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初,一直忙于生产救灾的乔道三决定召开全市工商业发展座谈会。根据近期走访调研的情况,他草拟了一个名单,用工整的小楷誊写在稿纸上。
“玉成。”乔道三又审视了一遍名单,吩咐搓着小手的勤务员,“你去喊坤成过来。”
不一会儿,郑坤成推门进来。乔道三将名单交给郑坤成,安排他按名单邀请参会人员。
会议如期召开。乔道三和厂长经理围坐在一起,讨论如何发展界首的工商业,整顿街市秩序。
站在会议室外的通讯员郑坤成,注视着乔道三与工商界人士谈话时的生动表情。对于这些参加座谈会的人,郑坤成有一种本能的距离感。这些人大多是富商,受过教育,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而且穿着特别考究,风度翩翩。可是衣着朴素的乔道三与他们相比却更胜一筹。他博古通今,无论天文地理,还是经商务农,都能侃侃而谈,他所提出的话题总能激发一些人的兴趣,引起人们热烈的讨论。
会议结束后,乔道三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觉得跟在身后的郑坤成神情似乎与往常有点异样,就停下脚步问他:“坤成啊,在想啥呢?”
“没想啥啊。”郑坤成愣了一下,赶紧回答,“我只是觉得刚才那些来开会的人个个衣着整齐,光鲜体面。他们的贡献也不比您大呀!为什么他们就能穿得那么好?”
乔道三笑了:“我们是在开会研究问题,又不是比谁穿的衣服好。”
“可您是市长啊!”郑坤成说,“作为一市之长,您也不能穿得太寒酸,不然的话,会让厂长经理们看不起,不利于工作开展。您成天就这一身衣裳,也没有一件换洗的,要不然从市政府的仓库里弄一套像样的衣服,留着您开会时穿?”
“坤成啊。”乔道三严肃地对他说,“仓库里的东西有大用处,一点也不许动。再说,我这套衣服也不错啊。现在我们界首还很穷,必须保持勤俭节约的革命传统,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把老百姓的冷暖放在心上,而不能只顾自己。有句古语说得好,叫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滋长虚荣心,不能有享乐思想,我们共产党人是为老百姓服务的,绝不能跟别人比吃比穿比享受。我看你的思想需要改造了!知道吗?”
“知道了。”郑坤成说着,低下头,放慢了脚步。
乔道三由严肃转为温和,拍拍他的肩膀,一边走一边微笑着说:“知错就改才是好同志!坤成快些走!”郑坤成又昂起头追赶乔道三,陈大年也警惕地紧随其后。
乔道三刚回到办公室,罗克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乔市长!大义门码头刚到了一船货,全是药品和医疗器材。界首支队的乔加钦副政委已经带人赶去了,准备把这些军需物资全部收购下来。您要不要去瞧瞧?”
“好,去瞧瞧。”乔道三随又喊上郑坤成、陈大年,“走吧,等回来再吃午饭。”出了门,四个人一起赶往大义门码头。
大义门码头是界首最大的码头。穿过建在河堤上的高大门楼,乔道三他们四人下了台阶,来到河边。
“老弟。”乔道三很是开心,“运气真好啊,这些物资可是宝贝呀!”
“可不是吗,真得谢谢这些有正义感的商人。”乔加钦感叹道,“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但是他们的钱也是拿命换来的呀,他们冒着被查被扣甚至被杀头的风险来解放区运送医疗物资,不能不敬佩他们的勇气啊!”
“支队的民工同志还没过来?”乔道三提醒乔加钦,“这里不安全,还是先把这些物资搬到岸上吧。”
界首虽然解放三个多月了,但由于界首支队刚刚成立,人员有限,加之周边形势不靖,故路过的船队时有被劫。乔加钦指示身边的警卫战士,轮换搬运,轮流警卫。战士们把枪挎在背后,立即开始行动,搬起药箱就上了台阶。
乔道三也加入了搬运行列。药箱不算重,可是要搬着它一口气走上几十级台阶,也不是个轻活。虽然是冬天,一连几趟下来,乔道三已是浑身冒汗。当他解开棉衣透透汗时,搬着药箱的郑坤成正巧从他身边走过,忽然看见他的衬衣烂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的白背心。
对于这件衬衣,郑坤成非常熟悉,上面有几个补丁他都知道。时间长了,布料也糟了,这样的衬衣还在穿,郑坤成心里突然感到酸酸的。市长搁过去那就是七品县令,掌握全市的人事、财政、物资大权,可乔道三却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官,而只是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大些,每天和大家一样啃着窝窝头。
郑坤成腰包里有两块银元,是当年参军打鬼子离家时母亲塞给他的。这些年来,郑坤成跟着乔道三冒着枪林弹雨南征北战,打了日本鬼子,又打国民党反动派,这两块银元始终揣在怀里,没舍得花。
有一次,乔道三跟他说:“坤成啊,那两块银元既然你也舍不得花,干脆借给我好了。”
“不行啊,乔市长,我留着还有用呢。”
“做什么用呢?”
