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拂晓,这支小部队开始出发了。我们已经被敌人围困在山里好久,断绝了粮食,缺乏冬服,正准备冲出重山和敌人的封锁,解决供给问题,并补充部队。被服厂裴盛春厂长毕竟是心细的女同志,像过去一样,当队伍走后,总要到各个火堆旁检查一遍,然后才放心走开。她忽然发现我站在一棵大杨树旁,用刺刀刻标语。“小李子,快走吧!不然你会掉队的!”她着急地催促着,关心着我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我就要刻完了!”我因为着急,手又冻得不灵活,所以好不容易刻完了最后的“!”号。我后退两步,小声读了一遍:“抗日救国是每个中国人民的光荣责任!”然后满意地笑着追队去了。我们踏着深过膝盖的雪地,穿过密密的丛林,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峰,横过一个又宽又长的沟塘子,向光秃秃的雪峰一姜家窑山走去。狂风呼啸着,使人抬不起头来。
正午十二点,我们登上姜家窑山峰了。徐主任站在同志们新踩的小雪道旁,向后看有没有掉队的同志,嘴里催促着:“,陕跟上队。”裴盛春厂长在队的中间,前后注视尖兵小马和殿后的刘排长。队伍离山最高处还有一百米,小马已经爬上了山头。他忽然发现敌人的一个大个子尖兵也上来了。那人只顾弯着腰,眼睛看着地爬上来。小马猛扑过去,但他个子太小,被那敌兵压在下面了。当敌人拔出刺刀,正要向小马猛刺的时候,刘排长及时赶到,“砰”地一枪,敌人脑瓜开了花。刘排长向自己队伍挥了挥手,表示发现敌人。徐主任、裴盛春知道敌人从北山上来了,立刻命令大家飞速抢占山头。小马卧下来,以敌尸作掩体物,向冲上来的敌人射击。第一枪就把挥舞指挥刀的敌人打倒了。我也连滚带爬地去和小马卧到一起,向敌人射击。
敌人企图抢夺山头,像一群野猪似的向上爬来,这二百多名敌人,武器弹药充足,力量强我十倍。徐主任视察了一下:我们所在的山峰西面是数丈深渊,悬崖绝壁;南面是刚才我们过来的又宽又长的没树木的雪沟子;东山较近,而且有树木可以掩蔽。在这种情况下,抢占东山,是最迫切的了。他爬到裴盛春身旁说:“我领几个人,从东山迂回到北山袭击敌人,你们在这先顶着,等听到东山枪响,就撤向东山!”裴盛舂连忙答“是”,眼睛仍不停地望着敌方。“跟我来抢东山!”十多名同志立刻提起枪,在徐主任带领下向东山飞奔而去。敌人以越来越密集的火力掩护冲锋,迫击炮弹在裴盛春他们身前身后爆炸,白雪和土块一齐飞起,落到了身上。他们的身体被埋没了,一打滚,又爬了出来。这时东山的枪声响了,而且可以听得出是对打的声响,这表明敌人也去抢占东山了。
敌人继续冲上来。裴盛春他们离敌人只有一百米远了。小马从敌尸腰间摸出个手榴弹来,狠狠地说:“你们来吧,叫你们尝尝这玩意儿!”他使劲扔出手榴弹,敌人的机枪手和其他五六名敌人一齐送了命,机枪也哑巴了。刘排长立刻滚身下去夺取机枪。就在小马扔手榴弹的一刹那,一颗子弹从他腹部穿过,血淌下来。我赶紧爬过去,扶起小马的头叫:“小马!小马!”小马被鲜血染红了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睁开了眼,微笑着,耳语般低沉地说:“干——下一去一吧,小一李一子!”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小男孩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枪声仍在继续紧张地响着。敌人又猛攻了,叫喊声使人呕心。我轻轻放下小马的身子,抓起小马那支沾满鲜血的步枪,朝冲来的敌人就是两枪,两个敌人应声倒下。这时我看见刘排长已经爬到机枪跟前。他刚伸手去抓机枪时,敌人又扫上一排枪,子弹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刘排长壮烈牺牲了。
敌人从三面冲上来。同志们已经弹尽援绝。“快退,向东山!”裴盛春发出了转移的命令。眼看敌人追上来了,突围的可能性很小,我就顺势跳进了一个树坑,坑里的雪马上把我埋上了。我听见裴盛春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她的最后一声呼喊被一阵机枪声淹没了。敌人的骑兵从我身旁飞奔而过,马蹄险些踩到我的头上。我想,身旁还带有刺刀,万一敌人发现了,就和他们死拼一场。~陕快的!快快的!”这是敌人的催促声。接着是同志们激昂的歌声:“高高举起呀,血红的旗帜!”“啪!啪!”这是打人的声音。但歌声还在继续:“宁战死,不愿国亡!”“巴格牙鲁!”敌人的打骂声。接着是两个女战士的合唱。我听出这是毕荣和金凤淑的声音。