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活要干,画要画,戏也得唱,乔道三的艺术天赋极高。在庄稼地里,他学会了唱戏。无论男女老幼,只要谁唱上一段,或哼出个调来,乔道三立刻就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甚至更有韵味,更能把戏文所要表达的情感形象地演绎出来。
乔道三慢慢发现豫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孕育着那么多宝贵的剧种,诸如河南梆子、曲剧、越调、大弦戏、二夹弦、道情戏……还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戏班称呼,诸如玩会班、鑺头班、海神班、耍笑班、龙虎班、行戏班、草台班、围鼓圈、地摊戏……乔道三慢慢还发现,这些戏很能缓解他内心无名的烦躁、不安和无奈。他觉得唱戏时不光嘴唱,而且还要有手势,有身段,有动作,这样才能更强烈地释放和宣泄自己体内的能量,才能更完整更准确地抒发自己的情感。渐渐地,乔道三还从戏文里明白许多道理:做了好事,人人称赞;做了坏事,人人唾骂。若是一场戏演到结尾,好人没得好报,坏人没被惩罚,那么就结束不了,观众不答应,就要起哄,闹得戏班子下不了台。
为了进一步弄清楚里面的道理,他开始迷上了看戏。只要听说附近谁家要演戏,无论规模大小、人员多寡,他都要跑过去听、跑过去看,并再三琢磨戏文里的条条道道。起先是父母带着他,父亲有时去不了,他就搀扶着母亲去;有时路远,他就一个人跑去听,摸黑才能回到家。
乔时化担心他染上戏瘾,耽误了农活,更怕他走火入魔,惹出啥乱子,就经常劝说他。劝说急了,乔道三就顶上几句:“我听戏,是听戏文,是觉得戏文里的道理好,善于帮助别人的人得好报;恶事做尽的坏人没有好下场。特别是做官,若是清官,人人喜爱,扬名百世;若是赖官、贪官,人人痛恨,遗臭万年。”乔时化觉得儿子小小年纪,却能说出几分道理,也就不再过多干涉下去。
乔道三似乎找到了一种什么东西,与自己的性情吻合起来了。戏剧的魔力在他心中越发变得不可收拾,越发令他痴迷。有时候别说唱上一段、两段不解瘾,就是唱上一场、两场也不能尽兴,到最后,他竟一个人张罗出一台戏,一人演全一出戏的生旦净末丑。缺少乐器伴奏,他还能夹杂着口技,算是打过门。自做的戏箱内,放满了他亲手做的行头和砌末。这种不搭台的演出,在豫西乡下有个不雅的名称,叫“围狗圈”,相当于豫东皖北的“地摊戏”,不知是贬低唱戏的不讲究,还是嘲笑看戏的看白戏。也许是一种自嘲,是豫西乡下民众对这种自娱自乐方式的自我褒奖。
夹沟村的村民又是喜欢又是纳闷,乔家这孩子是咋的了?让人说不出好歹来。
戏唱得再好听,顶不上半碗照见人影的稀饭。等乔道三表演尽了兴,把行头和砌末收拾进戏箱,刚才还喜笑颜开的村民,像立即掉进冰窟窿里,脸上呈现出无边的愁容,肚子不争气,又开始叫唤了,啥时候能顿顿吃个饱饭?啥时候能不再为一家人四季的衣被发愁?由于没有达到初衷,没有改变什么,没能让父老乡亲真正开心,乔道三唱戏的劲头也逐渐有所减退,不经村民三番五次的邀请,乔道三再也不愿找块空地,主动喊大家都来听他唱大戏了。
乔时化也察觉到乔道三不再那么爱说爱动了,有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半个晌午的,尤其在田间地头,不再是干完活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里熟睡歇乏,而是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说看远方不是看远方,说想心事不是想心事,愣起神来,不喊几遍就反应不过来。包括喂牲口,明明簸箕里的草料加完了,他还一手端着簸箕,一手悬在石槽上像是在加料,连牲口都觉得纳闷,乔家少爷变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乔道三渐渐从顽皮的孩子变成了文静的书生。由于读的书多了,特别是读了在城里读书的同村伙伴带回的进步书刊,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也有很多的故事和苦难……乔道三由此联想到身边,为啥有的人天天都在地里辛苦劳动却吃不饱饭,而有的人不下地干活,倒吃得肥头大耳,只不过他们拥有了土地。村民虽说识字不多,有时也散漫自私点,但他们大多是勤劳而又朴实的,可为啥总有那么多的苦难和他们纠缠在一起呢?不是缺衣少食,就是因无钱看病子夭父亡,好像老天爷从没有开过眼。
