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3月间,教导团被打散后,我们十几个同志组成游击队,边打游击,边找部队。
敌人到处张贴布告和通缉令,抓住红军战士就杀掉。我们东藏西躲,疲于奔命,陷入难以想象的困境。
第三天,我们这支小分队终于被搜山的敌人冲散了。我孤身一人在荒山野岭间与敌周旋。当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搜山的马匪吆喝着离去。我从山洞里钻出来,望着茫茫的天际,想着这悲壮的征程,再看看眼前荒漠的阴森,不禁仇恨满怀,悲愤填胸。我这是头一回独自离开部队,离开了并肩战斗、患难与共的同志们,真比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园还令人难受。夜风袭来,寒气逼入。我顿然感到,恶劣的自然条件和敌人穷凶极恶的搜剿,会陷我于绝境。要想方设法去找部队,再难再险,也要活着回去。我还要继续跟着党闹革命!敌人每天象篦头发一样进行搜,山,情况十分险恶。一天拂晓,我爬到山底下一条黑河边上,匍匐在大石边的杂树丛里。这时,雾很浓,十几步就看不甚清楚了。我感到这个地形和这时的天气对我荫蔽比较有利,靠近大路,又是山脚,迷雾蒙蒙,敌人很可能疏忽过去。我正在盘算下一步怎么办,不料,一个被敌人追赶的红军战士拼命地朝我躲藏的地方跑过来。虽然他从我身边跑过去,马匪却向我藏身的周围包抄过来。我终于在一片骂娘声中被一个满腮胡子的匪兵发现了。他先是一惊,继而狂叫道: “在这里!”敌人闻声,端着枪向我拢来。
“哈哈,你这个共产党到底也没,跑掉。快出来!”
显然,敌人把我当成刚才从这里奔逃奔出去的红军战士了。我已经三四天没吃东西了,饥寒交迫,全身无力。但想到能多缠住敌人一分钟,就可以使那位战友跑得更远一些,我牙根一咬,猛然站起,怒目而视.敌人把我团团围住,步步逼近,见我身上没有武器,一个老匪兵就大着胆子喊叫: “看你还往哪里跑。搜!”几个兵痞应声上前,推推搡搡,全身上下搜个遍,把我换粮用的一点鸦片烟全翻出来了。敌人见了这东西,乐得眉开眼笑,你闻闻,他舔舔。
一个匪兵问我: “你是什么地方人?”
“贵州人。”其实我是福建人,但为了不暴露红军的身份,我没有直说。
“干什么的?”
“给红军挑担子的。”“认不认得徐向前?”“没见过。”
“怕不怕死?”
“……”从高台战斗后,我们就知道敌人的野蛮行径。红军战士被抓住,往往问完话后就杀掉。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了。面对过灭绝人性的马匪兵,想到自己是为穷苦人而死,尽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心中反倒觉得很坦然,便瞪大了眼睛回答: “随便。落到你们手里,反正迟早总要死。”
“你不怕死,定是个共产党!”
“穷人也不是歪种!”说完,我就闭上双眼。敌兵用枪筒在我后脑勺上戳了几下,但好一会儿也不响枪。是不是敌人故意制造恐怖,等着我惜命求饶,拿我开心取乐,再一枪把我打死?我很快意识到,敌人的捉弄,是对我面临生死关头的考验。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在这样的考验面前,绝不能变成软蛋,要象党组织教诲的那样,为了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乓”地一声,枪响了。我的心一跳,思路被打断了。可是,身上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耳边只听马匪兵发出戏谑的哈哈笑声。我睁开仇恨的眼睛凝视着这伙敌人,其中一个对我说: “干娃子,留下来给我们做事。”另一个说: “算你走运,饶你一命。还不谢过长官不杀之恩。”说着,过来就按我的头。我脖子一梗,脸一侧,睬也不睬。我周身气得发抖,真恨不得手中有支驳壳枪,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点了名。
我被关进一间破漏的土房。里面已经关了七个人,看上去都象是红军战士,可能和我一样,也是留下当长工的,真叫人怒火中烧。一天捱过去,只给两顿残羹剩饭吃,不给水喝。天黑后,睡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黑沉沉的夜沉甸甸的心,八个人默不作声,大概都在想着个人的心事。我陷入迷茫的沉思,敌人难道真的是留下我供他们当牲口一样地驱使吗?也许他们真的认为我只不过是个挑夫。五尺高的汉子,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受这个屈辱!逃,能逃得脱吗?往哪里逃呢?我翻来转去,思前想后,渐渐从乱麻一样的思路里理出一个头绪来:只要敌人不打死我,我就要顽强地活下去。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有机会,我就要逃跑,去找党,去找部队。长工也好,牛马也罢,我要咬紧牙关度过这场劫难。第二天,我脱下一件破单褂,换了一顿饱饭吃。两天后,敌人把我们押到甘肃省的张掖县。
转移到张掖县之后,并没有叫我们服什么苦役,倒是经常不断传来马匪杀害我红军阶级兄弟的噩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使人的心里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我再一次感到,这回离革命到底的日子不远了。既然死是不可避免了,就更用不着贪生怕死。只是这样束手待毙,实在死得太冤枉。我只想,如在临死之前,抓住一个马匪同归于尽,也算对革命作出最后一点贡献了。
