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祖国的锦绣河山被大大小小的军阀割据着,他们在各帝国主义的利用和驱使下,年年混战,兵连祸结,弄得中国乌烟瘴气,暗无天日。这时,孙中山先生在中国共产党的支持和苏联的帮助下,改组了国民党,在广东成立了革命政府,制订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南方革命运动蓬勃地发展起来。但是,我们这些呆在穷乡僻壤的年轻人,耳目闭塞,根本听不到这样的好消息,看不见南方的一线光明;所能听到和看到的,却是周围的一片黑暗,以及劳苦大众窒息得连气也透不过来的呼声。
我生长在鲁南峄县的一个农村里,这里,被奉系军阀张宗昌统治着。穷山恶水的地理环境,加上军阀战争的浩劫,苛吏的勒索,地主的剥削,土匪的横行,使人民的生活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人们劳累终年,不但得不到温饱,而且常常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时还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那时我在镇上的一所学校里读书,是个青年学生,面对着这样的现实,终日愁眉苦脸,走投无路,但又不懂得要参加革命,心头郁闷的时候,常常和三五个要好的同学,畅谈一番,以泄胸中的不平。我们谈得最多的是想学那梁山上的好汉,到抱犊崮山上去树起大旗,除暴济贫,替天行道。当然,这种想法是办不到的,因此我们都为找不到出路而心中非常苦闷。在学校里,我有两个非常要好的穷同学,一个叫谢拙民,他聪明而稳重,很有抱负,十分讲义气,体格异常健壮,有“铁膀子”之称,是佃农出身,家中只有兄嫂两人;另一个叫杨荣林,是校中数一数二的高材生,身材矮小,人很灵敏,个性爽直而高傲,遇事常有独特的见解,他父亲是个深受当地农民爱戴的贫苦知识分子,不幸在前年去世了,从此杨荣林一直寄居在叔父家里。我们三人,形影不离,十分投机。
期终考试后,有一天,放学回家。我们三人翻山越岭,边走边谈,正谈得起劲的时候,忽然见我年老的母亲,哭哭啼啼、急急匆匆地从对面路上走来。我大吃一惊,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情,立刻迎上前去。母亲哭诉了一阵,我才明白了原因:我们学校里来了一位很好的校长,并请来了几个好教员,他们对待认真读书的学生,尤其是穷学生,很关心爱护,功课也抓得紧,深受大家的欢迎,但是却惹起了那些富家子弟的嫉恨。有个大地主的儿子叫黄锡汤,又名黄僖棠①,在家排行第五,所以平时大家都叫他黄五。此人无恶不作,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他仗着父亲的势力,老和校长作对,因为他父亲和官府、土匪都有勾结,谁也不敢惹他,校长和老师们也只好忍气吞声。我们却看不过去,年轻人火气旺,也不去考虑会出什么乱子,有一次,我领着大家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没想到这家伙通过一些关系,暗地里唆使土匪来报仇了,土匪要我三天内送三百个“袁头”去,到期不缴钱,就要来抓人烧房子。
我们乡间土匪如毛,绑票杀人,作恶多端。两月前,我的一个堂兄,就因为被土匪敲诈,缴不出“袁头”而被杀害了。我即使将房子卖掉,也缴不出这笔钱,怎么办呢?心里又气又焦急。
杨荣林给我出了个主意:将老母送到舅父家里去住,自己离开村子,请校长帮忙提早发一张毕业文凭,到济南去读师范。他还说:
“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看看天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大家商量了一阵,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谢拙民、杨荣林也都表示愿意离开家乡,和我同到济南去闯一闯。
主意已定,我们就先送我母亲回家,随即去看校长,校长很同情我们,立刻设法填发了几张文凭。我们又将行李先集中到谢拙民家里。
第二天夜里,我慢慢打开门,见外面月秀风清,星光灿烂,便更加小心地走出门去,在村头巷尾张望了一会,见没有人,就回过身子向家里招了招手。谢拙民和杨荣林挑着东西出来了,后面跟着我母亲。我将门锁上,领着大家往我舅父家里走。
路上,母亲不断低声哭泣着向谢拙民、杨荣林说。“你大哥四岁死去了父亲,我好不容易把他带到这么大,又偏遇上这种事,真是人善受人欺,马善尽人骑,这个年景真不如死了干净。”
她一面哭着,一面叙述着孤儿寡妇的苦辛,还不断地回头向家里张望。
谢拙民和杨荣林默不作声。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悲愤,想到这个老家不久可能化为灰烬,又想到此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看到年迈孤零的母亲,就禁不住暗暗掉泪。唉,这是什么世界啊!
