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红二十五军以七十四、七十五两师之力,在豫南鄂北中心根据地郭家河、潘家河一带粉碎了国民党军的“围剿”,又扩编了七十三师,兵力实力很快恢复到了红四方面军主力撤走之前的良好状况。负责总指挥鄂豫皖根据地军事斗争的鄂豫皖省委,对敌情作了错误地判断,向党中央报告,鄂豫皖根据地已粉碎敌人第四次反“围剿”,敌军已处于守势,再无力进攻。
这时,我党中央正是王明“左”倾路线猖厥之时,一听这消息,立刻命令红二十五军举行“反攻”、“夺回中心城市”,“首先夺回七里坪”。
在这种错误命令导向下,鄂豫皖省委立刻号召根据地广大军民“起来!趁热打铁地起来”,“夺回中心城市”,“首先夺回七里坪、黄安县、新集、宣化店”,然后再“恢复整个苏区”,把“夺回新集、七里坪、黄安县、宣化店、商城、金家寨等城市”,作为了这一反攻时期的主要任务。
如今看来,那时也不只是省委头脑发热,部队官兵和地方干部、群众也一样发热。今天你们觉得我们当时的行动很可笑,那时我们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甚至企盼这目的早日达到。
1933年5月,鄂豫皖省委下令红二十五军12000余人包围七里坪,向七里坪国民党守军发起进攻。
此时,国民党在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围剿”红军的总兵力有15个师、4个旅,加上民团等反动武装,兵力超过红军近20倍。你说,以这样敌我悬殊的力量去进攻,能达到目的吗?
七里坪位于湖北黄安县城以北20公里处,是鄂东北地区的一个重要集镇。镇南有大小雾嘴山挡道,形成突出制高点,镇西、北两侧有倒水河作天然屏障。敌军占领七里坪后,立刻在镇周围碉堡、围墙、壕沟外设置鹿砦、铁丝网,构成了坚固的防御体系,具有很强的守卫能力。镇内,敌人有敌十三师3个团6000余人防守;镇外,四周均有敌增援部队,随时可以增援,对我攻镇部队构成重大威胁。而我军围城的全部家当只有12000余人,既无增援围城阻援的足够兵力,又无攻坚设防的优势火力。加之,根据地屡遭敌军洗劫,元气大损,人力、物力、财力等均十分缺乏,战时又值春夏之交青黄不接之时,天时、地利我们都占不了优势。
但是,省委强调中央的指示必须执行,强调夺回七里坪对恢复苏区的作用和意义,坚持一定要打。仗就这么盲目地打开了。
我们围镇二十几天,连攻不下,粮食便吃完了。群众省下口粮,一碗一升地集中往前线送,根本填不饱一万多人的肚子。没办法,我们只好到镇外山上挖野菜、摘树叶充饥。现在吃罐头,吃压缩饼干,吃脱水菜都苦不堪言,能体会到我们吃野菜、树叶打仗有多苦吗?
为了补充粮草,我们不得不派出部分围城部队到白区去搞粮食,拿命去和敌人抢粮。那段日子里,我们常常牺牲一二百人,才能从敌人手中夺二三十袋面粉。这样又拖了一个多月,我们坚持露宿野外,吃野菜、树叶,把附近的野菜根、树叶都吃光了,仍打不下七里坪。镇内敌人有的是粮草,根本不怕我们围。
6月中旬,部队围七里坪已达40余天,由于缺粮、长期露宿、疾病蔓延,再加战斗伤亡和“左”倾“肃反”扩大化,部队减员过半,只剩下6000余人了,省委才不得不下
撤出战斗,向北转移。
部队撤出七里坪后,我们生吃了一些地里的芹菜和豆角,便去打沙窝。没打下,吃了半碗半生不熟的炒面,又去打黄土岗,也没打下,继续饿着肚子北上打福田河。饿着肚子行军打仗的味道真不好受啊,有的同志饿死在路上,有的同志离开了部队,有的同志实在饿得走不动受不了了,竟然开枪自杀了。和我同期担任连长的六连长就是饿得走不动受不了自杀的。
我挺过来了,既没自杀,也没开小差,不然,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给你讲故事了,对吧?不过,我随后所受的饥饿罪可真比死了还难受。我很不幸,部队打黄土岗未胜再北上打福田河后,与红二十八师会师,日子便开始好转了,可我却倒在黄安(今红安)县境内由黄土岗去福田河的路上,脱离了部队,在荒山野岭里艰难地度过了270个日日夜夜。
离开黄土岗不久,深夜北行。我饿昏了,拉痢虚脱,一头栽倒在地,便滚下山沟昏迷过去。醒来时,连里司务长坐在我身边,急忙对我说,连长,你饿昏倒摔下山沟来了,你有病,现在又摔伤了,不可能跟随部队走了,我身上还藏有两小块干牛肉,原本打算留着救急用的,现在给你留下。你顺着这山沟往西走,翻山,钻沟,再翻山到邱家畈(今湖北红安县境内),那儿有个野战医院,你在那儿养好伤养好病,再来找我们,我现在得赶快去追赶部队了。
司务长说完,把两小块牛肉塞进我胸口里,便匆匆忙忙赶部队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忍不住就滚了出来。我知道,我无法要求他搀扶我去追赶部队,我体弱有病又摔伤了,根本走不动,弄不好就会落在敌人手里,连累他也送了性命。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
司务长走后,我赶紧按他所指方向,顺着山沟往里爬。山沟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森林里不时传来野猪和狼争食咬扯的响声,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我连爬带滚往邱家畈方向走,路上又碰见几个伤兵饿倒在地上呻吟。我赶紧掏出身上那两小块牛肉和他们一起分着吃了,带着他们一起继续赶路。我们几个人打起精神,咬牙硬撑着,互相拉扯搀扶着跌跌撞撞往前摸,互相鼓励着:坚持走吧,到了邱家畈就好了,那里有粮食,有药品,有医生,我们千万别在路上倒下,倒下就没命了,不饿死也会被狼吃了。
