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38年同秦明道认识的。那年秋,我奉鲁南抗日义勇总队的指示,和郑一鸣、王志成回微山湖东夏镇一带发展抗日武装。临行时,总队司令员张光中特地嘱咐,要我们和临城彭楼村的地下交通员秦明道取得联系。按照预定地点,我们在临城南铁路东侧的一个小庄里和他见了面。
他当时已年近花甲,白发苍苍,经常拄着一根齐胸高的竹竿。竹竿连连点地,发出“叭哒叭哒”的声音,真是人未开口,竹竿先响。
老人可能早已知道我的到来,一见面,上前拉住我的手,爽朗地笑着说;“同志,只管分配任务吧,甭看我年龄大,不管用了。老杨继业80多岁还出征呢l”一句话把我逗乐了。没想到老人说话竟这般的风趣,这般的恳切和自信。
秦明道出生于一户富裕的家庭,他9岁那年家道中落。不久,成为佃户,受尽地主阶级残酷的压榨、凌辱和剥削,一家人吃糠咽菜,年年岁岁挣扎在饥寒的苦海里。1935年,革命发展到了他的家乡。在我地下党的影响下,他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要求参加革命,组织上委派他做地下交通工作。正像他的名字一样,老人对湖东一带的地理情况很熟悉,什么庄靠什么庄,相隔多少路;哪条路最安全,甚至哪条路上有几个坑、几道弯,他全了如指掌。由于老人的健谈、爽快,不到半天,我们就互相熟悉了,亲热地称他秦大爷。
他对于这种称呼似乎并不乐于接受。他收敛了乐哈哈的笑容,花白的胡子翘了翘说:“你们这样喊,是看不起我。”说罢,他撂下竹竿,迈动步子给我们看。当时,我还不明白,老人这般健壮,为什么手不离竹杖呢?没办法,从那以后,我们就称他老秦同志,后来混熟了,就干脆喊他老秦头。
根据计划,我和郑一鸣等人需要当天过津浦铁路到夏镇去。那时,鬼子对铁路线封锁得很紧,大小路口都设有岗哨,过往行人一律盘查搜身,尤其对青年汉子盘查得更严。夜间,除了岗哨外,巡逻队来往不断。我们3人的年龄都在30岁左右,又带着武器,怎么好过呢?老秦头却满有把握地说:“放心吧,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晚上,他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堡垒户”家里,便去探听情况。鸡叫时分,忽听门外一阵“叭哒叭哒”的响声,接着就听有人说话。
“天快明了,快起来喂牲口吧!”
是老秦头回来了。我们惊喜地爬起来,随着他身后默默地向铁道走去。
高高的津浦路基蜿蜒曲折,象一条黑色巨蟒卧伏在前方。周围除了偶而有几只蛤蟆的叫声外,一片静悄悄。快要接近路基时,老秦头让我们停下来。他把竹竿夹在腋下,只身悄悄地向前走去。不一会儿,路基上传来了“啪、啪、啪”3声响,这是老秦头向我们发出的联络信号。于是,我们飞快地向前冲去,安全地过了路。刚走出一里多远,鬼子巡逻队雪白的手电光便在铁路上闪亮了。我不禁吁了口冷气,对老人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到达白山时,东方红日映亮了大地。
老秦头由于一夜未曾眨眼,又饱受风霜之苦,眼角抽出红丝,他还要往前送,被我们谢绝了。又走过一段路程,再回头看去,缕缕霞光升起,薄雾渐渐消散。老秦头正站在山梁上目送着我们,并不时地挥动竹竿向我们致意。他的身影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高大。
到达湖区后,我们同沛滕边县委取得了联系,以夏镇、南庄一带为根据地,展开了抗日救国的宣传工作,发动群众诉苦,号召青年参军。在那艰苦的岁月里,老秦头成了我们的得力助手。他靠着两条腿和一根竹竿,为我们送情报、传书信、当向导,有时还站岗放哨。不分白天黑夜,风雪雨晴,一有任务,他总是摸起竹竿就出发。从夏镇到抱犊崮山区根据地有200多里,他五六天就可以打来回。就这样,日夜穿行在山坡湖畔之间,不论是湖东一带的山间羊肠小道,还是湖涯的泥滩草丛,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和竹竿的印迹。
那时做交通工作十分危险。湖东一带,敌据点林立,汉奸特务多如牛毛,稍有不慎就有掉头的危险:老秦头常常扮作讨饭的,把情报塞进那根形影不离的竹竿里。当路过村庄或据点时,他总是躬腰驼背,蹒跚地向前挪步,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好象一不留神就会摔倒,所以从不被人注意;当他到达安全地带时,就把竹竿横在腰间或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地走。凭着他的沉着、机智,在敌人眼皮底下来来往往。
日子长了,我们听熟了那“叭哒叭哒”的响声,对竹竿发生了兴趣。只要一听见这响声就断定是老秦头来了,往往老远就迎上去,听他带来什么喜讯,或是司令部又有什么指示。特别是在情况不明和遇到困难的情况下,尤其盼望这“叭哒叭哒”的响声的到来。
一个严寒的冬夜,我们正在三孔桥开会,忽然通讯员报告老秦头来了。我一听,可不是,那“叭哒叭哒”的声音正由远而近呢!刚要去迎,他已经掀起门帘进来了。老秦头在腰间摸索着,从布筒腰带的夹层里取出一封张司令的信。我接过信,只见上面写道:“由于敌人的连续扫荡,部队异常困难。时近隆冬,战士棉衣无着,钱粮亦很短缺。望速筹资金,送来山区。火急!”