“我娘说,等打完了仗,回家时做路费。”
“好了,好了。”乔道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呢,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
是到动用这两块银元的时候了。
第二天,郑坤成请了半天假,上街买了一丈二尺白洋布,送到柱国街(今解放二大街)尹家裁缝铺做了两件衬衣。他准备一件送给乔市长,一件自己穿。
过了几天,郑坤成从裁缝铺把衬衣取回来,高高兴兴地送给乔道三:“乔市长,我用那两块银元做了两件衬衣,你一件我一件,你穿上试试?”
“坤成啊,你怎么能用这两块钱呢?”乔道三非常感动,也十分心疼,“你不是留着给老母亲买礼物的吗?”
“乔市长,前些天我在河坝上看到你的衬衣实在是烂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才……”
“坤成,真得谢谢你!既然衣裳做好了,我就收下。”乔道三伸手接过新衣,又说道,“不过,衬衣破了,缝补一下再挺几个月是没有问题的,可你现在把银元花了,将来拿什么孝敬老母亲啊?”
听了乔道三一席话,郑坤成唏嘘不己。乔道三对郑坤成说:“这件衬衣算我借的,等手头宽裕了再还你,中不中?”
“中,中,中。”见乔道三答应收下衬衣,郑坤成笑了。
当天晚上,乔道三去附近的澡堂洗了澡,换上了新衬衣。新衣略硬,却贴身暖心,满载兄弟情谊。回到市政府办公室后,乔道三由郑坤成想到了乔世泰,左思右想,决定给他写封信,请他来界首参加工作。
乔世泰,追溯四代与乔道三是同宗祖,也是乔道三青少年时代的同窗好友。族谱上乔道三排六,乔世泰排七。留法博士田仁培在偃师开办广予中学,乔世泰是校长的得意门生,颇有才干,可惜选错了人生道路,在国民政府某地任过副县长。他若能前来界首参加革命工作,投身于人民解放事业的滚滚洪流中,为界首的建设和发展贡献力量,那该有多好啊!乔道三点亮煤油灯,在日记本上打下了草稿:
七弟世泰:
亲爱的弟弟,各奔前程已经十三年了,无有相会之日!你对我有戒意吧!我同前一样,还是好说好闹,高兴时好说笑话,不同的就是脸上多长了几根毛,并不是‘黄毛’更不是‘红毛’,但小孩子们见了还怕,因为他们摸了不敢动的东西曲理,所以不能理直气壮,大概不会是毛硬刺人吧(笑话)?
兄弟们离别各奔前程本来是一件寒心的事情,若单纯为饭碗,为荣誉尚能谅解,否则,当自省。
我处事多人少,整日闹得不可开交,弟弟若无要务望来相助!就是来天天玩也好!带徒弟更好!天就要明了,这些不能等到明天再干!
问弟妹们好,侄、侄女们好!