半夜时分,我们越过了几重山,到了我舅父家里。舅父见我们半夜上门,母子俩又是一副悲切的面容,很是吃惊,忙问我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已泣不成声,我沉重地将情况。告诉了舅父。舅父听了后,叹着气说:
“唉,我们惹不起人家啊,现在也只有往外跑啦。”随后,他又宽慰我,“你只管放心,你娘在这里,我如有一口饭,定分一半给她吃,我锅里有粥,决不叫她的碗里空着。你好好去念书求上进,要争这口气,总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为了不让土匪知道我要逃走,我和谢拙民、杨荣林必须连夜动身去济南。时间紧迫,我来不及多说什么,将母亲拜托给舅父,然后又跪在母亲面前,磕了三个头向她告别。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自小就对我爱护备至,见我要走,哭得几乎昏了过去。我悲痛地站了起来,将母亲扶起,理了理她那散乱了的白发,安慰地说:“娘,别难过,儿在乡下也是遭罪受气,反不如出去,也好长点见识。将来,我一定养你的老,送你的终。’谢拙民和杨荣林也帮我劝了一阵,母亲收住了眼泪,要我安分守已,好好上学念书,常给她写信。
自从我们三个好朋友决定一起去济南后,我疑神疑鬼,最担心的是怕土匪钉住我,使我逃不出去。我们从我舅父家里出来,去谢拙民家取行李的半路上,隐约看到后边有个黑影老跟着我们。起先,我们还以为是赶夜路的,可是越看越不对头,我们有意停下来看他时,这个黑影却绕过小路看不见了,等我们再往前走,他又慢慢地跟了上来。更教人不安的是:谢拙民家住在山前,这一带没有几户人家,晚上很少有人走动,我们走过山来,那黑影也跟上来了,这怎能不使人更加吃惊呢!我拉了下谢拙民和杨荣林,就往小路岔出去,想在村边兜个圈子,把黑影甩掉再去拿行李。这办法很灵,我们兜圈子时,黑影就不再跟我们了,大家放了心。可是一个圈子兜下来再回到原路上时,见那黑影已经要到谢拙民家门口了。大家很着急,觉得这家伙一定晓得我们的行动。我连声叫糟糕,杨荣林也很吃惊,谢拙民胆大心细,他说。
“看样子这家伙早注意咱们了,还是赶上去弄掉他,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和杨荣林都没有这样的胆量,听了谢拙民这话后,脚也软了,但是又想不出别的好办法。谢拙民上小路去赶那黑影了,我们仗着他力气大,跟在他后面。越赶离黑影越近了,我的心也跳动得更加厉害,不由自主地落在谢拙民后面好几步。但这时我想,人家象秦叔宝一样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如果我自己退在后面,那还象话吗?于是就咬了咬牙,急步赶了上去。谢拙民的眼力最好,他突然转过身子对我说:
“老道哥,不对啊,这家伙扛着行李呢!哪有土匪扛着行李钉梢的?”