我一口气读了两遍。我仿佛看了首长和战士们穿着灯笼裤,正迎着凛冽的寒风,练武、冲杀或战斗,部队是多么急需这批钱啊j我焦急她思虑着,来回地踱着步子,胸中好似一团火在燃烧,经过支委会讨论,决定连夜行动,除向地主商贾动员外,还发动群众捐款,迅速支援山里部队。由于广大人民群众的同情和支持,几天时间就募集了1500余元,多是硬币,装在一块有小半布袋。为了应急j我们决定先把这一批送走。’
怎么送呢?路途遥远不说,一路上,敌人设有好几道封锁线,土匪强盗比比皆是,雁过拔毛,何况带这么多钱?正在踌躇之际,只见老秦头从容地把竹竿连磕了几下,又用树枝捅了捅下端,举起来给我看。嘿,原来,那竹竿早被挖去了节,空洞洞的。这时,我恍然大悟,马上派人把硬币兑换成票子。老秦头把票子一沓沓地卷好,依次装进竹竿里,再用泥巴糊上口,严严实实,一点破绽也没有。我上前拉住老秦头的手,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老秦头却不紧不慢地说:“这个嘛,还不是被鬼子逼出来的I”说着,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拂晓,老秦头晃动着竹竿上了路。人远去了,但那“叭哒叭哒”的响声却好久地在耳边荡响。
两天后,我去抱犊崮根据地汇报工作,到达根据地那天,同张司令员一见面,他就赞扬我们及时支援了部队,赞扬老秦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老秦头是头天晚上来到的,可是他已经病倒了。张司令约我一起去看望了他。
老秦头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双唇紧闭,眼皮无力地撮合着,脸色十分憔悴,只有胸脯在均匀地起伏着。那根被劈成两半的竹竿也静静地倚靠在床头,被磨穿底的一双布鞋放在床下,鞋帮上,紫褐色的血斑和风尘草露迭浸在一起,显得模糊不清。看到这种情景,我的心底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潮水,鼻子一酸,眼泪象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五天后,老秦头病愈。我们要回湖区时,张司令依依相送,勉励我们努力工作,顽强斗争,并要我注意老秦头的身体。
老秦头换了一根新竹竿。他的身体虽比以前消瘦多了,但精神依然饱满,还是那么健谈,那么风趣,那“叭哒叭哒”的竹竿声还是那么清脆。
一路上,老秦头侃侃而谈。他曾对我说,要是全国解放了,到处修上公路,通上了汽车,该多好啊j他甚至想到,到那时邀着在湖西部队工作的儿子一块坐着汽车去延安见毛主席。说到这里,我问他现在要不要去湖西看望儿子。他沉思了片刻,最后摇摇头说:“我倒真想。可是,现在顾不得,等胜利了再说吧!”
是啊,为了胜利的那一天,老秦头不知熬过了多少寒冬酷暑,不知尝受了多少风雪雨露,为了胜利的那一天,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不知走过了多少路程。他脸上的皱纹一天天加深,手中的竹竿一天天磨短。为了胜利的那一天,他曾把两个儿子都送到部队,现在还在家乡宣传群众,动员青年参军参战。沛滕边县委领导的活动在临城南北的两支小型铁道队就是通过老秦头建立起来的……我没有什么更能安慰老人的,难道不应该让他看望一下思念已久的儿子吗?我默许着,有机会一定让他去。可是,由于形势复杂,工作繁忙,这件事就一直拖了下来。后来,因工作需要,老秦头随两支小型铁道队编入鲁南铁道大队,我对老秦头许下的诺言再也没能实现。
一天黄昏,我们正在湖边的苇荡里休息,忽听苇棵响动,大家马上停止说笑,警觉起来。响声越来越近,“叭哒”i“叭哒”,啊,是老秦头来了。
老秦头右手拄着那根竹竿,左手提着一双新布鞋。相互打过招呼后,从腰间取出一本《论持久战》,说是张司令捎给我的。接着,他高兴地向我们谈到了根据地大发展的情况,谈到了铁道大队扒铁路、炸火车、灭日寇的新战果。最后他指了指那双鞋说:“杜政委和两个队长非要我顺路去湖西看望儿子不可,我说等革命胜利了再去。他们就是不肯。去就去吧,这不,他娘还为儿子做了双新鞋呢!这回我得好好给玉升啦啦,叫他好好干,对得起这双鞋。”
晚饭后,我和郑一鸣约着老秦头到水边的绿汀上散步。沉默中,我们不得不向老秦头透露了玉升牺牲的消息。
