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投降了,人们应该痛快,但是不然。那些天,我们心里都像塞着一团乱麻,兴奋、忧虑、愤慨……各种复杂的情绪缠绕在心头。兴奋的是,我们苦斗了八年,终于赢得了胜利;愤慨的是,许多伪军据点的碉堡上,转眼换上了青天白日旗;那些依仗日寇势力横行多年的汉奸队,摇身一变,成了冠冕堂皇的“国军”;日军依然占据着津浦线上的各个城市,拒不向我们缴枪;蒋介石的六个师正顺着津浦路北上,先头部队已经越过徐州,口口声声要向我解放区“收复失地”。……
九月初,我们山东第八师,打开台枣路上的峄县城后,又回到津浦路上。这时传来毛主席到重庆和国民党谈判的消息,许多同志为毛主席的安危担心,部队的情绪有些动荡。我们一到连里,好多同志围上来。这个问:“毛主席到重庆带了多少部队去?”那个问:“反动派把毛主席扣住了可怎么办?”有人担心地说:“毛主席不该去啊!”……有个营长打仗一向很勇敢,见到我说:“打仗咱们是不怕的,只是现在打不得了。”我问他:“为什么?” 他心事沉重地说:“要是咱们和国民党的部队大打起来,毛主席在重庆不是更危险了吗?” 干部、战士这种关心毛主席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毛主席的安全有保障吗?谈判的前途到底怎么样?这些问题,也时时刻刻在我脑子里翻腾。若说谈判会成功,从此以后能够和平,我不相信。许多同志也都不信,纷纷说:“眼前的事实明摆着,日军、伪军、国民党军正同流合污,‘三位一体’对付我们。在八年抗战中,国民党反动派从来没停止过和我们摩擦,他们恨共产党恨得咬牙,怎么会和我们真心实意讲和平?”若说不能和平,谈判不会成功,毛主席又为什么去重庆呢?……
这一天,我们正在夏镇休整,准备围攻临城,突然有人跑来报告:“陈毅军长来了。是由教四旅的部队从湖西护送过来的。”真是个出乎意外的好消息。当时,贾团长、李政委和我,马上前往迎接。
记得一九四三年十一月,陈毅军长曾路过我们这里。
当时,我在铁道游击队工作。一天,我们刚从津浦路东来到路西的微山湖边驻下,接到运河支队送来的通知,说有一位“当家的”要过路去延安,要我们铁道游击队负责接送。那时,我们经常接送过路的首长。为了保密,对首长统称“当家的”。当我们见到首长后,才知道是陈毅军长。他是去延安参加党的“七大”的。我们整天活动在铁路线两侧,四处是星罗棋布的据点,唯一比较安全的地方是微山湖上。我们接来了陈军长,听他说要休息几天,当夜便找到一条小木船,请首长坐上,划进湖里去。我们没有什么招待陈军长,便着人上岸去,从夏镇买回了几斤大米。陈军长知道了,说:“煮鲜鱼吃,就很好嘛,为啥那么麻烦。干革命,就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从前在江西打游击的时候,还吃过黄蜂蛹子哩。” 他每天跟我们谈话,讲苏德战争的局势,讲抗战的前途,讲三年游击战争的故事。他还向我们调查了解渔民的生活情况。在谈话中,他引述着毛主席的话谆谆教导我们:一定要很好地执行党的政策,一定要和人民群众鱼水相连。他说:“你们处境虽然艰难,但是只要正确地执行了政策,把根子扎在人民当中,敌人再凶,也是撵不走你们的。我到了延安,一定告诉毛主席,津浦路上有你们这么一只‘小老虎’。”在秋风萧瑟的微山湖上,陈军长住了五天。要走了,我带着短枪队,护送过湖西平原。临分别时,首长紧紧和我们握手,并一再嘱咐我们:“要很好地坚持这块地区,保护好这条通往延安的交通线。也许我从延安转来时,还走你们这里。……”
今天,首长真的又从我们这儿路过了。时过两年,我们的部队壮大了,局面不同了,除了铁路上的城镇,广大地区全是我们的了。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请陈军长多住几天。
我们跑到夏镇南头,在一家老百姓的大院里见到了陈军长。首长一见我,马上就认出来,一面和我们握手,一面很风趣地说:“我还记得你们微山湖上的小船。怎么样?还送我去游湖吗?”
“首长这次要多住些天”,我赶忙说,“现在,再不用送首长进湖去了。”
“这次我只能停半天。”陈军长说,“歇歇脚,下午就走。”
我们把陈军长接到团司令部。为了让首长休息,大家便要退出来。陈军长叫住我们,又一次说:“我只停半天。现在来谈谈,你们对当前的时局,有些什么看法。”
我们心里正闷着许多解不开的问题,大家就把最最关心的问题提出来:“毛主席在重庆安全吗?”
