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的最后几天,仲华离开我和孩子们走了。虽然他已七十四岁,心脏一直不好。但是,我们对他的离去,还是缺泛思想准备,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仲华的心脏曾作过支架,手术后的效果也是不错的,心肌也不缺血了。六月中旬从十堰回到襄樊就又住进医院了。七月九日,我们又赶紧去了北京的医院。检查过身体后,医生对我说: “怎么会堵塞这么多?我知道,仲华最近心情不好。七月二十日,医生给仲华心脏作了搭桥手术,但效果不太好。七月二十九日,仲华走完了他战斗生活和工作的里程。
仲华走了,我一个人常常面对四壁。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工作,留给我的只是没完没了的回忆。我棒着他生前留下的一些手稿,不知如何是好,要不要出本册子?找谁去说?谁肯帮忙?需要多少钱?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老陈晚年的时候,身体好一点,他就在灯下写着什么。有一次我问他“你写什么呀?”我看了看他划的题目,知道是写回忆录。我说: “你还想写一本书呀。”他半开玩笑地说:
“写书是作家们的事,我不是作家,写着玩玩,没事和自己的过去在纸上说话呗。”
老陈走了,再翻看他一笔一划写过的字,就好像又看到他在灯下写字的情景,就好象那杯茶水还是热的,就好象又看见他的音容。一句话,就好象他还活着。我忽然觉得,文字是有生命的东西,文字是呕心沥血的足迹,文字是人的精神的结晶。文字可以走回头路,文字可以重新寻找自己的脚印,照片也不能代替文字。仲华留下的文字不多,不是他不想写下去,而是生命夺去了他的笔。那么,这点文字,在我的手里就变得格外的沉重了,格外的珍贵了。我和老陈整整相守了五十一年,半个世纪啊,一晃就过去了。这五十多年,都是我照看这个家,他对我是十分相信的。那么,老陈,你就再相信一次,我还能为你做的大事,就是把你的心血,变成你的一本小册子,小册子出来后,我们依然相守。
我同仲华是山东老乡。他家在聊城市东阿县,我家在齐河县,虽是两县,两村的距离还不过五里乡土路。仲华小时候同我哥哥张广凤是同学,从小一起在抗日小学读书,是很要好的朋友。那时,他常到我家来玩,那么小他就常常同我哥哥议论大人们打日本鬼子的事。仲华思想进步,也很勇敢,他当陈集村的儿童团长。上中学的时候,也是抗日中学,没有校园,住在老乡家里,游击式的,边学文化,边学习军事。在中学他入了党,还当了中学的指导员(类式支部书记)。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仲华来到我家说他要走了。我说:
“你到哪里去?家乡不是解放了吗?”他说: “我要随解放军南下,去解放全中国。”见我好象不明白,又说: “不过,用不了几年我就会回来。”仲华大我五岁,那时男女青年没有浪漫,甚至也没送他。但是,他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里我虽然盼他来信,但他一封信也没写。组织规定不准给家人写信,我只好在心里挂念他。后来才知道,他随大军南下,经过许多次战斗。再后来看书、看电影,革命战争年代的军人,也都是几年没有音信的。这也说明。夺取政权的日子是非常艰难的。
一九五一年春,仲华给家里来了信。说他在湖北天门落脚了。那时我在高小读书快毕业了,刘月义老师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的心蹦蹦的跳,红着脸听刘老师说: “你也不小了,陈仲华对你印象很深,你考虑一下回个信吧。”高小毕业后,
我考上了泰安银行学校,没几个月就结业了。仲华来信说,结业后,不要在泰安工作,到天门来。这样,一九五一年秋天,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随仲华父亲,从山东来到湖北,来到了天门。那时,仲华在天门渔薪区当区委书记。帮我在
镇里花纱布公司找到一个出纳的职位。我们公司的任务是代表国家收买农民的棉花,然后打包交给国家。国家将棉花织成布匹,再卖给农民。不久,我们举行了简单了的婚礼,几个朋友喝了杯酒,就算完成了婚姻大事。