一川
鉴于乔世泰的身份,在信中,乔道三使用了大量暗语,以兄弟情缘和共产党员的双重身份对话乔世泰,语调轻松,又不失原则立场。文中指出兄弟二人立场不同,但若只为饭碗而守定错误的人生道路则当反省。乔道三用风趣的语言坚持了自己信仰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驳斥了蒋介石国民党的反动宣传,如污蔑共产党是“红毛绿鼻子”等等,热情地向七弟伸出了友谊之手,欢迎他当机立断,不要再犹豫不决,不能等到“明天再干”,要勇敢地回到人民的怀抱,文中还暗示已经解放的界首市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天就要明了!”指明了全国即将解放的大好形势,邀请七弟投奔到建设界首的行列中,多带些人更好!信件出于安全,构思极其巧妙,关键处用惊叹号和问号来加强效果,也提醒七弟不便写的地方自己去深思,令局外人只读到亲情,而七弟世泰能阅之了然,可谓用心良苦。
信末署名为“一川”,这是乔道三在战乱时期与家人通信所使用的一个化名。汉字“一”称一道,“川”是竖写的“三”,亦即“道三”之意。
草稿拟好后,乔道三细读一遍,然后誊写于稿纸之上,塞入信封,写上乔世泰的通讯地址,用浆糊封好。第二天一上班,就安排郑坤成把信寄了出去。不过,由于邮路不畅,信息传递慢,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七弟的回信,乔道三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战争期间,乔道三曾多次鸿雁传书,告慰远方亲人。1947年5月6日,他写信给堂兄乔道圃:“母亲为我伤心流泪,使我日夜难安,也许会有机会看看她老人家。”另有一封家书里写道:“想娘,能来一趟不?望能即日见面。”从亲人辗转寄来的信中,乔道三得知伯母去世,非常难过,遂复信:“我决定穿一年白鞋为伯母守孝。”他的确是这样做的。康玉成后来在回忆乔道三的文章中提到,“乔市长爱穿白回力鞋”,却不知这其中暗藏着他对长辈的孝心。
乔道三也记挂着远方的妻儿,在日记中曾多次提到。随皮旅在河南省经扶县(今新县)沙窝镇驻扎时,环境恶劣,又值中原突围前夕,他在1946年4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
中仁弟,你是否写了家信?我想念之宏,因为他比从前更顽皮,所以也更可爱。他跟着咱们犯了抗日罪,和他爷爷跑到陕西避难,他是个12岁的顽童,跑不动路会哭,想奶奶想妈妈想外婆,大概不会想我,因为他去年才认识我,也许会想你,写信了告诉我,我也写。
中仁,即乔道三的妻弟牛中仁,1945年在乔道三的动员下参加革命队伍。这封信的底稿页末空白处还画有落泪的娃娃脸,那是他想象中儿子乔之宏的悲伤表情。
乔道三是个很注重亲情和友情的人。 1945年,河南省密县抗日民主政府副县长朱博黑的母亲被日军杀害。为了帮助战友,乔道三说服父亲将朱博黑的妹妹以及洛阳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董敬斋的妹妹留在家中照顾,直到半年后,她们参军南下。
1948年7月的一天下午,刚刚兼任界首中学校长的乔道三从学校返回市政府,路上与夹沟村的几位乡亲相遇,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当年夹沟村棉花丰收,听说解放后的界首局势稳定,商业发达,棉花能够卖个好价钱,于是在乔道三族弟乔世兴的带领下,几位身强力壮的汉子挑着大篓棉花,步行七八天,走了六百多里路到了界首。棉花是重要的军需物资,也是界首织布业的原材料,乔道三当即吩咐随行的罗克同志带着乔世兴等人与乔加钦接洽,并诚挚邀请乔世兴等人在卖货之后到市政府一叙。
货物出手后,在罗克的带领下,乔世兴等人来到市政府乔道三的办公室。“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还是族弟和同村乡亲呢。乔道三不停地问长问短,当听到乔世泰已经辞职返回夹沟村的消息后更是无比高兴,特别吩咐乔世兴:“世兴弟,回家后务必转告你世泰哥,我现在是公务缠身,工作千头万绪,请他快到界首来,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可以到界首中学任教。这也是对我的支持!全国还有些地方没有解放,现在是绝好机会!莫错过!”