有时,乔道三感觉到这世道需要改变,但怎么个变法,他却说不出来;又有时,他强烈渴望想去改变这世道,会脱口把梆子戏唱得响上天,会把内心的渴望一股脑地说给要好的伙伴。他们在一起,可以信口开河,口无遮拦,想到哪说到哪,反正民国已经没有了皇帝,何况他们这里本来就天高皇帝远,即使谁说过了头,要过把皇帝瘾,也不会有谁当真。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1933年春季的一天,村里一位经常上西北做生意的人给乔道三带回一段信天游:
正月里来是新年,陕北出了个刘志丹。
刘志丹来是清官,他带着队伍上横山,
一心闹共产……
此人还压低声音神秘地对他说,陕北出了大事,一伙人跟着头领刘志丹闹共产,吓得有钱有势的地主老财都往外面跑,穷人凭空种上自己的土地,收获的庄稼全归自己。“官兵”几次前去围剿,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大败而归。
乔道三听了,非闹着要去看个究竟。闹是没有用的,有关“原则问题”,乔时化是不会让步的。眼看着闹不能解决问题,乔道三又想出了新的办法。
他首先想到史书鸟。史书鸟是佛先乡史家窑人,也是乔时化家雇佣的唯一长工。因为打小受父母的影响,乔道三眼里不太分啥高低贵贱、三六九等,所以一直以来与史书鸟处得很要好。自打私塾不念,表哥胡金铎回自己家后,遇到烦心事,又不愿与父母讲时,他就到东院史书鸟的住处,把心事叙说叙说。史书鸟能安慰他几句就安慰他几句,不能安慰时就不言语,静静地听他说,直到他说够了回屋休息,毕竟史书鸟比乔道三大上几岁,何况又是寄人篱下,老爷和少爷对他都这么好。
瞅个机会,乔道三约村里几位要好的伙伴,晚上吃过饭就上史书鸟住的屋里絮叨絮叨。
草草吃过晚饭,乔道三就来到史书鸟的住处。史书鸟早已按照乔道三的安排,把屋子中间的空地打扫干净,摆放好几个矮墩子。乡下人吃过晚饭,大多无事可干,叫来玩都很乐意。乔道三见小伙伴来的差不多了,就把话头有意引向自己今晚要说的主题:“陕北闹共产,大家都该听说了吧?”有的点点头,有的没有点头,只是看着乔道三。此时,屋内微弱的油灯,使得他们几个围在一起坐着,也相互看不清对方的眉目表情,只是把他们的脸型和身躯托衬得成熟些、凝重些。
“我们为啥就不学学他们,来场暴动,也干出点动静来,让大伙儿乐一乐?”心直口快的乔清和怕冷场,抢先接过话来。乔清和与乔道三同族同龄,按辈份他长乔道三一辈,是乔道三的叔叔。此人胆大心细,做事果敢。
“万事开头难,闹不好会出乱子的。”史书鸟提醒道。
“要我说,搞暴动,咱得先端掉缑山乡公所。”乔道三边说,边站了起来。
“对,我一看见乡长那张肥胖的猪脸,就想起他干的那些坏事,就感到恶心。真想立即把他的猪头剁下来,给屈死的史老大报仇,给被他糟蹋过的妇女报仇。”
“对,这个张三胖子无恶不作,早就该除掉。”乔清和气愤地说。
“他们有枪,我们赤手空拳,搞不好会把命搭进去的!”史书鸟考虑问题比较周全些。
“枪,我家有一杆,到时我能偷出来。我们村岗楼上防匪配的枪少说也有几十条,先打听清楚,再想办法弄到手。到时,我们一人一杆,先偷袭,偷袭不成,就真枪真刀地跟他们干!”乔道三有些激动。
大家觉得乔道三说的有些道理,跟着纷纷议论开了,直到深夜。
初春的季节,春寒料峭,但他们的内心却是热乎乎的。乔道三回屋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刚才想的、说的,明天就能实现该有多好啊!这一年,乔道三已经18岁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乔时化得知儿子要搞暴动。他预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风暴,正向儿子袭来,正向他及他们乔氏家族袭来。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即制止住这场风暴的到来,保住自己的儿子,保住乔氏几代人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于是,乔时化也像他儿子一样,谋划着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
伴随着精心谋划,春天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时间的快车把乔时化和他谋划的事情一起带到了夏天。这一天,乔时化夫妇心情特别轻松舒畅,早早就起床,又是忙着杀鸡宰羊,又是躬身擦洗桌子椅子……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他终于在佛光乡牛窑村给儿子物色到一家合适的媒。女家姓牛,虽不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但家里也有人踩过私塾的门;地虽不多,一年四季也没有挨饿的人。今天媒婆要来合八字,乔时化能不高兴吗?乔李氏当然也一样开心,哪个操劳半辈子的农家婆娘不渴望早一天当婆婆、使儿媳啊?