经过一夜的挣扎,次日拂晓,我们终于在邱家畈找到了二十五军的野战医院。我们高兴极了,赶紧连滚带爬向医院奔去。
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让我们充满生存希望的医院竟然已名存实亡。
邱家畈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座落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山冲里。自从二十五军医院跟随部队攻打七里坪迁到这儿后,这个鲜为人知的小山村顿时变得热闹起来。我们走进村里一看,屋里屋外,村里村外,房前屋后,一切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到处都躺着缺胳膊断腿扎满绷带的伤员,空气里到处散发着一股股令人发呕的血腥味,绿头苍蝇到处成群结队乱飞,伤员们嘈杂的呻吟声、吆喝声、叫骂声连成一片,却不见医务人员忙碌奔走的身影。今天你们听说这样的场面,可能会埋怨我们的伤员和医务人员,可在那年那月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你是不会埋怨他们的。蚂蚁尚想活命,何况人呢,他们都想尽快得到饮食、得到治疗,能活命站起来,重新走向战场啊!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浑身冒着虚汗,在一间黑暗的草屋内找到了院长。问明情况,才知道这儿现在只有一名院长、一名女护士、一名男管理员,可伤员却已增加到3000多人。
院长叫吴子南,时年大约三十三四岁。女护士叫余国清,大约二十出头。管理员大约三十几岁,记不清姓名了。
院长向我诉苦说,眼下主力部队不知去了何处,伤员已达3000多人,所剩口粮、药品无几,不知道如何是好,现正派人与主力部队联系解决办法。
我说,能不能找当地群众想办法?院长说,原来上级曾考虑把伤员分到老百姓家里去,可现在我军败走七里坪,敌人追逼得紧,稍有些钱财的百姓都逃走了,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群众自身都难保,根本无力照看伤员,更难解决他们的治疗和食宿问题。眼下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3000多人很快就断粮了,我真不知道咋办啊!派出去寻找部队的几个人都未回来,不知道是牺牲了,还是出了什么其它情况,我们正在焦急地等呢!
我见医院已到这种地步,不想再给他们增添麻烦,决定自己到后山森林里找处遮风避雨的岩洞住下休养。
吴院长也没啥办法,给了我点盐,让我在山上挖些刺黄连根叶熬水喝,慢慢恢复体力,吃的问题自己想法解决。
我体弱无力,不仅拉痢,身上还长满了脓泡疮,又痒又痛,站都站不稳,到哪儿去找吃的啊!没办法,为了生存,我还是得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喘往后山爬。
我气喘吁吁爬到半山腰,坐在一间烧毁倒塌的茅屋下休息,忽然在一处断墙处大树下发现一堆新土。我凭感觉意识到这儿可能埋有东西,赶紧弯腰去刨,越往里刨,越觉得下面似乎有东西,一双长满脓泡疮的手刨得血淋淋的,也不愿停止。刨了半天,终于刨出了一个瓦罐,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罐金灿灿的谷子。我如获至宝,迫不及待抓了两把生谷塞进嘴里嚼了起来。压住饥渴的火焰后,我赶紧把罐里的谷子全部倒进了自己身上的口粮袋里。
你看你看,我干什么了?我违犯部队纪律了!革命军人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我竟拿了老百姓的谷子,这谷子可能是主人留下的稻种啊!我吃了他们回来咋办?
那一刻,我内心矛盾极了,把谷子反反复复倒进罐里几次,最后还是给人家写了张“七十三师二一九团三营七连长胡继成吃”的纸条装进罐里埋了,把谷子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口粮袋。
我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这家主人可能远走他乡了,可能被敌人杀害了,可能也参军了,可能回来时已用不上这谷种了……我先背着,要是这几天他就回来了,我可以还他。
我背着谷子继续往大山上爬,在密林深处一个岩洞里住了下来,岩洞周围还住着许多伤兵。我们挖野菜、摘树叶、捡蘑菇、砍葛藤吃,用山泉水洗伤口和脓泡疮。
记不清具体时间了,大约到了七八月间,敌人八十八师知道邱家畈住有红军伤兵,立刻派一个团的兵力血洗了邱家畈。他们烧、杀、打、砸,把小小的邱家畈弄得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他们扫荡村子后,又派部队上山“清剿”,许多跑不动的伤员,全被他们砍死在林中。经过这场屠杀,3000多伤病员,只有一半退进了深山老林,另一半全被敌人杀害了。
1000多名伤病员全部涌进山林,吃的问题更困难了。医院完全失去了群众的帮助,根本无法活下去。不几天,上山的伤病员又饿死了不少人。有一天,林子里有个战士爬出来找吃的,碰上我要吃的,我忍不住把背了许久的谷子舀了一碗给他,他生吃了几口便断了气。这时我已饿得无力挖坑,只好将他拖进树林里,用树枝树叶掩埋了。
1000多个伤病员生命危在旦夕,得有人站出来,组织他们与饥饿、与疾病、与敌人作斗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