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任务是发动群众扩大武装,开展游击战争,扩大财源,提供给养,在湖区发展和巩固抗日根据地。天汉湖区,是一块富饶肥美的地方,横跨天门、汉川两个县境,紧靠于襄河以南、汉水以北,遥对着繁华的武汉三镇。全区由数个湖泊串成,湖中散落着一座座孤岛般的村镇。那里盛产稻、棉、鱼、莲,汉水与襄河是武汉到襄(阳)樊(城)的水路要冲,满载货源的大商船川流不息地在水上航行。
那些年头,日本鬼子兵、汉奸队、国民党顽固派和土匪都争着在襄河、汉水沿岸设卡收税。当时,我们的环境是十分艰苦的。部队没有饭吃,常常一天吃一顿。有的单位饿得没办法,就把部队集合起来看戏。宣传队的小鬼们空着肚子在土台子上连续演上六七个小时的节目。演完戏,指挥员就跑上台去动员说:“同志们!今天天黑了,马上回去睡觉,饭明天再吃好不好?”战士们心里很明白,队伍上财政困难,伙房里已无粮食,大家都自觉地回答:“好哇!为了抗日……”
穿衣服更困难,部队的着装五颜六色,没有统一的军服。好在是仲夏季节,少点遮掩也不大在乎。战士们大部分穿短裤、烂布鞋、草鞋,身上披件千孔百补的军衣。当我接受任务先告别首长去侦察道路准备船只时,陈大姐看着我那一身又脏又破的军衣,便站起身来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白布对襟褂子递给我,笑眯眯地说:“拿去吧!换上件便衣好侦察……”
面对着大姐那慈祥可亲的笑容,我像小孩子一样说了声“谢谢”,便在她面前换上了白小褂。临行前,李先念同志和陈少敏大姐多次叮嘱我们说:“要小心,游击战争是艰苦的!湖区交通不便,四面是水,政治情况也很复杂,和顽固派斗争一定要掌握原则,要有高度的警惕性,不然是容易吃亏的……”
我们带领着二百多个衣衫褴褛的战士,离开了司令部所在地八字门,连夜通过了被日军封锁着的汉(阳)宜(昌)公路,翌日拂晓到达了边区李家集。那里我们已准备好了五六十只尖头小渔船。部队吃罢早饭,就分批登船,每五个人坐一只,由渔夫们划桨掌舵,一声命令,几十只渔船点篙离岸,一齐破水前进……一个白天的水上航行,部队到达韩家集宿营。第二天,我们又继续登船横渡湖泊,傍晚到达了湖区的南端杨家集。当夜又按原定计划偷渡了日军封锁严密的汉水,插入汉阳地界。这一块地区曾是红军的老根据地,群众基础相当好,还保持着地下党的活动。
过了汉水,摆脱了湖区,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平原,部队行军不再坐船,又得靠两条腿了。第三天,部队到达了一个名叫高庙的地方,准备在这里会合地下党领导的汉阳第五中队。部队刚刚进村,就见跑来一群群扶老携幼、背包袱挑箱担的群众。看那慌乱的样子,就知道是被什么人逼得在跑。群众抬头凝望着我们这些穿着杂七杂八的战士,开始不敢乱说,后来见战士们都很和气,便放下心来纷纷诉苦说:“武汉出来个伪九十九师,坏透了!千把兵马驻在蔡甸,奸淫烧杀,抢劫财物,逼得我们不能安生。你们要是抗日的队伍,那就帮我们打掉这个坏伪军吧!不拔这颗钉我们不得活呀!”这时候,汉阳第五中队也前来高庙和我们会师,我们立即整顿了部队,统一组成两个大队。
我们还得到可靠的情报,知道伪九十九师是在武汉刚刚组成的一支汉奸武装,师长叫熊光。这支部队只是一帮乌合之众,现于蔡甸驻防,既无工事,又无防备。情况摸透了,我们已有十分的把握打烂伪九十九师。当下,我们就决定对它进行突然奔袭。这天晚上,我们向部队作了简短的动员,要求大家拿出猛打猛冲的精神来,打胜这出师后的头一仗。
几十分钟后,部队就一路纵队从高庙出发,急奔三十里到达蔡甸外围。随后两个大队又分开几个箭头,向以蔡甸为中心的各个大小村落发起猛攻。战斗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这批乌合之众,一冲即垮,毫无抵抗的能力。熊光自己也受了伤,被人背着落荒而逃。战士们一口气抓到了二百来个俘虏,缴到了百把支长短枪。打了这么个以少胜多的胜仗,新四军的名声在汉阳就响开了。