大约半晌午,在村头转悠的乔时化,远远看见一位乡下少有、穿得大红大绿的女人,骑着一头黑毛驴,晃晃悠悠地向这边赶来。不用问,一定是来撮合的媒婆,乔时化双手提起长衫,紧走几步迎了上去。
媒婆走到村头,正发愁不知哪是乔时化的家,想找人问问时,见一位乡绅快步迎了上来,立即反应过来,大笑着说:“来的是不是乔二爷?我一看,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你家这么高的门头,你表哥托我给你家提媒,真是我的大幸啊!”
乔时化走到近旁,也没看出她的实际年龄,只觉得她体态微胖。因为她很少下地从事农活,不经风吹日晒,即使不搽脂抹粉,皮肤也要比一般的农家妇女白得多、细嫩得多。乔时化一时很窘迫:“哪里称得起二爷,只不过托祖上的福,落几亩薄地,算能吃得饱饭。”
“哎呀,哪见过找儿媳妇的时候装穷的?人家摆阔还来不及呢!”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乔时化,一下子就被媒婆说蒙了,只有听媒婆说的份。在乔时化的搀扶下,媒婆很利索地从黑毛驴上跳下来。她也不客气,直接往院里走,任由乔时化把黑毛驴拴在门前的槐树上。
进院,迎面看见乔李氏端端正正站在庭院里,面带微笑在等她,媒婆才略微矜持一下,收起大大咧咧的举止,挤出笑脸打招呼:“嫂子,你可真年轻,想不到就要当婆子抱孙子啦。”
乔时化夫妇此时觉得,大清早将纲儿支出去上他表哥胡金铎家走亲戚,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纲儿不在,啥话都可以打开窗户大声说。无论乔李氏内心是多么喜悦,可当着乔时化的面,她也只能按捺住,不敢过于外露出来,于是很腼腆地请媒婆往屋里坐,并沏好红糖茶,双手捧给媒婆。
媒婆接过糖茶,亮开了嗓门:“恭喜乔二爷,牛家早就听说夹沟村您乔家宅心仁厚,有田有地,骡子马咴咴叫。”
听到这,乔时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先前媒婆传话提了几家的媒供筛选,唯有这佛光乡牛窑村的牛家姑娘,他和乔李氏认为比较合适。现在人家点头认可,就等着合八字了。若俩孩子八字不克不冲,基本上就可以定下来了,时间赶紧了今年兴许还能接过来,明年就可以抱孙子啦。到那时,纲儿的心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就会安安分分守着老婆孩子和几十亩地,一家人热热和和地过日子啦。
乔李氏是位非常懂规矩的妇道人家,知道男主外女主内的道理,纵使再想接话茬多问上几句,但见丈夫与媒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也没敢过多地插话。
乔时化不紧不慢地说:“牛家可有啥特别的要求?”
