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九年初夏。我当时在一分区骑兵营当营长，部队驻在易县城西南的南北界安。记得一天清早，朝霞满天，我们正组织部队进行骑术和刺杀、投弹训练。正当我看得出神的时候，忽然，被通信员的喊叫声打断了：“营长，分区来了一份情况通报。”我当即离开训练场地，迅速回到营部。
分区的情况通报说：据各方面情况反映，证实敌人从四月份以来，开始调兵遣将，有四百余日军于十五日占领了易县以西的梁各庄，接着又占领了小龙华，而后继续西进，有三百名日军于五月七日占领了大龙华，同时，还在抢修工事，构筑碉堡。分区还同时要求：各部队集中训练已接近结束，要搞好收尾，掌握敌情变化，随时准备参加战斗。看完情况通报后，脑子不由得浮现出大龙华村的情景。
大龙华村，位于太行山脉深处的群山环抱之中。这里，山峦起伏，树木稀少。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山村，就坐落在易县城西二十多公里，南北靠山、东西狭长、不足一里地宽的山谷中。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从村中间穿过，这就是当时的涞(源)易(县)公路。涞易公路是我冀东、平北、平西、察南各部队和地方政权通往晋察冀军区和边区政府重要交通线之一。敌人在交通线上的据点，犹如大小魔爪，时刻威胁着我军政军民上下联系。而大龙华又正在这条交通线上。大龙华村，距易县城、梁各庄和紫荆关日军据点很近，敌人曾千方百计地妄图占领它。在这之前不到一年时间，敌人从这里被我军撵走过两次。那么，敌人这次占领大龙华又有什么新的企图呢?
想到这里，我预感到一场恶战仿佛展现在眼前。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分区通知我马上到司令部开会。会上，杨成武司令员给到会的同志们说：“敌人这次占领大龙华的目的，除了妄图截断我军南北交通，封锁我军区各部队联系，以便继续西进，配合五台山之敌围攻军区外，还有新的企图：就是妄图依据已经占领的各点，配合夏季‘讨伐’，封锁我解放区，使我得不到物资接济。”事后，从缴获的文件中，证明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为了粉碎敌人的企图，配合友邻分区反“扫荡”，保卫晋察冀边区和边区政府，杨司令员宣布了军区聂荣臻司令员的决定：集中分区的主力部队，趁敌人立足未稳，在大龙华及大龙华与梁各庄之间打一场歼灭战，彻底歼灭大龙华之敌，并相机歼灭易县、梁各庄增援大龙华的敌人，斩断日军伸进的魔爪。
在和煦的阳光下，杨成武司令员带领我们察看地形。我们爬上了大龙华村西南边的山梁。在山梁的最高处，举目眺望，只见一条蜿蜒的公路，由大龙华伸展出来，穿过小龙华、梁各庄，一直通往易县城。他对大家说：“大龙华、梁各庄、易县城一线敌人，是日军刚调来不久的桑木一一O师团一四O小林联队内海部队，共约九百多人，炮七门。”他用手指了指大龙华，接着说：“大龙华村驻敌三百余人，炮三门，轻重机枪十三挺。村的南、北山坡长满杂草和小树丛，各有敌人一个碉堡。每个碉堡上有敌八九人。村的东面有一个很坚固的大房子，住有敌机枪连。房子旁边有一碉堡。其余敌人全部分住在村子西端的九排房子里。村四周架设着铁丝网。”
这时，人们又在隙望隐隐约约的梁各庄方向。“距大龙华十七八里的梁各庄，驻敌四百余人，有炮四门，轻重机枪十七挺。村的西南和北面筑有碉堡。易县城、佃北车站还驻有敌二百余人。”杨司令员详细介绍着，“几天来，这一线敌人由于深入我根据地腹心，完全陷入了草木皆兵的境地。虽未遭到致命的打击，但沿途经我军民伏击、袭扰，已伤亡四五十名。由于连日修工事、筑碉堡，部队疲劳，士气低落……”“