我和杨荣林也看到这个人肩上的行李了,也感到很奇怪,但又捉摸不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人到谢拙民家门口,吃力地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喘了两口气,就上前叫门。这时,我们与他的距离更近了,才看清楚这人原来是前庄一个地主的儿子,我们的同班同学孙之斌,并不是土匪的监视哨。杨荣林松了口气,跺了跺脚说:“嗨嗨,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孙之斌的父亲很坏,家里养着好几十个民团团丁,是我们县里的一方之霸,对农民的剥削压迫极其残酷,当地的农民都叫他二知县。孙之斌本人虽然没有做过坏事,但在校时我们也不愿与他接近。他今天半夜找上门来干什么呢?真教人捉摸不透。
谢拙民的哥哥把门开了,孙之斌尚未开口,谢拙民就奔上去说:
“孙之斌,你半夜来干什么?”
谢拙民的话音很响,带有责问的味道。孙之斌不知后面有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我们,心定了。接着,他忽然痛哭起来,这更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了。他连哭带诉地讲了好一阵子,我们才弄清了究竟。
原来,几年前,有个农民受尽孙之斌父亲的迫害,走投无路,去当了土匪,现在已成为土匪头子。昨天夜里,这土匪头子带着大批人打开了孙家院子,抢劫一空,将孙之斌家里人打死的打死,捉走的捉走,孙之斌住在镇上学校里,才得幸免。土匪临走时放了一把火,将孙之斌家的房子烧得精光,还扬言要捉孙之斌斩草除根。孙之斌听到这消息后,吓得魂不附体,他没有地方去,就去请求校长帮助,校长看他可怜,叫他来找谢拙民,和我们一道去济南投考师范,所以他连夜来了。半路上遇见我们时,他也怕碰到土匪,所以躲躲闪闪。
“这条路可不是你走的,你细皮嫩肉,享惯了福,半路上走累了没人抬你。”谢拙民听孙之斌要跟着去济南,很不高兴。“我不怕吃苦,我走得动……”孙之斌哀求着,我们商量了一会,觉得孙之斌和我们好比“黑碗砂壶”,不是一个窑的货,不想带他走。但是孙之斌死缠住我们不放,我们不去理他。
时间不早了,我们就要上路,谢拙民的嫂子烧了一锅面汤,拿出六个高粱煎饼,我们吃过后,杨荣林说:
“咱们今天离开家乡,以后千万不能忘了穷人!”又说;“我已父母双亡,除了还有个叔父外,你们就是我的亲人,这次出去,咱们要情同手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们听了连连点头,放下碗后就掮着行李,向谢拙民的兄嫂告辞。
孙之斌还是缠住我们,一直跟在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发誓一定不连累我们,说就是爬也要爬到济南去。我们见他这副样子,一时又可怜起他来,终于带他去了济南.
在未到济南之前,我曾对谢拙民他们说:“不知大城市里是否会比咱们乡下讲理些。咱们一定要用功读书,将来如果能做出一番事业,千万不能忘了咱们离家时讲的那段话。”谢拙民说;“我看济南也不会比乡下好多少,反正都在张宗昌脚底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翻身抬头。将来咱们一定要为穷人多做些好事,这是决不能动摇的。”
杨荣林很激动,他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要过好日子,必须铤而走险,把所有的军阀、地主豪绅斩光杀绝,让穷哥儿们坐第一把交椅,天下才能太平。”
每当这种场合,孙之斌老是不开口。
我们到了济南,一上大街,就被车水马龙的热闹场面吸引住了,最使我们这些乡下人感到新奇的,是那些穿洋装、戴眼镜的外国式的中国人。当时,我们在一家小铺子里歇脚吃饭,杨荣林用肘子推推我们,叫我们快看。顺着他努嘴暗示的方向看去,见店门前有一对男女走过,男的穿淡黄色西装,脚上穿双尖头皮鞋,油光光的头,戴副金丝边眼镜,三十来岁的年纪就拿着根手杖,看上去挺滑稽;女的穿着紧身旗袍,胸脯突得很高,鞋子后跟总有两寸厚,很长的一段光腿从旗袍衩中露了出来,手里拎了个亮晶晶的小皮包,头发鬈得活象一条狮子狗,一张大嘴涂得鲜红,她紧挨着男的一步步走着,看她那走路的样子,比我们乡下小脚老太婆还困难。我们看了好笑,杨荣林凑趣说:
“据说唐明皇提倡三寸金莲,现在叉不知是哪个‘唐明皇’下了圣旨,提倡踮脚尖了。”
我们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被弄得晕头转向。我说;“咱们这些土包子是乍见为奇。”
我们正在说笑时,这对男女对面走来了一个白发老先生,他手里拿着一根长烟袋,一条灰白的细辫子拖在背后。他向这对男女瞟了一眼,就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的一声叫得很响。那女的用轻蔑的眼光扫了下这位老先生。谢拙民认为这个老人一定是从乡下初来,所以也少见多怪。
谁知新奇的事多着呢,我们走也店门不久,就看到有一大群人围在马路旁边,听一个站在高地上的青年讲演。这青年穿件蓝布长衫,脸上有几颗稀稀落落的麻子,看来不过二十来岁。他在大胆地痛骂军阀张宗昌,痛骂帝国主义,还说了一些穷人到处受压迫,和共产主义、无产阶级等等这些当时我们还听不懂的名词。我们只觉得这个人胆子大,有骨气,能在大街上骂张宗昌和帝国主义,为穷人说话,真难能可贵。不一会,有几个警察吹着警笛来捉他了。这青年向天空撤出一叠传单,迅速钻进了人群。杨荣林偷偷地接了张传单,到了静僻处,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的是:打倒万恶的军阀张宗昌,坚决反对帝国主义,工农商学兵携起手来,拥护CP、CY。
我们不懂什么叫CP、CY(连这几个字母也不识),根据全文的意思猜测,估计这是为穷人讲话的“抗暴”组织。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竟有这样“见义勇为”的好人,真使我们高兴极了,大家都庆幸来济南这条路没有走错。杨荣林特别钦佩那位撒传单的青年人,他说:
“如果能和那青年在一起,即使抛了头颅,我也甘心”
从此,我们就用心打听反对军阀、反对帝国主义的“抗暴”组织在哪里。
后来,我们考进了山东第一师范学校。有一天,杨荣林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们,说他已找到了“抗暴”组织,认识了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叫殷君采,是国民党员,愿意介绍我们参加国民党,叫我们快去跟他认识认识。我们很高兴地跟着杨荣林去了。谁知谢拙民和殷君采.见面,立刻就把我们拉了回来,他说:
“原来是这个人啊,我进学校不久,就听到好多人在议论他,别看他表面上口口声声讲革命,肚子里却是男盗女娼,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咱们可不能跟他跑。”
后来,殷君采又主动问杨荣林,要不要参加国民党?杨荣林睬也没睬,掉转屁股就跑了。
当时,虽然国共合作,国民党已经过改组,内部比以前纯洁些,但还有不少渣滓混在里面,殷君采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觉得国民党连这种人都收,因此对国民党很反感。
日子过得很快,严冬到了。我们的经济情况愈来愈困难,都久了一身债,连棉裤也穿不起,头发有几寸长,也没钱去理。年终考试完毕,有钱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了,一班穷同学,则在校园里徘徊,为下学期的开学费用发愁。这时,殷君采活跃了,他介绍这个去做家庭教师,推荐那个去搞临时性的抄写工作,似乎对大家很关心。但对我们几个,却未予安排。
一天,殷君采指使一个人神气活现地走来了,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没钱画家过年,还愁着下学期的开学费用。为了对大家表示同情和爱护,这两天我东奔西走,给大家找了条出路:有位汪经理,想招几个临时工,每人每天工钱二毛,你们去不去?”
虽然小知识分子比较爱面子,但在没有办法时也就顾不得了。我和谢拙民、杨荣林知道这人和殷君采关系密切,没有理睬他,但孙之斌一头插在蜂窝里,抢着要干。杨荣林追过去,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跺着脚说:
“你就不能争口气吗?你找他……”
孙之斌焦急地抢着说:“不干下学期怎么办呢?”