乔世兴从界首返回夹沟村后,一打听,得知乔世泰到巩县回郭镇会同学去了。乔世兴急于传达乔道三的口信,便专程去回郭镇乔世泰的同学家找他。一进门,看到乔世泰正在堂屋大方桌旁边坐着,满屋子都是人,性格直爽的乔世兴当众说明来意,转达了乔道三邀请乔世泰赴界首中学任教的口信。屋内都是乔世泰的同学,他们问乔道三在界首干啥?乔世兴回答:“他在界首任市长,还兼界首中学校长。”
屋里立刻热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我能教英语。”
“我能教物理。”
“我能教语文。”
当大家安静下来,乔世泰说:“世兴弟!你设法转告道三哥,谢谢他的好意,只是我目前身体不适,暂时无法去界首。”
听乔世泰这么一说,乔世兴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这么机密的事情怎么能当众说出来呢?然而乔世泰并非推脱,没过多久,他就因病情加重,在家故去了,这对乔道三而言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1949年春,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乔道三在市政府处理完日常事务后,正在考虑举办春季扫盲班,开展识字学文化运动的事宜。忽然,郑坤成推门进来,喜笑颜开地向他报告:“乔市长,乔老伯从偃师来了,还有少爷,个子可高了!”
“啊!不会吧?他们人在哪里?”乔道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就在市政府的门口呢。”
乔道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看见父亲乔时化领着之宏坐在臧家公馆门前的石条上,便大声喊道:“爹,爹,您来了,累了吧?”
“不累、不累。”一脸疲惫的乔时化笑了,“纲,我和宏刚到,幸亏有人指路,才找到这里。宏也长大了,我带他来看看你。”
“长这么高了?”乔道三慈祥地看着儿子,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和脸,“好,好,好,到了就好,到了就好。”然后抬起头,深情地对乔时化说:“爹,咱们进屋歇歇吧?”
扶着父亲进屋坐下,乔道三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楚,几年不见,爹见老了,腰有些弯了,额头上频添了几条皱纹,头发也白了不少。
乔道三红着眼圈说道:“爹,您和娘这几年在家里受苦了。我对不起您二老,我回家太少!娘的身体咋样?宏儿他娘也好吧?”
“我们都好,只是挂念你,收到你的信大家都欢喜得不得了,催我来看看你在这里到底咋样。看到你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见到儿子之后,乔时化脸上始终挂着欣慰的笑容。
晚饭后,乔道三和父亲打开了话匣子。那天,他和父亲聊了很久很久,问了家乡亲戚朋友的身体、生活、生产、工作,又问他当年同学、同事的消息,禁不住还向父亲打听偃师革命斗争的情况……
第二天,乔道三就跟父亲商量让之宏在界首上学的事。对于心爱的儿子,他感觉亏欠的太多,于是就想让儿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可是,乔时化不乐意了,之宏就是他的心尖子,在他心里,论份量,这个一直跟着他长大的孙子远远超过长期不在家的儿子,之宏在偃师老家上学该有多好啊,天天可以陪着自己!听到要让之宏在界首上学,乔时化十分不情愿,并与儿子闹起了别扭,不起床,不吃饭,一个劲儿地嚷着带之宏回家。乔道三只好耐心细致地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他告诉父亲,界首解放了,生活安定,学习条件远比家乡好,之宏要是能在界首读书,自己还可以辅导他功课。乔时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最终想通了,答应把之宏留在界首上学。
乔时化返乡后,乔道三便与儿子商量从几年级开始读起。乔道三最初的意见是让之宏从初中一年级念,可之宏不同意,他怕自己跟不上课。之宏没能像父亲那样幸运七岁就开始读书。在之宏正该入学读书的时候,日寇攻占了豫西大地,人们整天“跑鬼反”,根本无法办学,所以他哪有机会读书呢?只是到了1945年春,偃师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之后,之宏才在民主政府创办的小学里读过二年级。谁知刚过中秋节,又因偃师处于国共拉据时期,父亲乔道三随皮定均南下桐柏山,之宏不得已和爷爷为躲避战乱逃到陕西投靠亲戚,直到三年后豫西全境解决,才回到家乡。14岁之前,之宏只读过半年书,除了跟着爷爷学过珠算、练过毛笔字,再没学过其他知识,就连原先学的加减乘除符号都忘了,哪能跟得上初一的课程?