媒婆一听这话,立即站了起来,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嘴皮麻溜地说:“牛家哪敢有啥要求,就图个好门户,女儿不受气,不受穷,又能让牛家昂着头走路。这不,找到咱老乔家,算是找对了家啦,哪还有啥要求啊?乔二爷到底是读过书的人,遇事讲礼数,真是牛家和牛姑娘的福。”同样的话经她嘴里说出来,谁听着心里都一样舒坦。
“那我就把纲儿的生辰八字交给你,麻烦你再跑一趟。”
“乔二爷见外了不是?说话这么客气,能为乔家少爷说媒,是我的光彩,别说跑个三趟、五趟的,就是这腿跑细了、跑短了,磨烂我十双八双鞋,我也高兴啊!”乔李氏听出媒婆的话意,起身进内屋去拿提前写好的乔道三生辰八字的帖子,同时取出三块银洋,走出来一同交给媒婆。媒婆做梦也没想到乔家出手这么阔绰,虚情假意地推辞一下,就接了过去。
中午,少不了大家围坐在八仙桌前大吃一顿。乔时化平时很少沾酒,今天是舍命陪君子,真想不到媒婆这么能饮。三盅酒下肚,话自然就多了,午饭一直吃到太阳偏西。
才过两天,干脆利落的媒婆就从牛窑村拿回牛姑娘的生辰八字,乔时化又大鱼大肉地张罗了一桌饭菜,只不过这次请来了大哥乔时雍。乔时雍来也不是专门陪媒婆喝酒吃饭的,而是来给侄子合八字。
乔时雍有点看不惯媒婆的言谈举止,眉头皱了皱,进屋立即接过写有两个孩子的八字帖,谨慎地合了起来,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快。虽然对打卦算命,乔时雍不愿过多涉及,但由于平时就偏爱六爻八卦,自然熟谙五行生克、八字冲合。
媒婆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看这阵势,自然收住话,和乔时化夫妇一样,盯着满脸凝重的乔时雍。乔时雍边看帖子,边用右手食指在左手心里比划着。突然他两眼一亮,喜笑颜开地说道:“旺夫,太好了!”媒婆和乔时化夫妇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乔时雍说出来,宾客就可以入席了,媒婆的三块银洋也稳稳当当地装在腰包里了。
酒桌上,老兄弟俩乘着酒劲一合计,来个大红媒,婚期就定在午季忙完,并麻烦媒婆再跑一趟。媒婆当然乐意,心想,说三家媒也封不了这么多的钱,也吃不上这么好的酒席。这边乔家厚待她,那边牛家满意得很,定也亏不了她,少说也得封她两块银洋。
虽然这事没有人郑重地与乔道三细说,但心有七窍的乔道三还是察觉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何况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又是读过书的人,该让父母省心的地方就得让父母省心,该成家立业时就得成家立业。不过,乔道三感到自己内心很憋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折磨着他。他变得安静多了,戏不仅不唱了,暴动的事也不再想了,总是一个人闷在屋里,想想牛家姑娘到底是啥样的一个人,有书上说的那么美吗?有戏里唱的那么好吗?