说完,他又奔去了。这人回过头来朝我们冷笑了几声。我们难受极了,恨不得将不争气的孙之斌拖回来揍一顿。
正在这时,忽然有个人走到这人面前大声叫道。“慢着!”这人抬头一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我们感到奇怪,走近一看,原来正是大街上讲演的那位青年,心里立刻高兴起来。接着这青年厉声责问殷君采指使的人说:
“你怎么做得出,在我们穷同学身上也要刮,你还有一点……”
这位青年气得面孔血红。被责问的人则羞得脖子发紫,他支吾了几声,很尴尬地溜走了。原来做小工的工资是三毛五一天呢。
经过交谈,我们才晓得这青年叫田慕翰,是第一师范附设农村师范的学生。他也是为了解决穷同学的困难,来组织大家去做临时工的。
田慕翰等我们报好名后,又和大家交谈了一阵,鼓励我们不要向困难低头,对前途要充满信心。他要走时,我和谢拙民、杨荣林依依不舍,送了他好长一段路,他答应今后时常来看我们。
从此,在田慕翰的帮助下,我们几个人的思想认识在很快地提高着。
一九二五年六月,我和谢拙民第一次参加了共青团的活动。当时,反帝爱国的五卅运动正在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地开展着,济南的工人、学生、商人也都纷纷罢工、罢课、罢市,游行示威,连给日本人烧饭的厨师,看大门的门房也参加了斗争的行列。
这时,田慕翰忙极了,到各个学校去讲演,我们去找了他好几次,都没有遇到。
六月初的一个傍晚,谢拙民叉去找了田慕翰。深夜,他带着两个纸包回来,把我从床上叫起,轻声说:
“老道哥,慕翰讲CY要我们协助做件事情。”
我听到共青团要我们做事,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忙问:“什么事?你快说吧!”
谢拙民说:“明天各界要在省议会门前举行反帝爱国游行示威大会,有两包传单,要我们带去。”
我说:“行啊”
谢拙民交给我一个纸包,还嘱咐说:
“慕翰讲,明天的大会参加的人很多,可能张宗昌要来镇压,叫我们小心行事,不要让荣林知道,因为他太冒失,也不要让孙之斌知道,他和我们不大一样。”
那一夜,我没好好合眼,想了很多事情,心里很激动,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是个革命者了。第二天一早,我将传单小心翼翼地用绳子缚在长衫里面的胁下,乘杨荣林他们还在打呼噜,就和谢拙民溜上街了。
这天,阴云密布,天色昏暗,好象预示着要出什么事情似的。
省议会是座高大的建筑,样子象只鸟笼。我们来到这里,门前已经集合了数千人,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有,大部分是青年,其中学生最为活跃,他们慷慨激昂地在讲演。人群象潮水一样,不断往楼里涌。十几岁的孩子和五六十岁的老人也来了。有人手里还拿着小三角旗,上面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抵制日货”、“为顾正红烈士报仇”等口号。看上去,这个大会的规模不小。
忽然,我们在省议会的大楼里看到了田慕翰,他很高兴地走过来拍拍我们的肩膀,说自己有事,不能同我们在一起,叫我们等大会快结束时,将传单拿出来散发。随后,他就去人群里各处活动,一忽儿到讲坛那里,一忽儿又到门前纠察那里,我估计,他在这次会议中,一定担负着重要的职务。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会,身上又藏着“危险品”,心突突地跳着,好象长衫里面藏着的传单,已被别人发觉了似的。我耸起肩,两臂紧挟着传单,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心想:这样挟得紧紧的,大概别人看不出来了。
不一会,田慕翰走到我身边,他轻声说道。。老道,你将传单藏在胁下了是吗?”