在渔薪两年多,新生的人民政权受到极大地挑战。仲华住在群众家里,领导农民进行土地改革,大地主和土匪勾结起来,真刀真枪地同共产党干。有一次敌人想暗算他,夜里通迅员出来,敌人以为是仲华,一枪将通迅员打倒在沟里。还有一次敌人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成千的人涌向区政府,准备火烧区政府。仲华一个人趟过河水迎上群众,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群众的工作,揭露敌人的阴谋。那些日子,我整天提心吊胆,想起来真不容易。后来,仲华从渔薪镇调到天门县委当秘书。他文化不算高,可是很爱学习,字写得漂亮,人又老实忠厚,斗争经历比较丰富,领导很喜欢他。后来,我也到了天门团县委工作。
一九五二年,仲华调到省委组织部组织处工作。据说原来是准备派一批人去苏联学习的,不知什么原因把他留下了。我分到了省招待所工作,仲华在省委组织部,一干就是十八年。七〇年到宜城县委任副书记之前,是省委组织部组织处副处长。他是一九八三年从襄地委副书记调到十堰市委。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仲华在省委组织部时,我只记得,那时他们就是在乡下搞调查研究。下基层短则三两个月,长则一去就是半年,很少在家里。家里的事,孩子、老人三代,六、七口人,全落在我一个人身上照理。老人有病手术住院,我也没有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工作。记得在一九五七年四月,大儿子才三个月,深夜里发高烧,当时我顾不得什么了,穿了件长棉大衣,把孩子往怀里一揣,用绳子把娘俩捆紧,小跑步行跑到湖北人民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五九年困难时期,老大出麻疹,并传染给四个月的老二,合并成肺炎高烧不退,住院用氧气才抢救过来。六一年国家困难,孩子小,我们省下米饭给孩子吃,大人吃萝卜干。八三年仲华调到十堰,我父亲在襄樊病故,我一个人处理了后事,没有告诉仲华,他知道后回来批评了我。总之,仲华特别相信我的持家。以至后来孙子们也是我带大到两岁多。一九九六年,我们都到了离退休的年龄,老陈虽然还在市人大。但是,我们的身体都垮了下来。那一年,我一连动了两次手术,前后只相隔十二天。后来那次手术,老陈不签字。说我受不了,他怕我出现意外,家里不能没有我。老市委书记厉有为回来着急了,说:“不行。你不签我签。”手术后,他第一次日夜陪伴我在病床边……
有许多往事,好象存在脑子里,真要象数小鱼似的一条一条拎起来看,又拎不出来多少条。可是提起过去的一切事,又确象发生在昨天一样新鲜。那些事,许多都是平常的,甚至是乏味的。但是,在人的记忆里复活的东西。所有的都十分珍贵。因为,过去的一切,永远不会再重复。也许所有的老人,都幻想再重新活一回,哪怕再尝一回苦难,也很有滋味。
我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回想过去和仲华相守的日子,有许许多多可爱的故事打动心弦。在仲华离去半年后,我给一位老同志打了一个电话,那位同志放下电话,就赶到我家里,吃惊地翻了翻遗稿,说: “一定要想办法把书印出来。”半年多了,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说实在的,当时我的心里是雨后天晴的感觉。我真的要替九泉之下的仲华,感谢赵斌、陈天会、孔庆澡、彭景伦、余锋和田绍祯等同志。《过去的家园》没有他们的帮助,老陈就白写了。然而,大干世界,也有不少要恨的事铭记在心。我感到奇怪的是,可爱的故事常常被人们悄悄遗忘。而可恨的事,也不应该死不冥目。如此想来,我还是教育我的儿孙们,有生之年多做些令他人觉得可爱的事,哪怕被人们很快忘记。因为,人生是为做好事而来,不是为从恶而生。仲华,我的话对吗?
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日
(本文作者是陈仲华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