乔道三无奈地说:“那就从小学六年级开始读吧?”之宏还是不同意。乔道三又让步说:“那就从五年级开始念。”之宏一脸为难的样子,不敢答话。最后,乔道三只好告诉之宏:“就从四年级念吧!再低就不像话了。”就这样,之宏成了界首市立第一小学四年级春季班上的一名插班生。
然而,对于之宏而言,眼前的生活全新而有趣。他觉得,热闹的界首远远超过他跟着爷爷去过的那些城市,偏僻的夹沟村更是没法比。小小年纪就经历了战乱年代的颠沛流离,对别人的冷漠眼神早已习惯的之宏,在界首感受到的却是亲人般的温暖与呵护。出于对乔道三的尊重,从政府机关干部到学校老师、同学对之宏都很友善。
界首市立第一小学上学的日子开启了之宏崭新的生活,但作为班里年龄最大、个头最高、成绩最差的学生,之宏却失去了自信。他觉得语文课本里生字咋就那么多呢?书里的故事都看不懂,听老师讲算术,如同在听天书,好难呀!第一天放学,之宏背着书包回到父亲的办公室,看父亲正在办公,便不声不响地坐在小马扎上,掏出语文课本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咋啦?”乔道三放下手中的铅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爹,老师教的字,我记不住……”之宏哽噎着说道。
乔道三没有怪他,而是让他用红铅笔把生字画上圈找出来。语文的开篇是“二十四节气歌”,生字特别多,之宏不懂得其中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念。等之宏画好了生字,乔道三让他来到自己身边,把书翻开放到办公桌上。乔道三的办公桌是一张旧方桌,上面铺着褪了色的绿毡子,颜色看起来很舒服。乔道三让之宏把生字指给他看。
“惊蛰。”乔道三耐心地解释,“这两个字念‘惊蛰’。第一个字念‘惊’。咱家的青骡子‘惊’了,就是这个‘惊’字。‘蛰’字,宏,你见过蝎子吧?蝎子‘蜇’住小孩屁股,痛的又哭又叫,就是这个‘蛰’字。”经乔道三这么启发式的讲解,之宏记得很牢。自此,每天放学后,乔道三只要能抽出时间,都会检查他新学的生字。当之宏认错字时,乔道三从不厉声训斥,而是微笑着耐心地启发和开导他。“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之宏的学习成绩便慢慢赶了上来。
乔道三对新技术的追求,无声地感染了之宏。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乔道三带着之宏坐渡船来到沙河南岸交通街上的一间草房门前。这里原是一间铁匠铺子,现在兼做机修业务,主事是王正典师傅。他们去的时候,王师傅正带徒弟着手修理一辆美国制造的破汽车。乔道三向之宏介绍说,这是淮海战役的战利品,坏了一直没修好,部队就把它留下来了。在之宏眼里,父亲对这辆汽车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父亲一面看王师傅修理汽车,一面询问一些问题,并热情鼓励王师徒一定要把这辆车修好。在逃难路上,小之宏曾见过汽车,可是跟这类的庞然大物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感到十分新奇。之宏一边摸着汽车那冰凉的铁皮及配件,一边仔细听着父亲和王师傅的切磋交流,什么“引擎”、“活塞”、“气缸”,这些新鲜的词儿他虽然听不懂,但却感到很神秘。
过了几天,王正典师傅前来报喜,说汽车修好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乔道三带着之宏一道去看。王师傅把这辆车改成了烧劈柴的蒸汽汽车,车厢后面背着一个很大的木柴炉子,坐上去速度不算快,但却动力十足。后来,乔道三告诉之宏,这辆汽车在界首市交通运输史上委实出了大力,说它是界首交通运输史上汽运的始祖车,是当之无愧的。自此,之宏对工人师傅产生了敬仰之情,感到工人师傅真是了不起,这个看似废品的铁物件,经过他们的一番辛勤劳动,竟然又复活起来。这是之宏到界首后,乔道三给他上的第一课,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向往科学追求真理的种子。
4月的一天,之宏告诉父亲,学校团组织让他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乔道三笑了,这是他乐意看到的。乔道三耐心向之宏解释,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是“广大群众的非党的青年组织”,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是年轻人思想端正、追求进步的表现,团组织又是党的助手。听了父亲的介绍,之宏第二天到校后,主动找到团干部提出入团申请,并认真填写了入团申请表。5月4日,之宏参加了全校入团宣誓,成为一名光荣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
四年级一个学期读完,之宏期末算术成绩是100分!语文也很好。一个学期读完,他就升五年级了。
“宏啊。”乔道三笑眯眯地问之宏,“你要我咋奖励你呢?”
