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程子华政委召集我们讲了话,大意是我们这些干部要分配到各团,做整顿部队的工作,以利于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斗争。散会后,程子华同志又个别找我谈话,让我去八分区二十三团当政委。第二天,我就到西湖村找二十三团去了。
到了二十三团,我了解了一下情况,这个团,原是河北游击军的一部分,由地下党员唐朴农和孙志远组建的,队伍和成分比较复杂,纪律性差,亟待整顿。第二天,我正在和老乡了解本地的情况,忽然看到五六个战士搂腰搭背嘻嘻哈哈走过来。看见我,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又嘻嘻哈哈地走了。
我望着这几个战士的背影,问身边的警卫员:“他们是几营的?”警卫员就是本团的,情况熟悉,他说:“还用问,一看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知道是三营的。”“营长是谁?”我问。“他l'r]#lUb有营长呀?他们原来都是联庄会的,头头就是刘全章副团长,听说他还是个青洪帮呢!”警卫员小声对我说。
正说着,突然听到村南传来两声炮响,顿时,村里的男男女女向村外跑去,又有几发炮弹“吱、吱”地掠空而过,落在村北。我从炮弹爆炸的声音断定是山炮,而且敌人离得还远。再看看几发炮弹的弹着点,完全没有目标,八成是为了吓唬人。我便登上一座高房,从警卫员手里接过望远镜向南望去,什么敌人也没看见,只有炮弹从头顶飞过。
我正要通知部队原地待命,突然,一阵急促的号声响了,接着,部队便乱七八糟地向北跑去,没有)队形,没有掩护,我挥着手大声喊:“同志们别乱跑,敌人的炮没有目标!”队伍听到喊声稍停了一下。“咣”又是一发炮弹在村东炸了,队伍哗啦一下就散了,一个劲儿向李亲古镇跑去,简直是放了羊……事过之后,我和团长唐朴农同志进行了研究,决心从整顿纪律开始整顿部队,他从前教书,对部队工作不太熟,就把担子交给了我。
这天,我在村里走着,思考着整顿部队的事,突然,一阵吵闹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干什么,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违反纪律,就是要管!”一个气呼呼的声音。“什么违反纪律,老子抗日,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吃棵大葱有什么了不起!”我走过去,见这个自称“老子”的人是个“干巴瘦”。
灰军装大敞着扣子,腰扎一条宽宽的皮带,两把盒子枪口朝上插在腰间,左手端着碗豆酱,右手拿一把大葱,光着脚,伸长了脖子喊着:“抗日嘛,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有葱出葱,有酱出酱。”他对面的人高高的个子,挑着两桶水。我认识这个人,他是管理科长,叫王雅三,是老地下党员,原则性强,向来办事稳稳当当。
这时只听王雅三不紧不慢地说:“是啊!抗日是大家的事,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枪出枪,可‘出葱’‘出酱’是谁规定的?”“干巴瘦”被问住了,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扭身要走,王雅三放下担子,一把抓住他:“把葱还回去!”“我看你是存心跟老子过不去!”“干巴瘦”把大葱往地下一摔,伸手就要掏枪。“土匪!”我喊了一声,然后对警卫员喝道,“把他的枪下了!”“干巴瘦”刚明白过来,枪早到了我警卫员的手里,他只好低下头去。“为什么违反纪律?”我问。“不光是今天,他们几乎天天如此!”王雅三插了一句。
