地委)工作,1978年才调回沈阳市。离休后,我和剑云仔细回忆计算过,从1946年到1978年的32年里,我们俩真正在一起过日子,还不足6个年头。
剑云对待工作,从来都是勤勤恳恳,而且好动脑筋。1950年,市委副书记、公安局长何侠指派他去五一兵工厂查办放火烧毁电话台的大案。他一进厂就积极宣传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细心地搞政策攻心,全面地发动群众检举揭发,很快就挖出了隐藏在厂里的敌特分子,就地正法,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1958年,邓小平同志视察沈阳,说沈阳是世界上最脏的城市。剑云担任市卫生局副局长期间,谨记小平同志的话,每天上班前,早晨三四点钟,都到环卫队和工人们一起扫大街。他发现扫帚把太粗太长,抱着扫地太吃力,就和工人们一起研究,将扫帚把改成细木棒,这样用起来既轻快又省力,减轻了工人们的劳动强度,受到了他们的欢迎。这件事省市领导很重视,他们把这项革新作为经验加以推广,沈阳日报还配发了照片进行报道。1962年,辽宁遭遇特大洪水。当时,剑云在领导干部中是最年轻的“小伙子”,省里调他参与抗洪救灾的领导工作。他没日没夜地工作在第一线,空投饼干、下
水救人、行洪排险、防疫查病,哪里危急就出现在那里……。回到家里,他大便干燥,硬得屙不下来,我帮他用豆油浸,用手一点点儿地抠。稍事休整,他又返回第一线。他对党表示:“我年轻,应该多做工作。”
剑云酷爱学习。战争年代,他就自学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军管会工作结束以后,他曾打算进学校,当一名红色革命教师。他说,当教师可以桃李满天下。但是,他服从组织的安排,就在繁忙紧张的工作之余,坚持学习和写文章。他常常是吃饭看书,走路也看书,走一走就停下来看,同志们推他几下,他都没有感觉,还是不停地看。甚至在1952年他被错误地审查关押期间,还坚持看书和写作。那时,剑云风华正茂、精力充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自学完了大学一至四年级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专业的全部课程,还学习了一些数理化知识,成为了一个能够给大学生讲课的合格的教员。50年代,他曾给中国医科大学和辽宁大学的学生们讲过政治经济学,市政府机关党委也长期请他给干部们讲党课。
剑云不仅自己坚持学习,还鼓励和支持我学习。1953年秋,党组织送我上大学,先是在长春人民大学学法律,后来因为生孩子转到东北工学院学理科。我的基础差,学习起来很吃力。剑云当时在北关区当区长,他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让我腾出身子来读书。我每逢星期天回家,他还给我作辅导,帮助我完成作业。有时,老师把我的作业当作范文来念给班上的同学,我心里美滋滋的。我清楚,这里面浸透着剑云的心血!1957年秋,我毕业回到第二工业局担任生产技术科的科长,努力把学到的东西应用到生产过程中去。第二年,我被调到制药公司担任经理和党委书记,还兼任制药厂的厂长。
剑云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孝敬老人,关爱亲友,疼爱自己的妻子儿女。1950年春,宋光同志担任沈阳市公安局的办公室主任。他批给路费,准假剑云回山东接老母亲。剑云从16岁到东北做地下工作,就一直没有回过家。他大哥一家五口人在战乱时被残害致死;二嫂因是“八路家属”,被拉去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蹲监狱;父亲经不住这残酷的打击,离开了人世;他和二哥在东北做地下工作,七八年杳无音信,老母亲思儿心切,积郁成疾,得了半身不遂症。老人接来后,临时住在铁西公安分局院内四五十平方米的小平房里。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剑云都陪老母亲说话,直到老人高兴了才离去。晚上,剑云陪老母亲吃小灶,由警卫员段俊峰负责,我们和保姆去吃食堂。老人在我们家住了三个月,要去丹东女儿家,在女儿家又天天哭闹着想儿子。剑云原定利用国庆节的假期去丹东看望母亲,却因临时有任务脱不开身而未能成行。“十一”那几天,母亲天天在门前张望,看小儿子来没来。谁也料想不到,老人家突然倒地辞世。每每想起这情形,剑云都十分内疚?实行工资制后,我们的收入属于中等水平。四个孩子都上学上托儿所,我还要不定期地给我老家的老哥和二妹寄钱,剑云也要给在丹东的二姐家一些帮助,我们从来没有因为钱而争吵过。1962年,剑云的二姐因饥饿而严重浮水来沈阳看病,剑云全力以赴。医院抢救不妥,发生了医疗事故,二姐不幸病故,剑云悲伤得痛哭。1973年,我因患胆道蛔虫病,住进市第二院。剑云远在铁岭,他费尽周折才请假回沈。在医院看到我痛得辗转反侧,拉着我的手,留下了心疼的泪水。身边的医护人员感叹道,坚强的老卫生局长也有流泪的时候。剑云爱孩子,也重视他们的品德教育。孩子们小的时候,剑云常常讲一些