那我们快动手吧!”“别让它喘息过来!”没等司令员将情况介绍完，我们这些营、团干部都不约而同地说。“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司令员环视一下我们，又接着说：“根据军区意图和我们分区的决心，要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集中一部兵力歼灭大龙华之敌。同时，以大部兵力埋伏在大龙华与梁各庄之间，待易县城梁各庄西援大龙华之敌进至小龙华、南大地、大红门一线后，南北夹击歼灭敌人。”
接着，一团王道邦政委、熊招来副团长进行了具体部署：一团一营和二营七连由营长林必元、教导员邓经纬率领，担任攻击大龙华村的任务；一团其余部队隐蔽在小龙华、南大地以北山坡上。杨司令员接着指示：由我率领骑兵营和特务营营长陈宗坤带领特务营，隐蔽在南山坡上，以勇猛、坚决、迅速之动作，彻底消灭大龙华逃亡之敌，同时与三团三营一起歼灭梁各庄西援之敌；三团三营由团长纪亭谢和营长萧应棠带领，隐蔽在南北石娄附近，待梁各庄西援敌人进至南大地、官地、大红门附近时，与一团、骑兵营、特务营相配合，以猛烈的炮火南北夹击，以求在运动中彻底消灭该敌；分区第五支队一部隐蔽在井儿峪、里仁村一带，待西援之敌通过大红门进至南大地、官地与我上述部队打响时，立即从敌侧后堵住敌退路，把西援之敌消灭在南大地、官地一带，并同时警戒梁各庄方向之敌，第五支队其余部队分两部警戒姚村、谢村之敌，以配合我主力牵制敌增援部队。
受领任务后，我们都怀着兴奋的心情，扬鞭策马，快速返回部队驻地。上级领导的正确部署，部队的战斗热情，进一步增添了我们必胜的信心，但使我们更兴奋的还是易县的人民。易县是八路军进入晋察冀边区敌后最先解放的县城之一，有坚强的党组织，经受过一九三七年敌人残酷的“扫荡”和一九三八年秋季大进攻的考验。
群众抗日情绪高涨，有对敌斗争经验。各村群众都积极主动为我们侦察敌情、封锁消息，自动组织起来捕捉汉奸。这些有利的群众条件，形成对敌斗争的“无形长城”，使我们有了“千里眼”、“顺风耳”，陷敌人于被动挨打的窘境。这次大龙华战斗前夕，大龙华村的一位抗日模范张宝贵，就曾数次向我们报告过敌情，并向我们建议四条意见，均被我们采纳。
为了麻痹、松懈、骄纵、疲惫敌人，杨司令员还曾有意识地派游击小分队先对敌人进行袭扰。游击小分队在七天时间里，昼夜袭扰大龙华敌人十五六次。后几次敌人看游击队员拿的土枪、大刀，笑他们力量太弱，不予理睬。有时连枪都不还，还非常嚣张地吼叫：“土八路，皇军是铁打铜铸的，不怕死的拿头来撞吧!”指战员们面对敌人狂妄傲慢的劲头，更激起了愤慨和斗志。他们说：“狗崽子们，等着吧，总有一天要消灭你们!”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五月十九日夜里，天晴无云，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了很稀落的几粒星点。这时，所有参战部队正向自己的阵地隐蔽集结。
十二点三十分，一团一营七连迅速地包围了大龙华村。村子里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死气沉沉。看来，骄横的敌人已中了我们游击队的迷魂阵，放松了防范。一时许，我部从东北、西南方向先后向大龙华村发起冲击。一营二连副连长高石亭带领一个排，隐蔽地向村东头南山坡敌碉堡接近，五分钟冲过敌铁丝网，紧接着战士向敌碉堡投出十几颗手榴弹。“轰隆隆”的巨响，冲破了山谷的寂静。