“这一点,同志们应该放心!”陈军长十分肯定地说,“毛主席去重庆,是扛着三面大旗去的。一面是和平的大旗,一面是团结的大旗,一面是民主的大旗。这三面大旗比十万大军还要厉害。毛主席此去,代表着全国人民的愿望。国民党反动派,是不敢下毒手的。我们党,不是一九二七年的党。时代不同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看我们的斗争。”
我们听了陈军长这番话,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下地。陈军长接下去问:“你们是准备打,还是准备和?”
我们回答:“准备打。如果反动派继续进犯,我们坚决打下去。”
陈军长点点头,说:“我们力争和,准备打。”又问:“部队中有没有和平幻想?”
我们回答:“有,只有少数人。”
陈军长说:“少数人也要不得。我从延安来,党中央和毛主席要我告诉同志们,我们是力争和平的,但不能抱有幻想。反动派总是反动派,不打不倒,我们部队工作的重点应放在 ‘打’字上。反动派是不会有真心实意和谈的。他们已经磨好了刀,准备向我们杀来。美国正帮助国民党反动派,从天上、地上、海上向东北运兵。内战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要做好充分准备,准备大打。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绝不允许反动派抢占胜利果实。”陈军长扼要地向我们讲了全国的战局,讲了重庆谈判的前途,讲了进军东北的重要意义。他不时引述毛主席去重庆之前在延安干部会上的讲话,教导我们对反动派决不能抱幻想。他们是欺软怕硬的,我们的仗打得越好、越大,对谈判越有利。陈军长讲到今后的斗争,说:“党中央和毛主席给我们的任务是向日伪军大举反攻猛烈扩大解放区,同时要把守住山东的南大门,坚决粉碎反动派打通津浦路的企图,阻止国民党的部队北上。”
这次短短的会见和谈话,使我们像从一团云雾中跳了出来,登上了高山,一下变得心明眼亮,看得远了,多少天的疑虑一扫而光。
陈军长和我们谈过后,略事休息,用过饭,就起程赶赴津浦路东。
陈军长把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带到了山东,山东的斗争局面很快发展起来。我军立即向境内日伪军进行了大反攻,收复了广大城镇和乡村;进一步发动了群众,加强了地方武装和民兵,巩固了解放区;部队也进行了调整和整编,统一了领导,组成了野战军,以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守住南大门”“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口号,响彻整个部队。
十月中旬,国民党第一战区副司令李延年率骑二军、七十三军及吴化文两个军沿津浦路北上。我们八师,便在陈毅司令员统一指挥下,在津浦路上破铁路,截兵车,攻城守镇打击进犯的敌人。斩断吴化文的先头部队后,又趁机攻占了邹县城,一举歼灭日伪顽守敌两千五百多人。据守在十里铺、界河、下家铺等处的三百六十多名日军,本来想等待国民党的大军北上,坚决不肯向我们缴枪。我们把邹县城攻克,他们期待无望,便纷纷向我们投降了。接着我们又和华中北上的兄弟部队配合作战,在界河地区,将吴化文部的第一军四千余人歼灭,活捉了敌军长于怀安。
刚刚撤下战场, 消息传来: 毛主席从重庆回到了延安。国民党的代表被迫在《双十协定》上签字了。紧接着,又传来毛主席的指示:“纸上的东西并不等于现实的东西。事实证明,要把它变成现实的东西,还要经过很大的努力。”果然,不几天,反动派又令其十九集团军陈大庆部北上。我们坚持“针锋相对”的方针,又在官桥、孟家仓、滕县等地,把陈大庆打得落花流水,先后歼灭了他的暂一旅、新二师共一万二千多人。这样,上来一堆,歼灭一堆,仗越打越大。前后不到三个月,我津浦前线上的部队控制了临城至兖州段约二百多里,完全打破了反动派迅速控制津浦路掩护大军北上的计划。
在此期间的一个干部大会上,我第三次见到了陈毅司令员,听了他的报告。他讲到津浦前线上接连的伟大胜利,说:“针锋相对,寸土必争,这是毛主席给我们的法宝。我们用了它,‘争’了,‘对’了。今后还要‘争’下去,‘对’下去。”会上,他特别表扬了我们师舍身炸碉堡的英雄陈金合。陈金合是八师二十三团三连机枪班长,共产党员,在津浦路西临城附近柏山战斗中,在关系战斗成败的紧要关头,一手扶雷,一手拉弦,与敌堡同归于荆陈司令员说:“我们要有陈金合同志的革命精神。他是彻头彻尾的共产主义英雄。……”在陈司令员的号召下,津浦前线各个部队中,都响着一个口号:“向彻头彻尾的共产主义英雄陈金合学习!”学习他在反动派大举进攻面前大无畏的精神;学习他用生命保卫胜利果实的崇高品质。只要国民党反动派不停止进攻,我们就要以陈金合同志的精神,和它“争”下去,“对”下去,直到完全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