“孔融让梨”的古训给他们听。节假日孩子们从学校、托儿所回来,吃水果时,剑云让他们轮流当服务员,给大家分水果,剑云坐在旁边看,看谁把大的水果分给别人,自己留小的,就表扬谁。他经常告诉孩子,从小要艰苦朴素,不要贪图安逸,不要搞特殊化。还特别希望孩子们做事要有钉子精神。他说,只要有这种精神,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烈火炼真金,患难见真情”。在“十年内乱”时期,剑云没有为了个人的安危而出卖党的原则和丧失革命干部的气节。他不参加任何一派群众组织,也不支持任何造反派。派别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他说:“哪一派都没有共产党正确,谁也超不过共产党”。1968年6月2日晚,剑云从铁岭回家,说是回来取衣服,话音未落,就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一群造反派来抄我们的家。他们翻遍各个角落,甚至连房屋的棚顶都上去看,把贵重一点的东西和剑云的书稿统统抄走,把剑云当作“反革命”押回铁岭,当晚就进行了严刑拷打。消息传回沈阳后,许多老战友、老部下,都到家中询问情况。铁岭地委的同志怕我们担心,不敢把剑云挨打的实情告诉我们。我和小女儿去铁岭看剑云,他怕我们伤心,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那以后,我们有近一年的时间没能见面。1969年春天,听说地委的老干部通通被送到康平县古家“劳改”。我从铁岭走了一天找到劳改队。听说给工宣队送毛主席像章才能求见,我就事先带了一些,到了康平把它们交给队长。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到人,就急着喊:“我要见李剑云!”工宣队长这才打发一个看守去找。一会儿,从“牛棚”里走出来一个人,脏兮兮的脸,破旧不堪的衣服,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剑云。剑云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问:“你怎么能来?”说话时,我看到他的门牙都没有了,难过地说不出话来,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剑云又问道:“孩子们都在哪里?”我一一告诉他,二女儿丽丽下乡在康平山东屯、儿子小兵在康平四家子、大女儿军光随实验中学去了昌图的什么地方。剑云点点头说:
“告诉他们不要荒废学业,要努力学习,接受教育,锻炼自己,将来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后来,我听说,剑云是反对拷打老干部,与军代表、造反派据理力争而遭到更严厉的拷打的。
剑云在“文革”中被打,导致肾脏严重损伤,晚年身体一直不好。我离休后四处奔波,求医问药,给他治病。1991年,剑云也离休了,我们开始享受生活,每天一起去公园散步、聊天。我们回忆起战争时期夫妻俩很难见面,只能靠传纸条来沟通,都禁不住地笑了。我记得,有一次他给我写:“提高警惕,努力学习”;我给他回条:“在战场上顽强奋斗,不怕牺牲,勇往直前”。剑云说,有人是先结婚后恋爱,我们是儿孙满堂又谈了一次恋爱。剑云右腿受过伤,我的左腿骨质增生,行动都很不便。剑云和我说,咱们把有病的腿绑在一起,共用你的右腿和我的左腿,就哪儿都能去了。甚至还可以周游祖国的大好河山,看看外国的美丽景色,感受晚年的家庭温暖和天伦之乐……
剑云对我一直以大姐相待,无论是在年轻的时候,还是在我们的金秋晚年,我帮他做一点小事,他总是十分儒雅地说声谢谢。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为我的一生能有剑云这样的好弟弟、好战友、好丈夫、好老师而感到无比的欣慰。
安息吧,我的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