我想,难道我能躲在这里,让自己的战友被敌人抓住这样折磨吗?不!我应当出去,我有一把刺刀,可以砍死敌人,哪怕砍死一个,也让敌人知道女游击队员的厉害,说不定还能救了毕荣她们。但我又转念:不,不能作无价值的冒险!徐主任和裴厂长常说,我们要保存力量,即使是保存下来一个,也还可以东山再起。我痛苦地忍耐着。敌人的吵闹声,枪声,踩雪声也渐渐远去了……徐主任在东山被包围了,大部分同志都战死。他自己边打边退,一口气打死十几个敌人,直到腿部受伤,只剩下两颗子弹的时候,还用一颗子弹打碎了敌人的脑袋,用剩下的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宝贵生命。徐主任的英勇牺牲,打破了敌人想抓到鼎鼎大名的抗联六军一师政治部主任一徐光海的计划。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只能拔出战刀,割去徐光海同志的头颅……
天已黄昏,布满黑云,狂风在怒吼。我想站起来,但觉得两条腿硬邦邦的不能弯曲,好像不是自己的腿。我勉强从雪坑里爬出来,裤子上的雪已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我用手使劲搓掉裤子上的冰,并用手帮助腿做弯曲的动作,经过许多次活动,我勉强站了起来,四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到孤独和恐惧,神经质地打了个寒颤。我怎么办?往哪里走?没有星星,辨别不出方向。我不能停留在这!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找自己的队伍!我把没有子弹的三八式马枪背在肩上,开始往前移动,并向自己下命令:“勇敢些,小李子,快走!”刚向南走了两步,我又想:到北山、东山看看,也许有负了重伤的同志需要有人去照顾一下,如果这样,该多么好呀!我可以背着他,一同去找游击队。我又向沟塘子跑去,边跑边喊:“同志们!我是小李子!”回答的只有深山的回声,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我又往东山跑去,跑了好长一段,在坡上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我觉得累了,就坐在绊倒的东西上,并且用手摸着。我摸到的不是倒木,也不像雪堆,这是什么呢?我低头一看,呀!是一个人头,有一嘴黑胡子。“啊!”我惊吓地叫了出来。我的腿像不能控制的机器,只是向前飞奔。
我翻过了两个大山,跑到一个山顶上,又被什么绊倒了。我只是在二十四小时前,喝了点榆树皮煮的汤,以后再没吃东西,此时累得通身是汗,饿得腿也发软了。我爬到绊倒我的倒木上,休息了一会儿,顺便抓一把雪送进嘴里。由于饥饿和一天的紧张战斗,疲劳达到了极点。我多么想睡一会儿啊!不到几分钟,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我听到一种怪叫声,我猛醒过来。啊!是一群狼,在不远的地方嚎叫。我立即起来。糟了!身边没带火,不能点火堆,枪里又没子弹,怎么办?难道能让狼把我白白吃掉吗?不!我不能成为狼的肉食,我要活,我要活下去!我要消灭更多的敌人,为同志们报仇呢!我一边跑一边用木头敲打着树干,企图吓跑狼群。我不时被倒木绊倒,脸被树枝划破。我爬过了一座座小山,又爬过了一道道的沟。听不见狼的叫声了,我停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将几团白雪填进嘴去,觉得心神安定点,就斜倚在松树的树干上。
午夜,狂风刺骨,把雪沙吹得满天飞。我坐在那里,可能睡了片刻,醒来时,全身冻得直发抖,身体虚弱无力,两排牙“咯咯咯”地打颤。脚上穿的帆布黄胶鞋,虽然里边有乌拉草,但由于脚出汗,外边雪化进去,里边的脚布也都湿了,冻得又麻又疼。我突然意识到,脚如果冻坏了,那就一切都完了。我已经从敌人的包围中冲出来,又从狼群里逃出来,绝不能向严寒屈服,要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两只脚。我用全身之力,脱了几次鞋,最后好歹脱掉了。我用雪往脚上冻处摩擦,约有一小时,觉得痛得更剧烈了,好像许多根针同时刺来似的。哦!我明白了,这是好转的征兆,脚有知觉了。我咬紧牙,继续用头上戴的皮帽子上的绒布搓擦,然后将两脚装进皮帽子里,但脚和手指的疼痛仍没减轻。我虽然以极大的努力控制着,泪水仍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问题又来了,没有乌拉草和干脚布怎么办?我打开背篼,找出了两块布。这是今年五月间,在小兴安岭格节河“畔,正与敌人战斗时,不巧我的初潮来了,裴厂长送我的月经布。我用布包上两只脚,然后再穿上已冻得邦硬的鞋,好不容易直起腰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走了。