“干巴瘦”翻了翻眼,没说话。“把葱和酱给老乡送回去,回来领枪。”我说着,接过警卫员手里的枪,右手拇指按住保险,食指扳着机头,一甩手腕,“咔嚓”一声,同时掰开了保险和机头,看了看,说了声:“枪倒不错,是打敌人的好武器,可是不能吓唬自己人。”说完,递给了警卫员。“干巴瘦”看在眼里有些吃惊,赶紧捡起地上的大葱走了。
他走后,我又问了王雅三,知道他确实是三营的,我心里暗暗想道:“看来整顿部队得从三营下手。”下午,我去找刘全章,他虽是副团长,实际上只是三营的头头,其他方面的事很少管,他自己心里也有一肚子气,总认为团里其他领导不信任他,另外,他觉得八路军的纪律太严,说道太多,总觉得不自由。但他本质好,父亲参加义和团被杀害,自己立志报仇从小习武,在青洪帮里颇有威望。
推门走进他的屋,他正双手垫着后脑勺,靠着被垛,闷闷不乐地仰躺着。见我进来了,忙要穿鞋下地,我上前挡住他说:“算了,躺着吧!”说着,自己也坐在炕沿上。还没等我坐稳,刘全章就说:“政委,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你是不是光管宣传,写写材料,讲讲话?打仗的事不管吧?”“你听谁说的?”我反问。
“队里有人这么说。”“唔,我这个政委是什么都要管的,不过也是大老粗,从小没念过书,斗大的字能认几升,还是在延安学的哩。”“好啊!你还能认几升,我还认不了几升呢!”刘全章的情绪活跃了点,接着又问:“政委你参加过长征?”我点了点头,琢磨着怎么把要说的话引出来。“那么说,你打过不少硬仗啦?”刘全章凑了过来,把脚子一搬,盘着腿坐起。我见刘全章没什么拘束,性格又直爽,就随便说:“当兵的打仗还不是家常便饭?不
过,我打仗可得好好向你学。”“哪里,哪里!长征的老将,经得多,见得广,一个顶俩。”刘全章说着把脸转过来,“哎,政委,我听说你的枪不错?”我听出,这是句粗中有细的话,他想看我敢不敢把枪递过去,试试我是否信得过他。我马上对警卫员说:“把枪拿来给副团长看看!”警卫员迟疑了一下,我一甩头,示意他赶陕把枪拿来,警卫员只好脱下背带,把枪递过去。刘全章抽出枪低头一看,口中“啧啧”赞道:“好漂亮的枪啊!英国造,大机头,真是好家伙。”
他一边说,一边退下子弹向窗口瞄了瞄,随口说:“政委,我的枪也不坏,德枪,二十响,你看咱换换怎样?”说着,把自己的枪拽出来,塞到我手里,我笑着答应了,说:“行,按你们当地的习惯—_拉钩!”刘全章的劲头来了,“噌”地蹲起来,伸出二拇指……我看是谈正事的时候了,便说:“老刘,你看DNf]部队如何把战斗力提一提?”只见刘全章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半天才挤出一句不贴题的话:“政委,你会喝酒吗?”我笑着说:“怎么,要喝两盅?这好办,可我酒量不行,也没瘾。”“这样吧,政委,你请我喝酒,有话酒后说。”我爽快地回答:“那好说。”就掏出钱来让警卫员去打酒、买鸡。
太阳快下山了,桌上的酒瓶也快空了,刘全章抬起头:“政委,你相不相信我刘全章?”“看你说的,只要你一心跟共产党走,坚持抗日,我当然相信你。”刘全章把酒杯一放,像有说不出的委屈,眼泪顺着发紫的脸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政委,听了你的话,我算有底儿了,你不知道,有人总怀疑我,怕我去当汉奸。”
“你父亲是被洋人杀的,你这两年一直在打鬼子,当汉奸从何谈起?”刘全章猛地抽出驳壳枪往桌上一摔:“他妈的,我对天发誓,不但我不当汉奸,就是我儿子当汉奸,我也崩了他!”