我吃了一惊,他怎会知道我将传单藏在胁下的呢?没有等我开口,田慕翰笑了一笑,轻声地说:
“要自在一点,你肩膀耸得这样高,两臂又紧挟着,等于告诉别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不要往人少的地方走,身上愈是带着东西,就愈要往人群里钻,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脸不觉红了。他又鼓励道:
“你很勇敢,第一次能这样已经不错了,将来一定会干得更加出色的。”
说完,他走开了。我就按照他的指点,钻进了人群。
大会还没有开始,省议会大楼突然被张宗昌派来的军警包围了。大楼门前迅速聚集起几十名青年,一个个紧勾着手臂,组成一道人墙,挡住了军队,并且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准百姓爱国?!
大楼里乱了起来,有人在痛骂张宗昌,有人着急地叫着。糟了,糟了”,空气十分紧张。
这时,田慕翰从人群中走出来了,迅速往长凳上~站,神态很严肃,很镇定,他高声地对大家说道:
“父老兄弟姐妹们,我们到这里来开会是为了爱国,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爱国。张宗昌反对我们爱国,他派军警来包围我们,这正好说明他和日本帝国主义是一路货,是帮助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压迫中国人民的走狗!我们要牢牢记住,反对帝国主义,必须反对他们的走狗——军阀,只有把军阀全部打倒,由人民自己当家作主,中国才有光明的前途。”
田慕翰目光炯炯,看着每一个人,双手有力地挥动着,会场一片肃静,大家的情绪立刻被他鼓动起来了。他接着说:“刚才大会主席团决定,全市人民继续坚持罢工、罢课、罢市,与日本帝国主义和张宗昌斗争到底!为了避免跟军警正面冲突,今天的会议不开下去了,大家跟我从西面窗口跳出去。”窗口并不高,但很宽大,田慕翰第一个上去了。我和其他青年也跟着上去了。窗外有一排士兵端着枪,吆喝着不准我们往下跳。田慕翰挺身而出,睁着他那敏锐的大眼睛,指着士兵高声说道.
“你们是不是中国人,你们为什么反对爱国?咱们都是穷兄弟,都是一家人,应该团结起来,反对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不要为军阀利用!”
士兵们不响了。田慕翰指挥群众赶快往下跳。这时,忽然来了个军官,逼着士兵往前冲。士兵又拥了上来。
正在这紧急的关头,突然有个高大的黑脸膛青年,大叫一声,从另一窗口奋身跳到军官面前,挥起铜锤般两个大拳头,不顾一切地扭住军官厮打。士兵们都被惊住了,正要上去捉那黑青年时,田慕翰霹雳似地喊了一声:“站住”厉声责问士兵。
“你们为什么要帮助日本人,为什么要帮助张宗昌?张宗昌一个月给你们多少钱,你们能养活父母妻子吗?张宗昌拉你们来当兵,使你们一家人不能团聚,你们在替军阀当牛马啊!我们为了救国,不惜自己的生命,你们对穷兄弟下得了毒手吗……”
这时,那军官的脸上,已被黑青年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喘着气,好容易挣脱了黑青年的手,掉转屁股拔腿就跑。士兵见了,也一哄而散。
被包围的人群很快跑光了。谢拙民边跑边问田慕翰可认识那黑青年?田慕翰点点头说:“是条性如烈火、浑身是胆的硬汉,也是穷学生,名叫公今寿。”
我和谢拙民带着传单,跑回学校,一路上默念着这位勇敢的青年人。回到宿舍,杨荣林正在寻找我们,见我们慌慌张张的样子,忙问:“什么事?”
我叫他赶快把门关好,心稍许定了一下.谢拙民比我沉着得多,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暗示我不要将开会散传单的事讲出来。杨荣林关好门,又问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支支吾吾地说:
“张宗昌在街上捉人。”讲了这句,我就马上把话岔开去,反问他,“孙之斌呢?”