屋里想累了,他就一个人跑到村西的深沟边,想外面的世界,想夹沟村以外的事情。他想出去走走看看,哪怕是像爷爷当年吃苦做生意。念头强烈时,他也曾想偷偷地逃出去,可以分文不带,到陕北看看闹共产究竟是咋个闹法。想归想,乔道三怕气坏了爹娘的身体。麦收后的一天,一顶花轿把牛家姑娘抬进了门。
那时候乡下人的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前是不兴见面的,花轿落到家就是家里人了。婚前,乔道三也曾奋力抗争过,乔时化知道儿子犟起来,八匹骡子也拉不住,就把事踢给了他娘。乔道三打小就跟娘亲,不敢和爹说的话,就跟娘说;怕爹不让干的事,就求娘先答应下来。可这次,纵使乔李氏有一千条理由想帮儿子,也被丈夫一个大理挡在门外。儿子不小了,又正处在惹是生非的年龄,遇上牛家这门天造地设的亲事,不光打着灯笼找不着,也是乔家祖上行善积德的结果。
婚后的乔道三,并没有像父母想的那样,天天围着媳妇转,而是脸经常如刀削一样,难见笑色。原来媳妇虽说不丑,也能上得了台面,但脾气太暴,性格太刚,乔道三拿不住,免不了生些鸡毛蒜皮的闲气。和父母住在一起,又不愿气着他们,所以,乔道三常常把闲气闷在心里,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连和娘他都不愿再多说,知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只会让娘心里不痛快,多几声叹息。
1934年春的一天,乔道三实在扛不住了,就跑到二堂哥乔道圃家。他知道在乔氏这个大家族里,娘最疼他,但娘不理解他,不懂他;要说懂他的、理解他的人,只有二堂哥。二堂哥书读得多,还曾拿起课本教过乔道三,看问题眼光敏锐,早就发现三弟不是甘于平庸之人,必有一番不小的造化,所以平常对他多有关怀,这也是乔道三之所以认为二堂哥最懂他、理解他的原因所在。
乔道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把多日、多年的憋屈和困惑,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显然有的话很幼稚,只能说勉强成立,但好在乔道圃都能耐心地听下去,并用心帮助他去分析、去解答。说到动情之处,乔道三差一点哭出声来。乔道圃内心虽没有全盘接受三弟所说的理由,但他还是决定,全力以赴帮助三弟,和二叔好好谈谈,也许哪一天三弟真的成才,也能使乔家再掀起一次光宗耀祖的事来。
出乎意料的是,没想到二叔答应得的这么爽快,使非拉着父亲乔时雍一起来的乔道圃,显得有点小题大做,很尴尬。其实,乔时化早已看出儿子有心事,谁不望子成龙呢,就这么一个传宗接代的人,为了儿子他啥都舍得。其实他早已物色好了坐馆先生,是家住登封县君召街的冯子宜。冯老先生的道德文章在豫西是远近闻名的,只是因夹沟村既偏僻又路途遥远,所以开价高,乔时化还在犹豫。今见时机成熟,就顺势说,我们乔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分钱得中一分钱的用,要读书可以,得写下保证,不能三心二意,更不能半途而废,而且因为结了婚要照顾家,必须在夹沟村学。
乔道三想想也是,自家虽不缺吃少穿,但朝天唱戏也不是长法,妻子叱责几句也情有可原,不让唱就不唱了;别说枪没弄到手,即使弄到手,乡公所就真那么好端掉的吗?到头来,还不是落得被通缉、被捉拿、被砍头的下场,让父母下半辈子无依无靠,以泪洗面。好好读书就好好读书,书读好了,自有光明的前景等着自己。保证是一定要写的,就为着爹为了请私塾先生而卖掉两亩良田也得写,不知爹要心疼多久,在他这一代不仅没能添置一亩、半亩地,反而不灾不荒的一下子就让出两亩田……
冯子宜老先生没有辜负乔时化的一片苦心,非常用心教书;乔道三和侄子乔之上等人也都十分地用功学习。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1935年冬,乡下的私塾还在正常上课,城里的学校已经放假,小时候曾和乔道三一起读私塾的王毅文、乔华堂等人都回来了,他们现在都在偃师中学读书,个个气宇轩昂,走起路来都能听到风声,脚底板似乎不沾地;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偃师县就是他们的,偃师县发生的事就是他们干出来的。乔道三一边从他们带回来的进步书刊里汲取新思想、新知识,一边反省自己。先前大家一起在私塾里读书时,他们可从不敢在自己面前这么夸耀,因为背书啥的,都是自己最棒,先生夸自己的最多。偃师中学到底是个啥样的,一下子能把人培养得这么有自信、有知识、有本领?