夕阳的余辉无力地洒在百里湖面上,老秦头发怔地缄默着,眉宇间浸透着难忍的痛楚,双眼在渐渐地湿润了。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两手只管拧攥着那根被磨掉竹青的小竹竿,发出吱吱的响声,沉默了好久,老秦头终于拉着我和老郑的手,双唇颤抖着,讷讷地说:“玉升总算没有辜负党的培养……”。
我和老郑都亲切地安慰他,留他休息几天,但老秦头只说任务紧,离不开,非要当天晚上回铁道队不可。,临走,他要我把那本《论持久战》送给他。尽管他识不几个字,看不了这本书,但我还是双手捧给他。
后来,郑一鸣同志告诉我,老秦头一直没有把儿子牺牲的事告诉家人。他经常利用来湖区的机会要老郑替他写家信,内容都是以玉升的口气强调工作忙不能回家,嘱咐奶奶和母亲保重身体,告诉妻子抚养好儿女等。有时以玉升的名义寄几块钱给家;有时往家带点吃的,也说是玉升从湖西捎来的。他还经常给在鲁南军区工作的二儿子玉斗写信,鼓励他英勇杀敌。
不久,组织上为了照顾老秦头的身体,让他当“坐地交通”。他的家成了湖东一带许多抗日机关和部队的中心联络点。冬去春来,一年四季,他那破陋的3间草房,不知传出了多少情报和党的机密文件;不知迎来送走多少干部和同志。他对待党的工作忠心耿耿,始终不渝,有着火一般的热情;对待同志比对待自己的亲人还要亲。我曾听说过这么两件事:一天,鲁南军区的一位干部来到他家,当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秦头就掐来两把未成熟的大麦穗,用火燎去麦芒,搓掉硬皮,勉强熬了顿稀饭,小孙女闹着要喝,他都没舍得给一勺。还有一次,老郑从山里根据地回来,为了赶路,一天没吃上饭,路过他家时,一家人正在喝苦菜汤。老秦头不忍心,就悄悄地把准备给母亲抓药的钱买了一斤花生,避开全家人让老郑吃……。那时,在湖东一带的所有抗日机关和部队里,只要一提起老秦头,没有不知道,没有不佩服的。1942年3月,日寇集中了大批兵力向我游击区发起疯狂扫荡。为了保存实力。我们的几支抗日武装被迫转移到湖西。微山岛和湖东广大地区沦入敌手。这时,混入我铁道大队的田广瑞叛变了革命。他认敌作父,当了临城日寇宪兵队的特务队长。为向敌献媚取宠,3月1日早晨,他带领鬼子、汉奸、特务30余人气势汹汹地包围了老秦头的家。
那天,鲁南军区派来的联络员张逊谦和同部队失去联系的沛滕大队副大队长傅保田正在老秦头家,老秦头正在招待张、傅2人吃早饭,突然他见大门口鬼影绰绰,墙外冒出的刺刀尖寒光闪闪,他断定情况危急,迫在眉睫。要一起冲出已不可能。于是,老秦头当即决定牺牲自己来掩护同志突围。他把突围路线指点给二人后,毅然抄起竹竿,快步出屋,奋力爬上堂屋西头的短墙。老秦头见墙下正锅腰站着一个持枪的鬼子,怒不可遏,抡起竹竿狠狠砸去!再砸第2下时,那家伙已经昏倒,竹竿落空打在墙上,发出稀哩哗啦的响声。为了吸引敌人,他又把破竹竿猛摔数下。四周的敌人闻声围拢过来,向他开了枪。老秦头腹部连中数弹,倒在血泊里……
与此同时,张逊谦和傅保田二人冲出大门,分别向南和西南方向突了出去。
敌人发觉中计,咆哮着向老秦头扑来。叛徒田广瑞指挥着匪徒们把老秦头从血泊里拽出来,拖放在门板上,要抬他去临城日寇宪兵队邀功请赏。这时,老秦头的白发母亲、妻子和全家人大声号哭着,撞倒敌人,拨开刀丛,向前护住老秦头。
老秦头脸色苍白,额头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珠,牙齿咬得崩崩响,声音微颤地对面前的亲人说:“你们保重吧,小鬼子,长不了……咱们会有胜利的那一天……”
伪军把门板抬动了。老秦头鲜红的热血从棉衣里渗出来,缓缓地流到门板上,又从门板流到地上,一滴一滴地流在他过去的路上,无数滴鲜血连成一条红线!一滴,一滴……,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61岁的秦明道同志终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从此,我们再也看不见,盼不来老秦头了,再也听不到老秦头乐哈哈的说笑声了。但,那竹竿点地,连连发出的“叭哒叭哒”的声音却依然振响在耳边,激动着我们去努力工作,去斗争。终于迎来了老秦头盼望的那一天:抗日战争胜利了,解放战争胜利了,新中国诞生了!(刘玉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