“我想要支钢笔!”这个愿望,之宏在心里埋藏很久了。
乔道三沉默了片刻说:“你好大的口气呀!以后吧,等以后条件好了再给你买,现在有铅笔、蘸水笔就不错了。”跟父亲相处久了,之宏才知道,市政府实行供给制,以父亲的津贴只能勉强供他吃饭穿衣。他还发现,父亲所用的大号金星笔,笔尖都磨秃了,笔帽也没有了,上面套了个子弹壳凑合着!平常写字,父亲多用毛笔,用后的毛笔不洗也不套笔帽,仍旧倒插在笔筒里,自然晾干。父亲仅有一支加笔帽的毛笔,这个宝贝保护得很好,配套有墨盒,盒内黑丝棉上放着几片保护笔头的中药片,那是爷爷乔时化传下来的方法。
在之宏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打过他、骂过他,甚至都没有大声训斥过他。在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光里,父亲的工作和生活方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父亲的办公方式有点古怪,上班时间不在办公室,经常到工厂、商店、街道和市民百姓中,和他们交朋友。码头工人、烟厂工人、商店店员,特别是懂技术的机电师傅中,有不少人跟他是无话不谈的。工商业联合会的老板、掌柜、工程技术人员,对乔道三都十分尊重信赖。在之宏眼里,乔道三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平时话语不多,乍一接触觉得他对人不热情,然而时间稍长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平易近人,很会交朋友的领导者。乔道三曾经告诉之宏说,共产党和人民群众是“鱼和水的关系”。从父亲身上,之宏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和仔细观察,之宏发现父亲虽是县官,可是他并不像戏台上的那些官儿享受着荣华富贵,而是吃着和警卫员一样的饭菜。父亲喜欢臭豆腐乳,说这东西闻着臭,吃着香,便宜又下饭。不过,之宏并不喜欢臭豆腐乳的味道。这或许是之宏唯一没能跟父亲达成一致的地方。
炎热的夏天结束了。
一天,之宏放学回到父亲的办公室,一进门,便看到久别的母亲乔牛氏在跟父亲说话,惊喜万分。乔牛氏是河南省偃师县佛光乡牛窑村人,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1933年与乔道三结为夫妻,1935年有了儿子之宏。与儿子分离太久了,想念之宏的乔牛氏便带着家乡的土特产奔波了数百里路来到界首,也真难为她那双小脚了。
乔牛氏没有文化,跟丈夫乔道三也几乎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之宏放学了,她就陪着之宏,看他写字,玩耍;之宏上学去了,她就坐在办公室里看丈夫处理公文、接待访客。感觉无聊了,有时跟着乔道三四处走走,有时带着之宏与齐世钦的夫人王射竹一块儿去看看戏。这期间,按照乔道三的吩咐,她用从家乡偃师带来的土布做了一双布鞋和一件衬衣。布鞋和衬衣做好后,乔道三当天中午让妻子擀了面条,拿出土特产,然后邀请郑坤成一道吃饭,乐呵呵地对他说:“坤成啊,现在全国解放了,放你几天假回家看看老娘。我叫你嫂子给你准备了两件礼物,一来算我还了情,二来为你饯行。另外,上个月我还节省了三块钱的津贴,你拿着给老娘买点礼物带着。”
“谢谢乔市长,谢谢嫂子。”郑坤成没有推辞,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他跟随乔道三多年,一直打心眼里尊敬和佩服这位兄长般的首长,今天看到他夫妻二人有说有笑,恩爱有加,心里不由得舒坦了许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乔道三平静的婚姻生活泛起了涟漪。
这天,市工商税务局的一位女同志到乔道三的办公室送材料,乔道三耐心地向她询问有关工商税收工作情况,坐在一旁的乔牛氏渐渐变了脸色。乔牛氏虽没文化,也不识字,可是女人特有的敏感告诉她,乔道三对这个前来汇报工作的女同志不是一般的好。自己的丈夫是个心热面冷的人,平常总是一副平静的面容。可是今天面对这位女同志,他的脸上却始终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说话也明显热情了许多。这位女同志走后,心直口快的乔牛氏立即追问乔道三跟他的关系。不过,让乔牛氏吃惊的是,乔道三并未隐瞒自己的情感,坦言自己对这位女同志有好感。
这位女同志叫连棣萼,是市工商税务局的一名年轻干部,乔道三兼任界首中学校长时,她是校内成绩优秀的学生,后被选拔到市工商税务局参加工作。论相貌,乔牛氏并不比连棣萼差,但是她与乔道三个性差异太大,一个是文盲小脚、性格刚直外露,一个是知识分子、性格绵柔谦和,两人在一起,基本上是无话可说。而连棣萼不同,她是乔道三的学生,对乔道三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参加革命工作又使得她与乔道三有着共同的语言。一来二去,乔道三对她也是暗生情愫。但碍于乔道三有婚姻在前,二人便只好隐藏了各自的好感。
这层纸揭开后,乔牛氏忍不住了,直接问乔道三,你若是要了这个女人,我和宏咋办?面对妻子,乔道三十分地冷静,历经风霜的他果断安排了自己的命运。
“咱们离婚吧。”乔道三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
离婚这个词不算难懂,在偏远的偃师县夹沟村,乔牛氏也见过村里有夫妻离婚。但对于一个受到传统习俗影响的女人来说,离婚以后怎么生活?回娘家定会遭人耻笑的。乔牛氏坚决不同意,并说:“我活是你乔家的人,死是你乔家的鬼。你说离就离,没这么简单!”