喝完最后一杯酒,他抓起桌上的驳壳枪,拉着我的手说:“走,政委,你是红军出身,咱们到外边比试比试!”我想了想,觉得在这个场合不好显示枪法——比赢比输都不好,不去吧,又推托不过,只好说:“老刘,我光听说你的枪法好,可没见过,今天见识见识。不过,我这两天胳膊疼,今天只看你的吧。”
也好,来日见教!”刘全章说着,来到院子里喊了声:“开始!”只昕“嗖”的一声,一个空酒杯从他的警卫员手里飞向天空。这酒杯在半空滴溜溜乱转,待酒杯开始往下落的时候,刘全章甩手一枪,把酒杯打了个粉碎。我赞许地点点头。刘全章说:“打一个算是瞎碰的,再来两个!”说着他又叫警卫员把两个酒杯一起抛起,随着“啪啪”两枪,两个酒杯都碎了。我高兴地竖起大拇指,称赞说:“好枪法,有功底!”说着,拉他进屋坐下。
刘全章酒喝得挺足,话谈得投机,这三枪又露了脸,心里着实高兴,我看他解除了忧虑,便开始谈正题:“老刘,你枪法不错呀,可你想过没有,抗日靠一人一条神枪可不行啊!”“谁说的,我的徒弟打得都不错!”“你的徒弟不才几十个人吗!要把日寇赶出去,几十个人是办不到的,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也不能光靠枪打得准,还要靠党的领导,人民群众的支持和部队的团结……”他听了连连点头。我接着说:“没有党的领导,没有好的纪律,部队就没有战斗力,打起仗来就放羊,就拿昨天说,还没见敌人的影儿,部队就乱了阵。”
刘全章气得插了一句:“真他妈的厥包。”“还有,我们部队的纪律差,特别是你原来在过的三营,昨天他们又有一个排长抢了老乡三只鸡。”刘全章觉得这下丢了他的脸,“呼”地站起来,抓起驳壳枪,眼睛瞪得滴}留圆:“谁抢的?我毙了他个王八蛋!”我一把将他按下,平心静气地说:“别着急,整顿纪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看这样子好不好,咱把队伍调整一下,按红军的样子,每个连队都建立党支部,把不适合连队工作的同志调换一下……”
“我那几个徒弟……”刘全章说了半句话,又突然打住了,默默低下头。我知道刘全章在替他的几个徒弟担心,便安慰说:“老刘,你放心,他们几个会另有重用!”“去干什么?”“你的徒弟在清苑、高阳、安国一带不是有不少熟人吗?团党委决定叫他们分别到这几个县去搞情报,直接受侦察科领导,这可是团党委的信任啊。”“好。”
侦察科是团里最重要的部门,刘全章寻思着他的徒弟没吃亏,一口答应了。“慢着,还有一条,要保证不出叛徒,不出汉奸。”“放心,我的徒弟要去当汉奸,你先枪毙我!”做通了刘全章的工作,全团进行了整顿,各级干部水平提高了,全团出现了新气象,违反群众纪律的在军人大会上受到了批评,部队的训练也搞得热气腾腾,李亲古处处歌声飞扬……我觉得这支队伍像一把淬过火的钢刀,是拉出去试试锋芒的时候了。说也巧,正当部队寻找战机的时候,上级来了指示,据可靠情报:安国县的敌人要在李亲古安一个据点,并打算在这里修一条公路,沟通安国和深泽两县。上级要求二十三团抓住战机,消灭敌人。仗从何打起?
我带着参谋长和两个参谋到李亲古镇北的大沙河一带看地形,大沙河足有两三里宽,还没到雨季,有一段河道亮了底,露出一片白花花的沙子。我料定这里是敌人的必经之路,因为附近一座桥都没有。我们四个人朝北岸走去,观察了北岸东西张谦村的地形,我发现,向河北越走越好走,往河南越走越难走,我蹲下仔细看了看,原来河南边的河床高,水下去得早,沙子被晒干了,一踩一个大深窝,北边的河床低,水下去得晚,一层干沙下便是潮沙和黏土,踩上去是实着的。
这个地形对从北往南来的敌人来说,将是一步步走向陷阱。靠沙河南岸大堤的西段,有一块河床很高,可能是几年没上水了,形成了一个“半岛”,上面长满了密密的柳条子,远远望去,黑糊糊一片,参谋长苏福如和我不约而同地说:“真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三天后的一个拂晓,李亲古镇北的大沙河河堤上隐蔽了一营的战士,这是给敌人摆下的“当头炮”;沙河北岸的东西张谦村房顶上、宅院里埋伏着三营的战士,刘全章手提大张机头的驳壳枪,两眼注视着村北,他们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先把敌人放进来,然后封口;二是封口后担任打援,这是给敌人布下的“抽底车”;在那片小树林里,埋伏的是二营,这是给敌人准备的“卧槽马”。