天很快黑了,乔道三对妻子编了个瞎话,说侄子乔之上上课时不太舒服,想去看看他现在好些没有,一会就回来。妻子当即脸一沉,眼一瞪,没好气地说:“去吧,去吧,知道有家就回来,认为这儿不是家,就不用回来了。”
乔道三本想回敬她几句,一看见她正在抱着孩子喂奶,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扭身走了。就听身后妻子提高着嗓门说:“有理讲理啊,为啥一句不说,扭头就走啊?”这些话,乔时化夫妇也隐约地听到了。乔时化是读过书的人,讲究脸面,不愿被人见笑;乔李氏心地善良,觉得媳妇虽然说话语气冲,但厉害些能掌住家,况且媳妇也不是好吃懒做的人,纲儿有人管比没人管要好得多。
山村有月有星还好,最怕没月没星,夜晚黑咕隆咚,人像一头扎进黑漆桶里,先前若不熟悉村庄情况的人,是找不见路、摸不着门的。好在乔道三从生下来就在夹沟村没日没夜地玩,即使蒙住眼,凭直觉也能摸到侄子的家。乔之上已经在大门口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怕惊扰了父母,就小心翼翼地对走过来的乔道三贴耳说:“他们刚休息,我们手脚轻点。”
进了屋,乔之上才舍得点亮油罩灯。乔道三看着渐渐亮起来的灯苗说:“结了婚,是不一样,出门要请假。这不,说你身体不舒服,才得以出来……”
“三叔,穿帮了,放学回家,遇见了从地里回来的三婶,我还跟她开句玩笑呢。”
“你这孩子,跟谁都开玩笑!不怕三婶骂你?”想到今晚有要事“密谋”,乔道三把话锋一转,直奔主题,“之上,三叔有话要跟你说。是这样的,我想过了年,与王毅文、乔华堂他们一起去偃师中学读书。”
看来,乔之上早已猜到今晚三叔来的目的,一点也没感到吃惊:“我也想去,可是……可是二爷能答应你吗?你舍得下三婶?”
“别朝天三婶、三婶的,你也小不我几岁?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哪有拖泥带水的?”
乔之上见三叔抢白他,便不再言语,耐心地静听三叔细讲。
“之上,你记得‘生也何恩,杀之何咎’这句话吗?”
“记得,记得,是我二叔讲过的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中的句子。”
“对,就用这句话难倒冯先生。”见乔之上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乔道三接着说,“你二叔讲过,这句话可以做多种解释,我们向冯先生发问,无论他怎么回答,我们就嚷嚷着不对,说你二叔先前不是这样讲的,你二叔教的才有道理,把他惹急了,气走了,我们就不用再读私塾了,过罢年就可以要求到偃师中学去上学。”
“三叔,你想的简单,我可不敢,俺二爷专门为咱请来先生,这才读的不到一半,俺二爷允许吗?”
“你不用担心,出了事由我顶着,放心,决不会连累你。”看乔之上有些为难,乔道三接着又说,“我今晚来,不过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若是你有顾虑,就当啥都不知道,只希望你到时搭把手,帮我难为难为冯先生,就中了。”
乔之上点点头,算是答应。乔道三想,多说也没啥用,又担心妻子发脾气,就当即告辞,急忙往家赶。
送走了乔道三,乔之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害怕二爷责骂,一会儿担心三叔生气……好不容易合上眼,觉得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鸡就叫了,他赶紧穿衣洗脸,急急忙忙来到私塾馆。
看到乔道三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和自己一样,眼睛通红通红的布满血丝,之上想,看来昨夜三叔也是没有睡好。学生不多,十五六个,基本上都是本族的,外姓的就四五个,都是当地有头有脸人的子弟,是托关系加入的。乡下后生没见过啥大世面,均比较保守,等冯子宜夹着布包走进学堂,他们已经念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书。
冯子宜像往常一样,慢慢走进学堂,慢慢打开蓝布包,还没取出课本,就被一声“报告”打住。等他反应过来,乔道三已经站了起来:“先生,昨晚学生读书见‘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句,不知做何解?敬请您指教一二。”
冯子宜突然生出七分的诧异、三分的恼怒,但为人师表必须讲究克制。他用温和的眼光透过镜片盯着乔道三,开口说道:“道三,我现在讲《论语》,你怎么问起《古文观止》里的文章?”
“《论语》我先前早已听大伯讲过了,而且背得滚瓜烂熟,您就没有别的可讲吗?”
“既然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就该知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怎解吧?”