星星还在闪烁,但东方已经放亮了。青松逐渐从黑暗中出现,树林苏醒了。可以听见破晓前林中的一切声音:轻轻的松鼠叫声,啄木鸟的啄木声。天大亮了,我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峰眺望,但山和树遮住我的视线,什么也看不见。经一夜乱跑,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太阳已经很高了,我没有目的地爬着。在山坡上遇见些小榆树,就把榆树皮剥下来向嘴里填,把嚼出的发粘的液汗咽下去。我一边吃,一边将剩下的树皮往兜里装,干脆把树枝折断向袋里装,作为一天的给养。到一座黄山上,有不多的树,大部分是放倒了的柞树和桦树。我一看就明白了,这里曾经有人开过炭窑。
我高兴地加快了步子往前走,走到山顶上,依着树看去,西山比这山高,山下是一条南北方向的窄窄的沟子。我突然发现沟子下边有烟,还有个小房子,并且有人往来。我对这突然的发现不知所措。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队伍吧?万一是敌人的怎么办呢?我从山的后坡绕过,再从沟塘穿过小树塘,找个隐蔽的地方向小房子摸去。走到离房子一百多米的地方,发现有穿铁钉鞋的脚印,又发现有软软的手纸。我断定是敌人了。正想着,有个穿黄军衣、戴黑口罩的人往前走来,可能是来解手的,忽然问:“打雷克?”(谁?)糟了!不管怎样,我先吓他一下,若不然就处于被动,暴露了底细就不好办了。于是端起空枪喊:“别动!”“红胡子!”这个敌人边喊边往回跑,敌人立刻开始乱打起枪来。
这时晗巧鹅毛大雪纷纷下着,我跑出去几步外,加上小树挡得很密,敌人发现不了。敌人不知来了多少游击队,更想不到只是一个小女孩子,又害怕抗联游击队神出鬼没的战术,追了一会儿,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游击队的枪声,就不敢再追了,只是远远地在打枪。敌人落在后面很远了。此时,我更虚弱和无力了,气喘得厉害,觉得胸部堵得难受,接着咳嗽两声,吐了一大口血,眼前一阵发黑,瘫软地躺在树下。太阳已经西斜了,冬天短短的白昼又要过去了。我手扶着枪坐起来,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到了一个不大的沟子,在青松下有个水泉,冒着白雾,潺潺地流着。我被这泉水吸引住了,我跪在泉边的岩石上,打碎泉水周围的薄薄的冰层喝起水来。我又站起来,往山坡上走,在阳坡上看见枯黄了的细软的小草,草上面盖着一层雪。我想,这细草也可以当做乌拉草用呀!我坐下来拔草,换了胶鞋内已经湿了的脚布。我穿完鞋,又将换下来的两块包过脚的布收起来。
我在这个夜晚,又遭遇了一个“灾难”,那就是月经来了,而且流得很多,裤子湿了,接着就冻住了。现在我必须忍受很大的痛苦才能移动一步啊!我把棉裤的前腰拆开,揪出一块棉花垫上,咬着牙继续往前走。我往高山上爬,希望能看见队伍露营的火光。我几次把挂在天边的星星当火光奔去,几次把树枝与树枝的碰击声当做是有人喊我。我精疲力竭了,实在不能走了。如果在此刻一躺下,就没力量再爬起来了。我对自己说:“不能躺下,不能躺下!要刚强些!”忽然望着正前方有个亮,但仔细一看,是东方明星在闪耀,我又失望了。天又开始亮了,我向山下一望,山下有个红亮。“这也是星星吗?”我擦擦眼睛,又看去,“啊!是火光!”我像见到了救星,向着火光扑去。不!几乎是在爬行,倒木不断地拦住去路,绊倒了就又爬起来,好像什么也不觉得了。离火堆仅有三四百米远,我突然停下来,决定在天亮前必须探明是什么人。爬到距火堆一百多米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走到火堆旁说:“报告狄连长,西山坡有动静,但听不太清!”“同志们,快起队了。”狄连长喊。我听到“同志”两个字,一切都明白了,这肯定是自己人了,便往火堆扑去,没到火堆就不省人事了。
待我醒来时,狄连长正扶着我的头,给我水喝,嘴里不住地喊:“小李子!小李子!”我只说了声:“同志们……”就泪如雨下,长久说不出话来。拂晓,我又同六军一师的另一支队伍——狄连长等同志一起,继续踏上了新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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