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敌碉堡里边的日本鬼子全部被炸死。与此同时，一连三班在班长柴士贵率领下，冲上北山坡，一阵手榴弹炸毁了山坡上的敌碉堡。七名日本鬼子炸死了四个，剩下三个喊叫着跑回村里。隐蔽在村子四周的战士，在七名向导的带领下，犹如猛虎下山，向村内冲去，直扑敌住的几个大房子。骄横的敌人有的在睡觉，有的穿着裤衩跑出来乱喊，直到我们的战士冲入院内，才仓皇迎战。枪弹像骤雨一样浇落在敌人的院子里。一连五班长曹保全带领全班同志，把集束手榴弹连续抛向敌住处，霎时一片火海，映红了整个山谷。敌人遭此猝然打击，才猛然醒悟，拼命往外冲。我们的战士端着刺刀，在遮天盖日的烟雾中，与敌人厮杀在一起。
当地民兵也都参战了。战前帮助部队破坏汽车路、挖沟、炸桥的民兵，现在又和战士一起，向敌群甩开了手榴弹。开始给我们当向导的七名老百姓，把部队引到指定位置后，一直和战士一起战斗在前沿，其中一名还缴获了一挺轻机枪。一千多男女老少手里拿着铁锹、棍棒，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高呼：．“鬼子被包围了”、“鬼子跑不了啦”、“狠狠地打呀!”山鸣谷应，威势倍增。敌人在我军民一阵猛烈的火力下，被打得晕头转向，死伤五六十名，剩下的到处乱撞。一个敌指挥官挥刀喊叫，指挥着敌人奔向村东，集中到大房子周围和旁边的碉堡里。这是一所很坚固的房子，墙很高，敌人挤在里面，拼命顽抗。由于当时我军没有炮火支持，所以一时拿不下来。
这时，天大亮了。指挥部命令以一部分兵力与敌对峙，主力就地稍作休整。战地附近的群众早已为部队准备好了早饭。大龙华村的群众更是忙个不停。他们给部队送水、送挂面、送鸡蛋，亲如家人。部队饱餐了群众送来的饭菜，士气更加旺盛，纷纷提出：“坚决把敌人消灭在大龙华村!”突然，我军接到指挥部通知：西援敌人已在大红门附近与我预先埋伏的部队发生激战。
上午八点钟，大龙华的敌人开始突围。在一门三八野炮和两挺重机枪的掩护下，疯狂向小龙华方向逃跑，企图突围与增援之敌会合。敌人哪里知道，他们逃跑的方向，正是我们骑兵营和一团二营、特务营为他们设下的口袋。当一百三十多个日本鬼子逃到小龙华村外时，我们骑兵营和一团二营的战士，立即从北山坡和南山坡上的山沟中、草垛里飞奔出来，扑了下去，奔向敌群。敌人立刻乱了阵营，纷纷逃进旁边一片小树林里。我们的战士像追兔子似的猛追过去，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格斗。只见枪托飞舞，刺刀闪亮，撞击声、吼杀声搅成一团。这时，只见有几个日本鬼子抬着一挺重机枪，直向小树林走来。
我们骑兵营一连七班长高占言和几个战士同时举枪撂倒了这几个敌人，当即缴获了这挺重机枪。一团二营五连八班长邱岗身上两处受伤，仍连续刺死两个敌人。一连二班长朱贵长被敌人突如其来的刺刀刺伤，他翻身刺死了这个敌人。战友们催他下去，他坚定地说：“不完成任务不下火线!”坚持指挥全班拼杀。拼杀了足足一个小时，敌人被我杀死大半，其余的支持不住了，又分两股向东、西逃窜。向东逃的敌人一股有三十多人，在中队长木曾指挥下，妄图占领小龙华村。埋伏在村头的是我们骑兵营的二连。我当即告诉二连连长范子辉，要沉着、果断，等敌人靠近了再打。战士们盯着敌人，每人都准备了两颗手榴弹，拉火弦套在手指上。
当敌人进到我前沿二三十米时，范连长立即发出命令：“打!”战士们随即向敌群扔出一排手榴弹，炸得敌人东仰西翻，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稍停一会儿，敌人又“哇啦哇啦”地叫着往前冲来。范连长又指挥战士投出一排手榴弹。一班战士王子春一人就扔向敌群五颗手榴弹。敌人无计可施，只好扭转方向，一边还击一边退，向北边的一个小村子逃去。敌中队长木曾妄图骑马逃跑。当他的右腿刚要跨上马背时，“砰”的一声，我们的神枪手手起弹落，敌中队长连人带马滚到河沟里。侥幸活下来的八九个敌人，不顾死活地向村里奔跑。战士们死死追着不放。