一天晚上,敌人把我们叫出去。我以为这下该轮到自己头上了。从难友的脸上看,虽然表情不尽相同,但大概都意识到这一点了。大家默不作声,缓缓地在黑夜的街上走着。我们被一根绳索串着,无法逃脱。路上,墙角,连块大点的能够砸死敌人的石头也没有。看来,只有赤手空拳拼命了。我正这样想着,马匪兵已经把我们带进一座大院子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向我们吆喝: “我们的长官负伤了,你们老老实实抬担架,跟老子把长官送到西宁去。谁不抬,就枪毙,不老实,就抽你!”听了这话,紧绷着的神经松驰下来。噢!这次不是被拉出去砍头,马匪头目被我军打伤了,这就说明红军还在战斗,没被消灭,而且可能就在这一带活动。想到这里,心中又产生逃跑找部队的念头,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沉重的担架压在肩上,我们排成单行在通往青海省的大路上吃力地走着,稍不注意,皮鞭和枪托就落在背上。一个生病的难友,经不住长途跋涉的折磨, 昏倒在地。灭绝人性的马匪竟然二话不说,挥刀就砍,将他残酷地杀害了。
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烈士,仇恨填满我的胸膛。一定要报仇的强烈愿望,使我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一个共产党人,不怕身陷魔掌,关键是要保持革命的气节,不可动摇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意志。
从张掖经民乐,进入青海省境内,正向俄博行进的途中,我腹痛发,作。开始是隐隐作痛,后来,疼痛加剧,肚子象刀绞一般,两脚也越来越软弱无力,肩上的担架仿佛一下子加重了千斤。我刚要停下步来,敌人冲过来就是一枪托。我眼前立时映出了前几天那位倒下去的难友被野蛮杀害的 状。我不能重复这种无谓的牺牲,我要保存自己。我硬是顶着难忍的疼痛,踉跄着走到住宿的地方。
? 到了西宁,关了五六天,敌人又把我们用绳索一串,押解到兰州。这时虽交四月,但却毫无春意。兰州城厢,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寒风肆虐,一片凋零。国民党九十九师驻在这里。我们到后来才渐渐知道,敌人把被俘的红军都集中到这里甄别,查党员,查干部,查出来就砍头、活埋。
我清楚地意识到,又一次生死的严峻考验摆在面前。
敌人的威逼利诱,在红军战士身上,显得是那样的无能为力。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不是没有,但敌人从这有限的叛徒身上捞到的油水毕竟也极其有限。他们黔驴技穷,最后只好决定把大批红军俘虏遣返原籍。敌人的屠刀和金钱没能暴露我的身份,于是也给我照了相,发了路费,押解着登上还乡的路程。
和我同时遣返的有九十多人, 大多是江西、福建、湖南、湖北的。一离开兰州,我心里就开始盘算,送回老家去,这不是离开虎口又进狼窝吗?那里的地主、 “铲共团”能放过我这个“赤色分子”吗?再者,路途险阻,迢迢万里,只恐走不出这西北高原,就会冻饿而亡。想要活, 只有一条路:逃。只有回到党的队伍里,才谈得上杀敌报仇闹革命。
我打定了逃跑的主意,每天都注意寻找机会,同时还用心物色伙伴。
在这批遣送的俘虏当中,有一个我在教导团认识的战士,他是江西兴国人,当过技术书记,他的双脚冻掉了八个趾头,走路很吃力,我就搀扶他,打尖、住宿时,也尽可能照顾他。他见我在困难中关心帮助他,很感谢我,渐渐地表示了对我的信任,愿意跟我闲谈。一次,我有意识地扯到今后前途这个话题,他流露了回家比再去干红军好的思想。看来,他对革命绝望了。这在当时的恶劣条件下,也很难免。又经过两次交谈,他认识上没什么转变,我对他只好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一天,我们这群衣衫褴褛蓬首垢面,犹如叫化子一般的俘虏来到了会宁。在穿过县城街心的时候,我又看准机会,趁押送我们的匪兵不注意时,把流落在会宁街头的朱良才同志拉进了遣送队。敌人是一县一县传递转押的,交接并不认真,这倒给了我一个启发,看来遇到机会逃跑,敌人也不会很快发觉的。
尽管饥饿、疲惫象魔鬼般地缠着我,但争取活着回到部队,回到党的怀抱的信念支撑着我,使我经受住了一路上的种种磨难。那个技术书记也许是出于好心,也许是奚落我异想天开,总是说: “不要当傻子了,苦头还没吃够吗?你想找部队、找党,可是,党又在哪里呢?革命何年何月才能胜利呢?”
我和朱良才同志斩钉截铁地回答:党在我心中。只要心中想着党,立场不离开党,就一定能找到党。只要党还在,红军战士就杀不光,革命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大约五月下旬的一天,我们来到西平凉县城二十多里的蒿店。这是一个小镇,四面都是山,大路从镇中穿过。敌人把我们关在镇北面一间老乡的房子里。走了一天,疲惫不堪,吃了点东西,大家就东倒西歪地蜷缩着靠墙躺下,有的人在睡梦中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我虽然又累又困,但因有逃跑的心事,一时难以入睡,期待着逃出牢笼的机会。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就在乱哄哄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四人借上厕所之机,跑出了小镇,一直向北跑去……新的转折,新的希望,新的斗争生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们终于如愿以偿,重新回到红军战士的行列,回到党的怀抱。当我们到达援西军司令部,见到任弼时同志、刘伯承司令员、张浩政委等亲人的时候,在敌人残酷折磨和凌辱面前,从没掉过一滴的眼泪,霓不能自己地夺眶而出。从被俘到死里逃生,两个月里饱尝了辛酸苦辣,只因党象一束阳光照亮我的心,才使我熬过了重重苦难,如今回到亲人身边,积在心中的千言万语,我只拣了最要紧的一句倾诉出来:党为劳苦大众谋解放,我要跟党永远闹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