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邱家畈烈火熊熊,我们知道出大事了,早先上山的伤病员赶紧互相搀扶着向大山深处转移,三五成群地寻找藏身之处。
几天后,我在密林深处找到了院长吴子南和女护士余国清以及那个管理员。
吴子南院长说,接到群众报告有敌人来袭击的消息后,他们就赶紧组织伤病员往山上转移,可惜,伤病员太多,有的伤情又太重,费了很大的劲,才转移出来一半的人。
敌人撤走后,我和吴子南等几个同志悄悄地摸出树林,又回到邱家畈察看。这时,整个村子全被敌人烧光,变成了一片废墟。夏季,尸体腐烂得快,没掩埋的红军战士遗体屋内屋外、田头地角、树上树下,到处都是。我们找群众挖坑埋了两三天才埋完。
眼看这种情况,邱家畈是不能再返回去了,敌人既然血洗过这儿,肯定还会不时派兵前来袭击的。再说,回到这儿仍然解决不了粮食和药品的问题,那反而不如藏在深山老林里安全些。这一带深山老林经过敌我双方反复交战,早已变成无人区了,伤病员藏在山上,一时半时敌人是无法跟踪追杀的。于是,我和吴子南院长又带领下山的伤病员回到了山上。
经过这次大难,上山后的伤病员们思想大都很沉闷,不知道部队在哪里,不知道省委在哪里,只知道山外有敌人,谁也不敢出去。
邱家畈被敌人袭击后,外面的同志并不知道,我们上山后,陆陆续续还有些同志从山外找了进来。不久,山上的伤病员很快又增加到了近两千人。
两千人每天都要吃饭啊,一人一天吃一斤粮,也得要2000斤。可山上哪有粮,一颗也没有。没办法,大家只好在密林深处先搭窝棚住下,继续挖野菜、摘树叶、挖葛根、捡蘑菇充饥。不到一月,许多伤病员缺乏营养,开始出现浮肿,连挖野菜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躲避敌人追杀,为了寻找食物,伤病员在深山老林里藏得很分散,很快就在人自为战的落后环境下生存了。一旦敌人发现我们的行踪,不用派一个团,派—个营摸上山来,我们恐怕也难逃出山林了。
情况万分危急!
你可能会埋怨我们的主力部队,可能会埋怨苏区的党组织。但你不能埋怨他们,因为,这时候国民党军正追着新二十五军剩余的部队进攻呢,他们也在和敌人作殊死斗争。当时的鄂豫皖省委领导一直跟着新二十五军转战,根本不知道邱家畈一带大山里还有这么多伤病员。说实话,在那种条件下,即便知道了又怎么样?能打回来带着这两千伤病员和敌人作战吗?当然不行,要是那样的话,红二十五军恐怕就没办法保存革命力量和敌人战斗了。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只有伤病员们自救!
那一年,我刚满18岁,看到情况危急,忙去找吴院长商量自救办法。
在一个野草茂密的山坡上,我找到了吴子南院长。这时候,他只有靠草药救护伤病员了。他上山后,每天都上山采药,自制自配草药救护伤病员,身体已枯瘦如柴。
我说,吴院长,我们不能这么像一群无头鸟似的躲在这里,我们得组织起来,一边坚持斗争,一边寻找部队和地方党组织,和群众取得密切联系,不时出击打击敌人,补充粮、药,才能生存下去。
听了我的话,吴院长十分高兴,连连点头,但片刻之间又皱紧眉头说,哎,谁来组织指挥呢?我们医院3个人没法挑起这副担子啊!
我说,我是共产党员,受伤来医院前是二一九团三营七连连长。现在,我们这里一两千伤病员和部队及地方党组织失去了联系,面临众多困难,生存环境条件十分艰苦,但是,我们绝不能悲观绝望。我们这些人都是很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了,只要能设法活下来,等到能出山时,就是革命的宝贵力量。现在,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和干部应当勇敢地站出来,挑起组织指挥的重担,把山上所有的伤病员团结起来,坚持斗争!
