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母亲送我当八路(文/于恒嘉)

西南台村人 发表于2019-06-04 09:57:08

  我的家在山东省文登大水泊镇西南台村,父亲是一位私塾的“教书匠”,母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
  1937 年 7 月,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当年 12 月,中共胶东特委在山东半岛的天福山发动武装起义,点燃了胶东半岛的抗日烽火。天福山就在距离西南台村十几里路的地方,我的家乡自然也就成了胶东地区最早的八路军根据地。
  从那时起,八路军在我家乡开展的抗日救亡宣传活动热火朝天,抗日救亡的道理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山东自古出好汉”,挟齐鲁雄风,在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大旗下,立刻汇聚了一批又一批忠肝义胆的胶东子弟。“当八路,打鬼子”,在我的家乡蔚然成风。
  1938 年 2 月,村里来了一队八路,其中有两位英姿飒爽的女八路,一位姓刘,另一位姓乔。她们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村里的女青年,年龄稍大的姐姐和她的同伴几乎每天都要去找八路攀谈,聆听关于抗日救国的革命道理。
  四五天后,两位女八路随部队开拔了,姐姐于宜嘉(参军后改名于岐)、堂姐于福嘉以及同村的于佩珍(后改名于淼)和于菊英(后改名王菊)也同时“失踪”。
  那天晚上,月儿弯弯,星光闪闪。
  姐姐走前,送给我一张小手帕,再三叮嘱:千万不要泄密。
  堂姐于福嘉走前,她母亲正犯“心口痛”病,她留下了一封信,表示了“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的遗憾,并立下了掷地有声的铿锵誓言:“我们宁可死在抗日的战场上,决不死在家里的炕头上!”
  堂姐于福嘉参军后,改名于森。1942 年担任威海卫妇救会会长时,因叛徒出卖,被日军宪兵队逮捕。日本宪兵队长星野用刑7天7夜,她宁死不屈,在狱中英勇就义。
  姐姐的不辞而别,急坏了母亲。旧社会“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在最初一段时间,母亲说什么也不相信姐姐当兵去了,她坚信,姐姐是因为晚饭时挨了父亲的打,才离家出走或寻了短见。一连几天,母亲由我陪着,一家一家去询问,一片一片树林去查看,一边寻找,一边哭喊着姐姐的名字。一声声悲苦的呼唤,伴着一串串滚烫的泪珠。
  由于整日涟涟泪水,绵绵不断,母亲的双眼发炎了,肿得像两个小馍馍,细细的两条眼缝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农村无医无药,母亲只好自己用小火罐把眼睛里的脓血拔出来。这本来是一种既不科学又十分危险的乡下土方,却收到了奇迹般的治疗效果,母亲的双眼逐渐恢复了正常。
  后来,有关姐姐的消息逐渐多了起来,母亲的态度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为“女儿跟人家跑了”感到丢人、痛苦,相反,却为女儿当了八路,自己成为“抗属”而自豪。她不再催促父亲去找姐姐,而是千方百计地托人给姐姐捎去衣物。八路军来往过路,只要被村里安排到家里吃“派饭”,母亲总是尽最大的努力给他们做好吃的,就像见到了远方归来的游子。
  一年多后,母亲的心平静了,我的心却悬了起来——我想学姐姐当八路,却又怕惹母亲伤心,欲言又止,左右为难。见我心神不定,一天,母亲关切地问道:“你这些日子怎么跟掉了魂似的?”话匣子一打开,我便有了向母亲袒露心扉的机会:“妈妈,我不想读书了。”母亲一下子怔住了,她知道我很喜欢读书,学习成绩也好,常常得到老师的夸奖。百般疑惑的母亲急忙追问:“为什么不想读书了?是不是你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念书的学校在大水泊镇。当时,日本鬼子的势力范围主要在济南、青岛、烟台等大中城市,县城还暂时为国民党所控制。我告诉母亲:“我在学校没发生什么事情,是我们的校长不好,他总说共产党八路军不抗日,这不是胡说八道嘛!八路军住在我们村里的时候,成立了自卫团、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办了识字班,讲了那么多抗日救国的道理,村里先后有30多人参加八路军了。爸爸不是还告诉了我们,去年在雷神庙,八路军用土枪打下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嘛!”