群众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还抬猪担鱼来向我们慰劳。国民党汉阳县政府也对我们客气起来了,县长派了个代表送来一面锦旗,上写八个仿宋大字:“劳苦功高,为民除害”。熊光遭到了这个毁灭性的打击,怎能甘心呢?过不了半月,他的伤口还没好,就从汉阳刘家涌有名的反动会道门头子丁文斗那里,搬来了一千多名号称打不尽、杀不尽的“神兵”,会同自己的残兵败卒又回占了蔡甸。这下气势大有不同,成天派出伪兵来向我们挑衅,对群众的残害更变本加厉。不把熊光的嚣张气焰压下去,边区群众的利益就无保障,我们也不能站住脚。我们决定再打一个回马枪。要打,就得准备对付“神兵”。这些家伙我是领教过的,一个个都是十分野蛮的恶棍,腰圆臂粗,学有拳术,不怕死,善厮杀格斗。
一个晴朗的夏夜,我们兵分三路又向蔡甸发起攻击。第二大队打前锋,指挥所跟在二大队的后边,靠近蔡甸后,部队杀开几股勇猛地扑了上去。战斗刚一打响,只听得蔡甸镇内,“嗷啦嗷啦”的吼叫声震天动地,接着是千把个“神兵”迎着火把,挥舞着大刀长矛冲了出来。在摇动的火光中,看见这些人个个都像凶神一样,有的脸上涂满猪血鸡血,有的脸上画了八卦、神符,还有的抹了一脸锅灰,个个赤膊上阵,乱舞刀矛。冲锋的样子也怪,没有队形,没有秩序,乱蹦乱跳,有的一跳几尺高,人人嘴里念着咒,高声怪叫着“打不尽,杀不尽,关爷老姆保护我神兵……”几百个“神兵”横冲直撞,一直拥到了我们指挥所的面前,指挥所所在地的坟堡上没有多少部队,只有全团唯一的一挺重机关枪和一个警卫排。眼看情况紧急,我就跑上坟头,从腰里拔出驳壳枪来高喊:“机枪猛烈开火,警卫排散开队形射击……”我也挥起短枪向越来越近的敌人连打几枪。顿时,坟头上枪声一片,弹丸像暴雨一样泼向敌人,“神兵”被打倒了一批又一批 。突然,有一个“神兵”踏着尸体蹦到我的背后,双手举起一柄长刀,正要猛劈下来,只听有人高喊:“首长闪开!”我连忙向左一闪,同时间,见一名战士举着上有刺刀的步枪从我身前蹿过,“咔嚓”一刀戳进了那个家伙的肚子。“哇啊!”号叫之下,一具尸体就像门板一样摔倒在我跟前。好险哪!我在心里感激这位冒险救我的好战士,但因战斗激烈,不容我多说话,又继续指挥着重机关枪横扫这群顽敌。在短短的几十分钟内,几箱子弹打得精光,“神兵”被打得丢刀弃矛,抱头四散。
与此同时,我们的部队又奋起反击,到处响起枪来,田野上倒下了二百来具敌人的尸体。打掉了“神兵”的威风,扑灭了伪九十九师的气焰,熊光再也没有看家本钱了,连忙带着残兵星夜逃回汉阳。蔡甸一役,树起了新四军的军威,在武汉外围飘起一面抗日旗帜,为人民除掉了一个祸害。我们在汉水两岸又建立了武装税收机关,进行收集敌情、保护群众生产和对富商收税的工作。
过不了多久,钱财就源源而来,我们常要派出小股武装押运许多担钞票到独立游击大队去。不久,党又决定我们回渡汉水,仍到湖区去开辟局面。湖区,有一股土生土长熟识水性的惯匪,号称为“汉川游击支队”,暗中与日伪勾结,干着卖国勾当。为首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名叫陈鹏,手下聚集有三百多人,人人能划船潜水。这帮匪徒流窜在湖区,神出鬼没,无恶不作,常常成群结队驾着小船窜上某一个湖心村,大杀大抢,奸淫妇女,再放一把火烧掉村落,后驾船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刚一到,就发生了两三起通信人员被土匪拦杀的事情。当地群众被陈鹏害得透不过气来,非常畏惧他,不敢对人说一句“陈鹏坏”,怕被匪探听到,落个满门抄斩。有了陈鹏这个坐地虎,天汉湖区的群众就不敢靠近我们,我们也不可能大刀阔斧地发动群众,建立抗日民主政权。我们就决定要通过扑灭这窝土匪来发动群众。但陈鹏的匪窝在哪里,一时摸不清。这里没有地下党的组织,因而情报很闭塞,派出的侦察人员天天扑空回来。群众口封得很严,不敢随便说话,只要提一声“陈鹏”,他们就马上躲进屋去。
连着好几天,未得着可靠的敌情。我们几个负责同志很着急,都纷纷出门私访,向群众做说服工作。一天吃罢晚饭,我在湖堤上走着,见到了为团部撑过船的老渔翁正在船上拆网。他见我走近,便扬手打起招呼:“李团长,吃夜饭了?”我也搭讪着走近,坐在他面前的石级上,先闲扯了些家常,以后我就轻声地问:“老伯伯,你可知道陈鹏这窝土匪驻在哪儿?”老翁一听我问这个,立即四下观望了一阵,然后小声小气地问:“怎么,想打?”我笑着点了点头说:“嗯!为民除害嘛!”