对此,乔道三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咱离婚不离家,你还是宏的娘。”
“不离家,宏的娘。”乔牛氏一边重复着丈夫的话,一边追问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呀,你当真?”
“当真,决不反悔!”乔道三很认真地对乔牛氏说,“宏他娘,离了婚你还是乔家人。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的,以后有机会我会还你。况且爹娘都渐渐老了,还需要你照顾呢。”乔道三几句话把乔牛氏说得气消了一半。
在乔牛氏的心目中,乔道三的确是优秀的,可是俩人在一起,却又如同路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乔牛氏虽然不识字,但她很明智,想来想去,事到如今,离就离吧,好在还有宏。
界首市人民政府司法科根据乔道三和乔牛氏的个人意愿,裁定解除了他俩的婚姻关系。不识字的乔牛氏平静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画了一个圈,按上自己的手印,然后搭车回了偃师县夹沟村,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种离婚不离家的现实。
乔之宏再次见到母亲,已经是1949年年底了。母亲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牛桂芳。新中国成立后,全国各地都召开人民代表大会,夹沟村的乔牛氏作为选民要参加选举,就必须有自己的名字。于是,村干部就在制好的选民证上填写上“牛桂芳”三个字,问她中不中?她连连点头说中中中。牛桂芳这次到界首,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将之宏接回偃师读书。
“为什么?”乔道三有些不解,“回去读书,只能在原先的村办小学,各项条件都不如界首这边,让宏在这里学习不是更好些吗?”
任凭乔道三怎么说,牛桂芳就是不听。她固执的心里在来界首之前早就有了的主意。俗话说,养儿防老,自己虽然仍在乔家,可是如果儿子长期不在身边,就会疏远自己,将来谁给自己养老送终呢?不行,我要把儿子弄到自己身边。所以,来到界首后,牛桂芳就向乔道三亮明观点,必须把之宏接回家乡上学。可是之宏来界首上学还不到一年时间,眼看着学习成绩一天天进步,乔道三怎能舍得让儿子离开界首呢?但是,倔强的牛桂芳想尽办法迫使乔道三就范。
她不吵,也不闹,每天睡在乔道三的卧室里不起床。一天三顿饭,乔道三只好派人给她送去。她吃了饭,照旧睡。只要乔道三一进屋,牛桂芳就提出之宏必须跟自己一起生活,明天就回偃师。乔道三讲了许多道理,她一句都听不进,并说:“你成了家,可以生儿育女,我们离婚了,我身边不能没有孩子呀?”乔道三只好采取拖延战术,自己搬出去,在海子坑附近的山陕会馆找了一间房子,作为临时办公、休息的地方。一晃十几天过去了,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无奈之下,乔道三让郑坤成把之宏喊过来。
“宏啊。”乔道三苦涩地说,“你娘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她是撞到南墙都不回头的人,咋劝也没用。要不,让你坤成叔送你娘和你一块回偃师吧。先在那边上学,等你娘的情绪稳定了,再把你接回界首来。”
之宏一听父亲要他回偃师上学,眼泪刷刷地就往下淌。怎么办呢?一个15岁的孩子,只有听从父母的安排。于是他勉强跟着母亲,在郑坤成的护送下回到了偃师县夹沟村。到家后,牛桂芳整天跟在之宏身边,从不让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使得乔道三想在牛桂芳情绪稳定后把之宏再带回界首的计划落了空。郑坤成无计可施,在夹沟村呆了一段时间后只好独自返回界首。
