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爸爸就是一个严肃少语、不苟言笑,整天忙于工作,很少过问家事和孩子们学习的父亲。但也偶有例外,那就是晚饭后或星期天他领着我散步的时光….
我在兄妹中行五,是老幺。小时的我长得虎头虎脑,大眼大耳挺让人喜欢,又是本年级里短跑、乒乓球冠军,还是少先队的“三道杠”大队委员。三好学生、五好队员之类的奖状经常往家搬,着实也真给爸妈挣了脸。这可能也是爸爸喜欢经常领我去散步的原因吧。
那时的爸爸时值壮年,副省长的重任在肩,一天忙碌下来,借散步以舒展身心,放松一下。他常领着我自省府大院中出发,出北大门经大明湖西南门向南,至西门桥沿泉城路西行,再由省府前街或芙蓉街入东门回家。途中碰到熟人、同事打招呼时,总不忘让我喊“叔叔、阿姨”,然后抚着我的头介绍道:“这是我最小的一个”,“喝!不简单,还是‘三道杠’呢!”每当听到叔叔、阿姨的赞许声,爸爸总是面露微笑地一言不发。
山东省工业展览馆的前身是老发电厂的废墟。一次爸爸领我散步,路过此处时停了下来。他前看看、后瞧瞧,足足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刚穿上的新皮鞋也弄得灰头土脸。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这个地方应该利用起来,建一个工业展览馆,展示我省的产品该多好!”此后的好长时间,爸爸不领我散步了,而是经常带领省经委、计委的叔叔、阿姨们去展览馆工地义务劳动。展览馆快落成了,我又能跟爸爸散步了,但总是去展览馆工地。一次,在大门前,几位伯伯、叔叔对他说:展览馆自动意、筹划、资金、修建都是高省长一手抓的,您又是书法家,所以题写大门牌匾非您莫属!爸爸忙不迭地连连摆手说: “不行,不行!工作是我应该干的,牌匾我题不了,也没有资格题,还是派人去北京求郭老(沫若)题吧!”工展馆落成了,郭老书写的“山东省工业展览馆”几个大字嵌于门匾上,金光闪闪。山东工业展览馆自开馆以来,陈列展出了山东的许多最新工业产品,如大型龙门刨车床、90马力柴油机等名牌产品,成为当时济南市的一大景观。
那时省府前街、芙蓉街的路面一色的清石板铺地,常有泉水从石缝中溢出,虽有情趣,却也行走不便,散步于此处时,爸爸总是先把我抱过去或让我选好落脚点跳过去,然后他双手插入裤兜将呢子裤提起,踮起脚尖,轻盈的几步就过去了。那潇洒的步履、矫健的身姿和抱我过水洼的那种感觉,至今还常在我脑中闪现。散步真好,我真高兴!
但散步时也有我扫兴的时候。我最怕碰到爸爸的同事、下属向他请示、谈论工作。他们往往在路旁一谈起来就没完没了,而且毫无结束的意思。此时的我扫兴极了,开始还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站在一旁,但时间一久就不耐烦了,先东张西望,又用眼睛去瞪那个叔叔,再噘起嘴嘟噜着:真讨厌,还不赶快走1
散步中,爸爸常给我讲《三国演义》、《聊斋志异》中的故事,并不时用他那带有浓重乡音的济南话抑扬顿挫,跌宕有致,像唱歌一般地背诵“大雾垂江赋”:大哉长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吴,北带长河……当他讲到《聊斋志异·罗刹海市》中马生与龙女及子女的爱情、亲情时,我分明看到了爸爸眼中涌动着的泪水……此时,我忘记了爸爸是什么省长、主任,而是一位爱妻呵子的慈祥父亲,一位极富感情、神采飞扬的好老师。
在爸爸的诱导和资助下,我不仅买齐了60本《三国演义》的小人书,而且全然抵御不住中国古典文学的迷人魅力,最终走上了山东大学中文系的三尺讲台。
那时我觉得散步中的爸爸真可爱,真是个好爸爸,他既英俊、潇洒、学识渊博,又和蔼可亲地爱抚着我、呵护着我。我对我的爸爸钦佩极了。
教书和结婚后,我仍住家中,还是常陪爸爸散步。此时散步中的他少了壮年的潇洒、矫健,而步履从容坚实,全然是一个和蔼、慈祥又极富幽默感的好老头,一位可爱可敬的父亲。一次散步,我担心他年事已高,眼睛又不好,加之天色已晚,劝他在院中走走算了,爸爸说:“还是出去走走好,多接触一下群众,又省了院内人见面‘高书记、高书记’的打招呼”。刚出省府大院南门,就有一青年与他撞了个满怀,爸爸手抚前胸,痛得弯下身来。这个青年不仅不道歉,还出言不逊说什么:“老头,你瞎眼了么?”我上去抓住这青年要论理时,大门口警卫连的几个战士闻讯迅速赶到,将其团团围住。这个青年方知自己闯了大祸,吓得面如土色。爸爸艰难地站起身来,呵斥我道:“海安,你千什么?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他又向警卫战士摆摆手,让他们离开后,很和气地对那青年说:“青年同志,以后走路要当心,说话要注意啊!”,那青年此时才惊魂稍定,面有愧色,向爸爸鞠了一躬,惶惶离去。
1983年1月12日晚饭后,我们散步至榜棚街口,见一江南修鞋女子正在劳作,面色透紫,小手通红。爸爸蹲下身与她攀谈起来,知其乃浙江人,要干到腊月三十才能回乡时,爸爸感慨嘘唏了良久。回家途中,爸爸说:一个瘦弱的江南女孩子,为了养家糊口,不远千里来到济南,这样冷的天还在认真地干活。人家姑娘家肯定认为:这不丢人,劳动自立光荣,游手好闲可耻。这比在马路边和路灯下打扑克、下象棋或嫌这工作丢人、那工作不好而游手好闲的山东大汉来说,要强多少倍呵!当晚,爸爸即赋诗一首
“元旦街头见江南女修鞋匠有感”:“谁说江南女儿娇,迢迢千里一担挑。街头缝补勤服务,愧煞游手大汉膘。”同情之心溢于笔端,赞美之情跃然纸上。
我虽多次陪爸爸散步,但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陪他老人家最后的一次散步。那是在1988年9月初的一个早晨,爸爸敲门将鼾睡中的我叫醒,我想爸爸这段时间每天上午去医院治疗,身体又不太好,怎么早上还坚持散步呢?多睡一会儿多好。事后我才悟道:爸爸有事要告诉我。那天早上,我们爷儿俩肩并肩从省府大院的南门到北门,明媚的阳光沐浴着我们。爸爸边走边说:等我治疗完这个疗程,你帮我整理一个回忆录和诗集吧!我满口答应着说:太好了,我先拉个大纲,下次陪您散步时再讨论,您现在先安心治疗吧!没想到这竟成了我陪他老人家的最后一次散步。
少不更事时,只知道爸爸喜欢散步;长大成人后,我终于明白了爸爸喜欢散步的缘由。散步,是他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散步,也是他接触群众、体察民情、关心百姓疾苦的一种途径;散步,更是他运筹帷幄、思考决断的一种特殊的工作方式。
从孩提时爸爸领着我散步,到成年后陪爸爸散步,父子情深,其乐融融。爸爸用他那慈祥的父爱和为党的事业不倦追求的实际行动,在我的心中树起了一座伟大的丰碑。我神往那散步的日子,更永远忘不了那幸福的时光1
2002年9月3日(作者:高启云之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