这时，发现其中一个敌人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们。我们会日语的一个班长向他喊话，叫他投降，他立刻扔下武器，举着双手走到我们这边。其余的一直被战士紧紧地尾追到村子里，躲进一户老百姓的菜窖里。战士们向他们喊话，叫他们投降。可这几个顽固的家伙仍然继续开枪。这时，大红门方向的枪声一阵比一阵激烈，战士们为了转过来打敌增援，只好向菜窖里扔了几颗手榴弹。
向西逃的四十几名敌人，被一团二营痛打一顿以后，剩下的又重新折回大龙华村，与村东大房子周围和碉堡里的敌人会合。这时，一团二营在营长宋玉林带领下，配合一营已完全包围了大龙华村。敌人凭借坚固的建筑物，妄图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突然，一颗炮弹在敌人的阵地上爆炸，接着又是一炮、两炮，全落在敌阵地上，打得敌人晕头转向。原来，杨司令员得知敌人依托坚固的房子在负隅顽抗，特派炮兵连前来支援。顿时，敌人的房子顶、院子里、炮楼上起了大火，火光冲天。敌人没想到我们会有炮，立刻慌了手脚。这时，一营、二营的战士乘势从四面冲了进去，不到一刻钟工夫，便把村里的敌人收拾得一干二净。
梁各庄方向的敌人，从早晨八点钟就开始向大龙华增援。五辆汽车很快就进入了大红门我部伏击区，每辆汽车上有二三十个敌人。狡猾的敌人发现我们有埋伏，即停止前进，跳下车就向我军进攻。埋伏在这里的三团三营和分区特务营、第五支队的机枪、步枪一齐向公路扫射，手榴弹也劈头盖脸地向敌群砸去，顿时敌人死伤三十多人，其余的乱哄哄地叫喊着爬上汽车，仓皇退回梁各庄。敌人不甘心失败，他们还会送“肉”上门的。十时，敌人果然又第二次出动了。一百五十多个敌人，头前一个举着太阳旗，后边簇拥着三门炮，急速向大红门拥来。
离大红门二百米处，敌人停住了脚步，在公路上架起三门炮，向五支队的阵地猛轰。炮弹不断在五支队的阵地上爆炸，时间持续半个多小时。这意外情况的出现，使我部原在南大地、官地一带消灭西援之敌的计划不能实现。指挥部担心五支队受损失，即令我们骑兵营调转过头来打敌增援。我马上命令一连迅速插人敌侧后，兜住敌人的屁股，从东往西打。五支队从西往东打。东西我部像一把钳子，夹得敌人顾前顾不了后，顿时乱成一窝蜂。我部趁势发起冲锋，敌人死伤大半，其余拼命往回逃跑，逃到大红门与梁各庄之间才停下来。
中午十二时，梁各庄方向的敌人重整旗鼓，三百多名日本鬼子乘坐十七辆汽车，还有五门山炮，一百多骑兵，又第三次向西增援。敌人穿过大红门后，集中所有炮火向我们骑兵营、特务营和三团三营阵地轰击。我们的阵地在路南五十米高的山坡上，敌人妄图占领山坡，掩护部队前进。敌几百发炮弹落到阵地上。霎时，阵地上烟光眯眼，对面不见人。骑兵营一连八班战士王友宾、张富禄被炮弹卷起来的土埋住了，爬出来继续监视敌人，坚持固守着阵地。
敌人打了一阵后开始向山坡进攻。当敌人前进到距我们前沿三十米时，我立即指挥部队甩下一排手榴弹。接着，步枪、机关枪同时开火。山坡的敌人像镰刀割谷子一样，一下子倒了一大片。敌人恼羞成怒，稍作整顿后，又发动了第四次攻击。当敌遭我正面部队火力杀伤时，我们骑兵营一连和三团三营八连乘机从两翼向敌冲过去。敌人见势不利，立刻后退。不认输的鬼子，又连续向我们阵地攻击三次，但每次都以丢下一片死尸而告终。
这时，突然密集的子弹打在敌人的背后，只见敌人纷纷倒下。原来，当敌人向我们阵地攻击时，一团三营营长率领全营从老虎岭东南急速抄到了敌人的背后。与此同时，分区特务营、三支队又从敌侧后杀过来。我们骑兵营和三团三营顺势从山坡上向敌群猛冲。敌人受到三面攻击，阵势马上大乱，顺着山谷的河沟，抱头鼠窜，丢下两百多敌尸体，拼命逃回了梁各庄。至此，大龙华歼灭战宣告胜利结束。
战士们跳着、笑着，整个山谷一片欢呼。大家怀着兴奋的心情打扫战场。一千多老百姓乐呵呵地赶来，帮助部队搬运胜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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