郑坤成走后,牛桂芳立即把之宏送到离家三里远的西口孜小学读书。新的学习环境让之宏大失所望,这里的教学条件和师资力量都与界首相差甚远。过了一段时间,之宏仍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因此苦闷极了。他想回界首继续上学,他想念那些亲切可爱的老师和同学,想念界首市政府里耐心为他解答作业难题的叔叔和伯伯们,想念习惯于坐在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先把帽子放在身旁的长石板上,再把近视眼镜放在帽子上吃饭的爹爹……然而,之宏跟母亲多次商量,都没有任何结果。
乔道三很着急,期盼着儿子之宏来界首读书。之宏偷偷给父亲写信说:“我马上就能去界首了!”乔道三信以为真,就这么天天等月月盼,一天天过去了,还是不见之宏的踪影。为此,乔道三非常苦恼、懊悔。
但是,乔道三并没有因为家务影响到公务。这个时候,他倡导的建设发电厂的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全市范围内轰轰烈烈开展的以大力发展生产为主基调的“生产救灾”工作也进入了年终总结阶段……
春节之后,乔道三与连棣萼的关系已经明朗化,身边的同志们都为他俩祝福,连棣萼的父亲连葆光提前几天就从乡下到了界首。乔时化也从偃师赶来,与连葆光商议乔道三与连棣萼的婚事。两亲家相见非常愉快,很快商定了二人的婚事。1950年2月,乔道三与连棣萼喜结连理,成为一对革命伴侣。
婚后的新房依然是乔道三的办公室兼卧室,虽然条件差,但连棣萼没有丝毫怨言。新婚之后的乔道三依然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量。下周就要召开市政府工作会议,安排部署全年工作任务。白天,乔道三下基层、进工厂、进学校,现场办公,处理问题;晚上,妻子休息之后,他还要批阅文件、撰写工作方案、记录当天的工作进程、存在问题及解决办法,一直忙碌到深夜……
天上布满了点点繁星,深邃的夜空中明亮的北斗星已转向西南方,夜已经很深了。按照乔道三的安排,齐世钦、张大之等市政府干部连夜到各基层单位调查研究,征求意见,半夜才赶回市政府。乔道三今天也在市政府会议室里加夜班赶写会议材料。
张大之从此经过,看到油灯还亮着。都这么晚了,乔市长还没有休息?张大之知道乔道三的辛苦,不愿打扰他,遂悄悄地走近,从门缝里往里看。可是奇怪了,只见会议桌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却没看到乔市长,也许是睡觉时忘记吹灯了吧?这可是浪费行为啊!张大之想进去把灯熄了,谁知他正要推门,忽然会议桌下面有个人影一动,张大之愣住了,只见乔道三手里捏着两个烟头,低下头,继续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又在会议桌的内侧捡起了一个烟头。
木椅“吱呀”一声,乔道三坐了下来,从桌上拿起一张用过的信纸,摊开,很认真地将那三个烟头一一撕开,焦黄的烟丝揉散了,摊在信纸上。随后,将信纸上的烟丝轻轻收拢在一侧,慢慢卷起来,便又是一支烟卷了。屋内灯光猛地一亮,接着,张大之便看到手持卷烟的乔道三,一丝笑意浮现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
跟随乔道三工作的日子里,张大之知道乔道三做人做事非常讲原则,他身后的小柜子里就放着市委、市政府的招待用烟,但是他从不染指。好几次,张大之见他没烟抽了,笑嘻嘻地向战友们要烟丝,用废纸卷起来抽。今天,又看到乔市长深更半夜捡烟头。张大之的眼圈不禁湿润了。他不想影响乔市长的工作,便蹑手蹑脚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1951年5月28日,连棣萼为乔道三生下儿子,取名乔连杰。不过这个时候,积劳成疾的乔道三正在怀远县的东南医学院附属医院住院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