吴院长听了我的建议,非常高兴,说,我知道,这山上除了你我,还有几个党员干部,我们马上找他们一起开会商量自救办法吧。
次日,我们在山上找到5名党员干部,在密林深处一块空地上,召开了第一次自救会。会议决定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和一个掩护连,由吴子南同志担任临时党支部书记,由我担任掩护连连长。
会后,我们几个人分别找人谈话,组织队伍。经过几天的努力,100多人报名参加了掩护连。我把掩护连分成3个组:一个组负责驻藏地四面山上的警戒,一旦发现敌人进山“清剿”,立刻燃烧烟火报警,通知伤病员向密林深处转移;一个组负责出山侦察,打听我主力行动方向和敌人活动情报,掌握敌人行动方向;一个组晚上出去活动,到白区搞粮食。
成立掩护连后,我每天晚上都带人下山搞粮。开初,不敢走得很远,因为既摸不清山下敌人情况,我们体力又都很差,走远了,一旦被敌人发现,恐怕就很难返回山上了。我们只好去找群众借粮、借盐,说等部队打回来后再还他们。
这时候,山下靠近敌人的群众,许多人家都被敌人盯得很紧。敌人威胁老百姓说,谁窝藏红军或为红军送粮、送盐,就立刻处死。敌人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我们去找老百姓,有些胆小的群众就给我们跪下,求我们离他家远些,以免遭杀身之祸。原来和红军关系好的群众,也没法拿出粮食给我们,只是冒着生命危险给我们弄些酸菜,并叫我们到他们地里去“刨青”,弄些尚未成熟的红苕、玉米和菜什么的。我们知道,这种代价是很沉重的,“刨青”弄走了群众地里尚未成熟的粮食,就等于断了群众的生活口粮了,不忍心去弄。可好些群众焦急地说,先把山上伤病员的命保下再说吧,只要有人在,将来什么事情都好办,还怕没饭吃?几十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一想起这些话,心里都还热乎乎的,一碗米养恩人啦,当年要不是老区人民给我们出主意,给我们饭吃,我们这些人怎么能活到现在?更别说当什么官了。
就这样,在群众的指点下,我们每晚都避开敌人,到老百姓地里去“刨青”,弄些红苕、玉米、豇豆上山救命。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长,便被敌人发现了,发现地里有大面积“刨青”的痕迹,就知道山上还有伤病员。于是,敌人立刻出动一个营的兵力上山“清剿”,在山上追杀了好几天。他们捣毁了我们的窝棚,冲散了我们的队伍,杀死了我们好几百跑不动的重伤病员。还好,由于我们的侦察兵和警戒哨提前发现了敌人的行动,我们将大部分伤病员都撤进了深山老林,在这次打击中才没受到灭顶之灾。
敌人撤退后,我们清点人数,还有1300多人。大家幸免大难不死,正聚在老林深处欢跳,突然吴子南院长慌慌张张跑来叫我:小胡,胡连长,小余,余国清不见了!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惶恐不安,都急着要去找。
当时,这位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余,是山上一两千伤病员中唯一的一个女性,所有的伤病员对她都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她个头不高,身体结实,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活泼、善良,走到哪里,就给哪里的伤病员带来银铃般的笑声,鼓舞着伤病员们浑身充满战胜千难万险渴求生存的强烈愿望。眼下,大家都逃出来了,她却不见了,同志们怎么不着急呢?更重要的是,没有她,这逃出虎口的一千多伤病员的护理问题怎么办啊!
我听老院长一说,立即通知掩护连集合,下令全连分成3人一小组,立刻分头到周围的山上去找。
第一天,回来30多个人,没找着余国清。
第二天,回来几十个人,仍然不见余国清的踪影……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6天6夜没合眼,在营地四周踱来踱去,焦急地等候她的消息。哎,你千万别怀疑我们有什么爱情关系啊!那时候,就是真诚的同志关系,最多潜意识里有种兄妹似的关系。那年月,我们单纯得很啦,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么复杂。
第7天上午,我坐立不安地等待最后几个小组回来,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才见几位同志满头大汗抬着小余回来。
原来,敌人搜山时,小余一早就上山采药去了,不知道敌人进山了。等到下午返回营地时,忽然听见枪响,才发现营地里到处都是敌人,树林里的窝棚正在燃烧,山谷里到处传出阵阵嘈杂声和叫骂声,同志们一个也不见了,只远远看见一些躺在林子里的血肉模糊的伤员尸体。
她知道出事了,赶紧背起背篓往林子深处跑,可始终未见战友们。没办法,她只好割了几把葛藤,爬上一棵老树,把自己拴在枝叶茂密的树丫上藏了起来。就这样,她躲在森林深处,白天在林子里采野菜、野果充饥,寻找同志们,夜晚,把自己绑在老树丫上睡觉,一直躲藏了6天,饿的奄奄一息,再也走不动了,直到营救小组的同志找到她,才把她抬回来。
经过6天的生死离别,小余激动万分,和大家一见面,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可就是这么一位好女孩、好同志,在十年“文革”浩劫中,竞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泼了许多污水,含冤离开了人世。我们这些幸存者,一想到此事,就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移居新的营地住下后,找遍一千多人的身上,都找不到火种了,这可是一件大事,咱们不能像动物一样天天吃生的啊!必须马上到山下弄火种。我们从山下弄回一个装有炭火的瓦罐,终于把火升了起来。有了火,日子就好过多了。不料几天后,老天开始没完没了地下绵雨,把大部分火堆都淋灭了。为了保住最后一堆火种,我特别派了两名战士昼夜值班守候火种。他们怕有闪失,把自己的床单、被面撕成布搓成布绳,点燃备用,火堆被雨水淋湿了,再用床单、被面火绳续火,始终保住了火源。
不久,有一支300来人的游击队来山下活动,我们掩护连便下山跟随他们去白区搞粮。一段时间里,我们每晚能弄回三四百斤粮食,伤病员吃了细粮,身体便开始慢慢好转了。
可惜,好景不长,游击队怕被敌人缠住,没住多久就转移了。
游击队转移后,我们没枪没刀,又不敢去白区搞粮了,日子又开始过得艰难起来。就在我们再次陷入饥饿的严重威胁时,忽然又遇上了生机。有一天,我们的伤病员在森林里救回了一个被狼咬伤的游击队重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