老翁也向我发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接着垂下头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立即趁热打铁地说:“老伯伯,帮帮新四军的忙,打掉陈鹏,老百姓就再不受苦啦!”老渔翁仰了仰头,抬腿从船上跳向岸来贴近我的耳边机密地说:“李团长,杨叶碑有陈鹏的人。”“噢!他的部队全扎在杨叶碑吗?”我问,“不,陈鹏有探子派在那里。”“怎么找呢?”“要找就得围鸦片馆啊!”老翁边说边伸开两只巴掌做了个抓螃蟹的样子。我紧握了老渔翁的手,立即回到团部。大家研究后,决定马上动手。
当晚,我们派了一支部队进入杨叶碑,对仅有的三家大烟馆子来了个突然包围,逮住了八九个躺在凉榻上吹着烟枪的大烟鬼。为了不叫坐探漏网,暂时一个不放,将烟鬼统统带到团部,进行鉴别审问。我们的黄副团长曾在旧军队里搞过多年,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得很熟。他一见烟鬼中有个鼠目猴头的家伙,脸色铁青,手脚不住地乱摆动,心里便明白了几分,立即把眼一瞪,一手指着那人的鼻子,一手拍案大喝一声:“你是陈鹏的坐探,从实招来,不招,我压你的大杠……”
那人吓得“嗵”一声跪下地来,哀求着说:“长官,饶命,我招……我招……”在他的口供中,我们知道了陈鹏的部队全部驻在离杨叶碑八里路的一座湖心村中,防备也很差。我们决定立即前去攻打。
半夜光景,部队集结在湖堤上。我们小声地作了动员,部队就分散上船。在淡淡的月光下,数十条箭船在战士们划动下悄悄地驶向匪窝……到了那个村子,只见四野寂静无声,连声狗叫都没有,匪徒们全睡着了。船队立即四散,部队成包围形势登上了堤岸。当敌人哨兵发觉时,我们已四面八方拥进了村子。
霎时间,各座瓦房内,各条街道小巷中,响起一阵阵枪声,战士们纷纷冲进匪徒们的住地大喊:“缴枪不杀,新四军优待俘虏……”匪徒们从睡梦中惊醒,顿时乱成一堆,有的趴在床上举枪顽抗,有的从窗户蹿出跳人湖中。街头街尾,房内院中,堤上湖下,到处有匪徒在狂跑乱窜。战士们四处追赶,敌人跳湖,战士们也跳湖,在水上,三个围一个、五个抓两个地扭打成一团……一直打到天色放亮,被活捉的匪徒已上百名,可是里边没有陈鹏。八点钟光景,四五个战士突然发现湖中央的芦苇荡中,有一颗脑袋露在水面上喘着粗气,脸色白白的,留了个小洋头。一个战士出口一声:“嘿!抓陈鹏!”这一喊,可震动了水面上那颗人头。他扭动了几下脖子,怒目圆睁地叫了起来:“我就是陈鹏,有种的下水来抓,打光了快慢机还有驳壳枪,打光了驳壳枪还有左轮枪,要拿我陈鹏就得合上两条命……”
战士们一见真是陈鹏,早已忍耐不住,有的想下水去抓,有的主张智擒。这时,有个战士突然举起步枪对着陈鹏的脑袋放了一枪,霎时水花飞溅,吓得陈鹏把脑袋往水里一缩。就在这一刹那,两个战士猛地跳下水去,一个卡脖子,一个捏胳膊,趁其懵懂之际就把他活生生地拖上了堤岸。果不其然,这个匪首的腰上系着一根红色的阔腰带,上面交叉插着三把短枪,枪内的子弹都装得满实实的。全歼汉川顽匪,活捉了匪首陈鹏,一夜间推倒了压在湖区群众身上的一座大山。群众欢喜若狂,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响了。许多青年人摇着船,串村奔走相告喜讯。孩子们高兴得又喊又唱。老人们也松开了紧皱愁眉的脸庞。大家像过大年一样,见面都是笑呵呵地拱手道喜。面对这个热火头,天、汉特委决定在韩家集召开一个万人群众大会来公审陈鹏,通过镇压匪首,进一步宣传新四军的抗日主张,继续发动群众,发展抗日武装斗争。
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数以万计的群众顶着火热的太阳,划着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自带着干粮水罐,从四面八方来到了韩家集。在靠近湖边的一块绿色大草坪上,挤得人山人海。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也在儿孙们的搀扶下拄拐前来,口口声声叨念着:“要亲眼看看杀人魔王的下场。”当陈鹏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土台时,人海中响起了雷雨暴风般的掌声。雍政委宣布大会开幕,简要说了陈鹏的罪状。接着,群众纷纷上台诉苦。诉着,诉着,群众愤怒了,一下子会场上伸满了拳头,数不清的声音怒吼着:“杀死他,枪毙他,万万放不得!”在群众的请求下,我们当场把陈鹏推到湖堤上枪毙了。
不到三个月,我们在湖区打开了一片局面,建立了民主政权、群众组织和财政经营机关,在武汉外围站定了脚跟。同时,我们的部队也得到了发展和壮大。那年冬天,我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蓝土布棉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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