  母亲似乎猜到了我心驰神往的方向:“你不上学干什么?”“当八路,抗日救国!”我的回答虽然坚定,却又于心不忍。我担心母亲再哭伤了双眼。果然,母亲轻言细语的劝阻立刻随着那忧虑的眼神传递了过来:“你还小啊!”随即,一串串滚烫的泪珠又跌落了下来。
  捅破了“要当八路”这层“窗户纸”后,我索性据理力争:“八路军也有小兵,去年冬天住在我们村里的八路军有一位叫吕木兰的小女孩,和我年龄差不多。曰欣不是也参加了八路军嘛?他比我还小一岁呢!”曰欣是我大伯父的孙子,大名叫于乃昌(离休前曾任解放军总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院长等职),他虽然辈份和年龄都比我小,却在一年前就参加了八路军,在“孩子剧团”当上了小演员。不久前,他所在的部队途经家乡时,全家人都见着他了,曰欣肩上斜挎着的挎包系了个白毛巾,轩昂自若,令儿时的同伴羡慕得五体投地。
  听了我的话,母亲低下了头,沉默了。就在这段时间,我二伯父的儿子瓯江回家来了(瓯江大哥比我大20多岁,大名叫于永嘉。1927 年在北京读大学期间加入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1936 年,理琪来到胶东恢复党组织时,瓯江大哥找到了党,并参与了天福山起义的组织发动工作。随后,担任了中共文登中心县委组织部长,并当选为文登县抗日民主政府的首任县长),听说瓯江大哥回来了,我仿佛遇到了救星。“对,找瓯江大哥来帮我求情!”在村外树林里,我找到了正在散步的瓯江大哥,不等我开口,瓯江大哥先发话了:“听五婶说,你要参加八路军?”我点了点头,抬眼传递过去一丝乞求的目光:“怕爸爸妈妈不让。”“五婶只是担心你太小,舍不得你,抗日的道理五婶和五叔都懂。”
  瓯江大哥虽然没有正面应承我的请求,但是,母亲从此却默默地开始为女儿做着出征前的准备。她一针一线地为我缝制了一双结结实实的猪皮底布鞋,缝补了几双袜子,改制了姐姐留下的一套衣服。母亲常常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暗自抹泪,仿佛每一针都扎在了自己的心头上。从那以后,我对母亲的无限眷念便永远定格于孟郊的《游子吟》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1939 年 7 月,临行前一连几日,母亲一有空,就把将要离去的我搂在怀里,用浸润着泪水的双唇亲吻着我的额头和脸颊,不时地还背着两个妹妹给我煮个鸡蛋吃。
  出发的日子到了,父亲不在家,母亲特意为我包了饺子。当热腾腾的饺子端上饭桌,我和妹妹都欢腾起来的时候,母亲却独自一人躲在一旁啃起了玉米面饼子。似乎是一瞬间,我突然懂事了,猛然扑了过去,从母亲手里一把抢过玉米面饼子,两行热泪随之扑簌簌滚下眼帘。那天晚饭,一锅香喷喷的水饺,我和母亲一个都没能吃下。
  入夜了,弯弯的月儿挂上枝头,闪闪的星辰布满夜空。母亲把两个妹妹哄睡着后,又把她们移到炕边,然后,坐在炕头上,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哄我安然入睡。午夜时分,母亲悄悄喊醒了我,给我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再亲手给我洗脸、梳头,然后,用筷子夹起一个个油煎饺子喂我吃下,一边喂,一边哽咽地叮嘱道:“到部队上,要注意身体,常往家里写信,想法子找到你姐姐。”
  吃完油煎饺子,母亲又把我送到村头的小河边,我接过母亲准备好的衣包,斜背肩上,安慰母亲:“别想我,赶走了日本鬼子,我就回家!”
  月儿弯弯,星光闪闪,我们一行10余人告别了亲人,借着星月的微光,义无返顾地踏上了抗日救国的艰难征程。
  一年多后,我在八路军山东纵队 5 旅国防剧团时,编写了一部儿童剧《儿童团捉汉奸》,经我们国防剧团演出,剧中由我填词并由左平等同志修改的抗日《儿童团歌》,在胶东抗日根据地传唱开来:
  月儿弯弯,星光闪闪,我们都是儿童团。
  站岗放哨,又当侦探,盘查行人,捉汉奸。
  鬼子来了,我们就跑,找到八路去报告。
  领着八路,拿起枪刀,打退鬼子,把家乡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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