“是说学习新知识,不忘旧知识。”
“道三,可当年我听我先生说,从旧知中发现新的体会、新的感悟,才是大本领啊。”
见乔道三一时语塞,冯子宜也没有“乘胜追击”,一路逼问下去。冯子宜是位见过大场面的人,第一次看见乔道三,就知此子可教,很喜爱,想不到今天他会向自己发难。本想好好给他讲一讲《论语》与《古文观止》的关系,何为骨髓?何为皮毛?讲一讲欲深知皮毛,必先得把握骨髓的道理,但见乔道三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知道是早有预谋,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是要撵自己走人,说什么“生也何恩,杀之何咎?”不如说是“教有何恩,走之何咎?”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何况现在正处前清李中堂说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之时,谁也说不了谁的造化,我何必在这里误人子弟,还遭人嫌呢?想到这,他清清嗓子,讲了起来。
“《古文观止》乃前朝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二人所编,上起先秦,下至明末,大体反映了中华文脉发展的轮廓和风貌,共计222篇,每篇虽非长篇巨制,但篇篇可谓字字珠玑。遗憾的是老朽本想日后与诸位弟子开讲,哪曾想乔少爷你们都已经熟知八九。老朽才疏学浅,有负乔时化绅士的重托,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同时我宣布从今天起退馆。”冯子宜不愠不火,一口气说完这席话,仍是慢慢地收起课本,继续用蓝粗布包好,胳膊一夹,走出了私塾学堂。
乔道三又羞又怕,羞的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明人面前说外话;怕的是少不了爹爹一顿毒打,娘又要抹几把眼泪。
令乔道三感到意外的是,虽然爹的脸阴沉得如五月的雷雨天,气得双目圆睁,脖子上的青筋粗暴,但并没有动用家法族规惩治他这个不孝不敬的混账儿子。乔道三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结了婚,碍于媳妇的面子,才免了这顿毒打。
其实不然,免掉这顿毒打,并且如愿以偿上偃师中学求学,多亏了冯子宜老先生。冯子宜虽说不是宿学硕儒、著述等身,但也可谓一生都在教书育人中度过。众多学生中可圈可点的虽然没有几人,但个个都知道清清白白地做人,规规矩矩地办事。冯子宜不仅没有沾染老学究颓废的不良嗜好,而且还有一种积极的入世情怀。他不仅通过言语消去乔时化心头的火,而且还让乔时化消去近些日子的不快和纠结。时代正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谁也一时说不准路该往何处走?但好男儿志在四方,是一定不会错的。现在偃师中学就相当于前清的县学,入省城开封就是中了秀才举人,到故都北平上大学就是当年的进士,就可以出仕为官、光宗耀祖。若是能造福一方百姓,那就可青史留名,传扬于后世。
乔时化听了,想想也是,并察觉到冯老先生去意已定,留也是留不住的,就进内间,对正担心受怕的妻子说:“多给冯先生封些钱,不仅今年的要按满的算,还要再拿些购置年货的钱。”说完,转身出来继续陪冯先生喝茶,见续茶水的史书鸟不见了,想一定是给纲儿通风报信去了,这样也好,省得纲儿害怕不敢回家,别又惹出啥乱子,孙子还在襁褓中,平安和睦些好啊!想到这,摇摇头,苦笑一下。
冯子宜见乔李氏捧出的银洋比该获取的多,就再三推辞,说什么也不肯接受,一会儿说无功不受禄,一会儿说留作道三偃师求学用。乔时化怕僵持久了,引出误会,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说:“亲兄弟明算账,冯先生您看这样中不中?今年回去,想你也不会再外出坐馆,这都是道三耽误的,也是我乔某人教子无方所致,所以今年的束脩您必须拿满。要过年了,五块银洋算是道三对您的孝敬。多的,让道三的娘还收起来。”
冯子宜觉得再推辞实在勉强,就按乔时化说的收下,怕路远摸黑不安全,也没有在乔时化家等着吃午饭,在车夫的帮助下,他随后把书箱和衣物放在提前雇来的马车上,并小心谨慎地坐了上去。车夫喊句:“坐稳了,先生。”鞭一扬,一溜烟地跑远了。
直到看不见马车,乔时化夫妇才进屋商量乔道三上偃师中学求学的事。乔李氏虽不识字,但出身读书人家,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再舍不下儿子,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只是让丈夫看着办。她私下打算,到时多给儿子塞点钱,让他在外面少受一些罪,吃饱些穿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