他们都分头在前一天晚上进入了阵地,现在正等得着急呢!二营的战士小声议论:“哎,听说才有三十多个鬼子,三十多个伪军,还不够塞牙缝的呢。”二营郑营长性格耿直,说话爽快,作战勇敢,人们都叫他“炮弹”。此时,“炮弹”听了这话,忙过来低声说:“可不能轻敌,得把羊当虎打。”一阵风吹过,小树林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树叶在沙沙作响。突然,北面隐隐约约地传来“隆隆”的马达声,指战员们顿时精神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战斗。和情报完全一致,敌人来了三辆大卡车,前边一辆坐的是伪军,驾驶楼上架着机枪,后边的一辆车上坐的是鬼子,中间一辆车上,有几个鬼子和伪军坐在后尾巴上,前边用绿苫布蒙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啥“宝贝”,这三辆车飞快地开进了沙河滩,正好走的是我们昨天踩过的地方。
才下河滩,那车还爬得挺快,可越往南走,马达声越来越沉重,不时传来加油门的轰轰声,当爬到离南岸一百多米的地方时,怎么也爬不动了,汽车前冲两步,后退两步,在沙窝里滚来滚去,摇开了煤球。车上的鬼子和伪军可受不了了,跳下来,一个个满脸尘土和沙子。有一个鬼子小队长对侧翼这块小树林有几分不放心,举起望远镜观察起来,老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他还是不放心,叫过来两个伪军,又跟上三个鬼子,踩着沙窝一步一步地朝小树林走来……
离小树林只有五十多米了,南岸“啪”地响了一枪,接着,机枪、步枪的射击声像刮风一样响起来,这是一营开了当头炮!河滩的鬼子和伪军一下被打倒了一半儿,剩下的只好利用三辆汽车做依托进行垂死挣扎,眼看支持不住了,只见那个鬼子小队长把大洋刀朝小树林里一指,鬼子、伪军便一边放枪,一边朝二营那边扎过去,因为他们看见先派出的五个人还往前跑,啥事也没有,以为这片小树林是天赐的再生之地,便把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儿了。
正当鬼子、伪军朝小树林跑时,憋足了劲的二营,听到我的一声“打”字,就把仇恨的子弹“哗哗”地向敌人泼去。这一“卧槽马”真来劲。敌人登时躺下一片,前面那五个家伙更别提了,一个活的也没了。
鬼子起初还想夺下这片小树林,往上冲了几次,见这颗钉子很硬,只好缩了回去。这时,只听军号嘹亮杀声震天,伴着手榴弹的爆炸声,一、二营的战士一阵风似的朝敌人扑去。伪军们大都是稀泥软蛋,一营往上一冲,他们便跪下了,剩下的那二十来个鬼子倒是有点武士道精神,吱呀呀怪叫着,不肯投降。因为四周都是我们的人,不能再开枪了,二营郑营长顺手拾起一把鬼子扔下的三八枪,大喊一声:“同志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冲啊!”便向~个鬼子军官扑去,那鬼子军官手里的大洋刀确实有点功夫,劈过来,挡过去,弄了好几个回合,郑营长硬是没扎着他,急得郑营长红了眼,边猛刺边骂:“狗日的,我看你有多大本事,今天不捅死你,我就他妈白吃干饭了!”越拼越来劲,那鬼子小队长渐渐招架不住了,手也软了,气也短了,汗也下来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这时郑营长瞄了个空子,大喊一声:“去你娘的吧!”一刺刀将鬼子军官捅了个仰面朝天。所有的敌人死的死,俘的俘,车上车下的枪支弹药各类物资都成了我们的战利品。在战利品中,还有一箱“太阳牌”啤酒。那个“干巴瘦”排长,抱着酒箱子来找我。
当时二十三团很少有人见过啤酒,从车上搬下来时,有人说是油,有人说是燃烧弹,后来听一个伪军说,才知道是啤酒。我对那个排长说:“你打开尝尝啥味道?”没想那排长“啪”一个敬礼,说:“报告政委,这是我们的战利品,个人不能随便用。
”我乐了,仔细看时,发现他就是一个月前端着酱、拿着葱吵架的那个排长,我心里想:“这支队伍确实变了,变硬了,变强了,变成一把锋利的钢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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