他说:“每逢星期天,只要到图书室去找他,准能见着。”杨荣林朝我投了几下怀疑的眼光,就转身往外跑了。我们见杨荣林出了屋子,赶紧拿出身上的传单,可是往哪儿放呢?它好象成了一团烫手的火球,扔了吧,又有点舍不得——这是CY第一次交给我们的传单啊l两人围着床铺转了一会,正在这时候,杨荣林叫着推门进来了,他说:“我到街上去了一趟,看不到人。”
我们听见声音后,赶快把传单往席子下面一塞。杨荣林眼尖,三脚两步跨到床前,掀开席子,又惊又喜地叫道:
“啊,传单!”他立刻又严肃地埋怨道,“你们干这样的大好事,为什么不带我去?”
我不知怎样回答好。谢拙民向他看了看,亲切地说道.“这是CY交给我们的,当然,以后也会交给你,不过,你现在还太冒失,带你出去是有危险的。”
大概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了损伤,杨荣林显得有些痛苦,他低下了头,说了声“好吧”,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了。屋子里一阵难受的沉寂,我不知说些什么好。谢拙民大概也感到自己刚才讲的话不够妥当,坐在杨荣林旁边一声不响。一会,杨荣林站了起来,认真地说:
“传单放在这里会被人发觉的,还是放到我那破藤箱里去肥。”
我舒了口气,觉得杨荣林这时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可爱。傍晚,全城戒严,岗哨林立,大街小巷关门闭户。听说张督办(即张宗昌)早上在省议会门前捉到了过激党(张宗昌称共产党为过激党),已装进麻袋,就要投黄河了。其实什么“过激党”呵,还不是普通的工人、学生和店员l那时,我对军阀的本质还认识不清,觉得张宗昌也是中国入,他为什么不让我们反对帝国主义呢?我就去问田慕翰,田慕翰反问我: ,
“你晓得张宗昌是怎样的人吗?”
“他是山东掖县人,是张作霖放的督军,曾在关东当过多年土匪,凶横野蛮,残暴成性。他的兵遍地皆是,又不发饷,任他们去抢劫老百姓,完全和土匪一样。他有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钱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
田慕翰未等我说完,就说道:“这些,你讲得都对,但最重要的一点,恐怕你没有想到。”我还来不及思索,他又接着说,“那就是和其他军阀一样,张宗昌也是帝国主义的走狗!尤其同日本鬼子有历史的渊源关系。”
他又详细地把帝国主义和军闽、土豪劣绅等勾结在一起,统治压迫中国人民的情形,分析给我听,我受到了很大的教益。
此后,田慕翰经常和我们谈革命的道理,介绍革命书籍和进步刊物给我们看,还带我们出去听秘密讲演,叫我们散发传单。我们也常常将听来的道理讲给杨荣林和孙之斌听,他们也渐渐地参加了一些共青团组织的活动。
在共青团领导的活动中,我们非常高兴能与那黑青年公今寿认识。他是正谊中学的学生,为人豪爽而倔强,家里很穷,有个哥哥是雇农,读书的费用全靠一位在青岛做工的姑姑维持。据说,他在乡下时,有一次因为和财主的儿子打架,被财主反绑着吊了一夜,他哥哥买了些东西,请人向财主说情,财主将他松绑后,他把送给财主的礼物踢得稀烂,只身逃出村去,当了土匪。所以有人叫他“绿林”,也有人称他“响马”。但我们都不大相信他会去当土匪,因为他虽然比较粗鲁,心肠却很慈善,平时在外遇到老年乞丐,只要他袋里有几文,不管自己怎样困难,总要掏出来救济别人。这种人会做杀人放火的土匪吗?
在共青团领导的活动中,我们还认识了一位女青年,叫刘辉。她是第一中学的学生,只有十六岁,人很漂亮,特别是那双大眼睛,真象会讲话似的,大家都亲呢地叫她小妮儿。她胆子很大,十分机灵,常常把传单塞进警察的插袋里。她父亲在海外,是个老同盟会员,母亲常年生病,住在娘家,她自己寄宿在校,所以她家里那间小屋,一直空着,成了青年们进行革命活动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