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陈总,是在1945年的10月。当时我是山东省卫生总局局长,陈毅同志率新四军来到山东后,我兼任新四军卫生部副部长。
我接到任职命令的当天,就赶到了新四军军部所在地临沂报到。在卫生部,我见到了崔义田部长和富乃泉等其他几位副部长。大家寒暄了一阵之后,崔部长对我说:“我陪你去见陈军长吧。”这正是我盼望已久的事,于是,我急不可待地催促着快走。
来到军首长办公室,我一眼就看见办公桌前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军人,他穿一套半旧的黄军装,眉毛浓黑,目光炯炯。我心想,这一定是陈军长了,果然,崔义田部长上前说道:“军长,白备伍同志看您来了。”
“噢,白备伍!你可是‘老山东’了,欢迎,欢迎。”陈军长马上立起身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态度十分和蔼可亲。
见陈军长这样平易近人,我紧张的心情霎时轻松了下来。我说:“军长,您辛苦了。”
“哎!还是山东的同志辛苦,我们可是两个肩膀扛着脑袋来的,你们又是腾房子,又是忙吃的,担子不轻哪!”
尔后,我们又谈了很长时间。虽是初次见面,但他对我的情况非常熟悉,我的工作经历,甚至脾气性格,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使我惊叹不已。
第一次见面,陈总给我的印象是耿直、豪爽,有气度,有魄力,说话办事痛快,待人和蔼。以后我又与陈总接触过多次,每次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他关心救济工作的两次谈话,至今记忆犹新。
日军投降后,蒋介石立即向内战前线调动兵力。美国政府为了支持、帮助国民党军打内战,一方面从军事上装备国民党军,扩充力量;另一方面又提出成立联合国救济总署、国民党行政院救济总署、共产党解放区救济总署,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剩余物资救济中国难民,假借对解放区救济之名,行了解内情之实。我党对美蒋这些阴谋早有觉察和警惕,对“联总”的救济物资采取“拿来主义”的政策,济我所需,为我所用。
1946年初,我们奉命成立了共产党解放区救济总署山东分会,马保三同志任分会会长,我担任分会卫生组长。是年,“联总”派到山东工作的人员中,有管理医药卫生的女医师雷岱德和女护士道义尔。
雷岱德和道义尔来到山东之后,我们经常给她们介绍解放区的民主运动,蒋介石政府不让八路军、新四军对日军受降,以及国民党军到解放区打八路军、新四军等情况,也陪她们去过几个地方医院参观。经过这些工作,她们比较同情我们,认为蒋介石不应该进攻解放区,“联总”对解放区分配救济物资也应该公平合理。有时,她们也跟我们谈一些美国国内的情况,如美国种族歧视厉害,她俩在美国也是受压迫者等。对此,我们表示了极大同情,她们很受感动,和我们的关系日益密切起来。
1946年夏的一天,雷岱德向我提出要会见陈军长。当时我有点犹豫,心想:国民党已经挑起了全面内战,山东又是敌人进攻的重点地区,陈军长肩负着保卫山东解放区的领导重任,工作非常繁忙,他能腾出时间来接见这位美国医生吗?可又一想,过去每次“联总”来的主要人物,陈军长都要接见;每次送来救济物资,他都指示马保三同志设宴招待舰长、副舰长,从而扩大了我军的影响。这一次,他也可能会挤出时间和美国人见面的,于是,我请示了陈军长,他果然满口答应。
一个清新凉爽的夜晚,我和一位翻译陪着雷岱德去拜会陈军长。会见地点设在新四军司令部驻地的树林里,晚风吹拂着树木,绿叶散发着清香,在一块不大的林间空地,摆着五把木椅,两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杯茶水,陈军长和崔义田部长一边说着话,一边等待着客人的到来。当我倍着雷岱德出现时,陈军长和崔部长立刻从椅子上立起身,陈军长迎上来,很熟练地用法语讲了几句问候和欢迎的话(雷岱德是美国黑人、小儿科专家,曾在法国留学),然后招呼我们坐下。雷岱德听了陈军长讲的法语,大为赞赏:“你的法语比我讲得好。”大家坐下之后,陈军长和雷岱德又“叽哩咕噜”地交谈起来。陈军长是二十多年前赴法国勤工俭学时学的法语,过了这么多年仍能用流利的法语对话,足见这位文武双全的将军在学习上的刻苦和超人的聪明才智。陈军长和雷岱德谈得十分热烈,有时喃喃细语,有时佩侃而谈,有时畅怀大笑。陈军长还不住地打着手势,胳膊忽上忽下,宛若披荆斩棘的利斧,谈话是坦率而友好的,这次接见,约进行了两个小时。
后来才知道,陈军长向雷岱德宣传了很多道理。陈军长说,中国共产党才是真正代表中国人民利益的,是希望早日实现和平的,为了执行人民意志,实现团结建国,我们遵守协议,新四军由南方撤到北方就是一个力证。而国民党蒋介石背信弃义,反共反人民,发动内战,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肆无忌惮地向解放区进攻。蒋介石反共反人民的政策是不得人心的,是一定要失败的。我们相信美国人民是爱好和平的,美国政府的战争政策也是注定要失败的。陈军长还指出:我们希望你们“联合国救济总署”能主持公道,多分给解放区一些救济物资,帮助我们解决解放区物资缺乏的困难。陈军长的谈话,在雷岱德身上产生了积极影响。就在陈军长接见雷岱德不久,她和道义尔听说解放区(临沂城南三四十里的地方)有霍乱病,便要求到病区进行调查,然后主动向“联总”要来霍乱疫苗。她们的这一举动,显然是陈军长对她们的宣传起了作用。通过这次会见,我对陈军长又有了新的了解,他不但是个军事家,而且是个政治家。他目光敏锐,高瞻远瞩,注意利用各种机会宣传我党主张,扩大我军影响,善于团结一切力量,一道进行革命。
那时,我们“解总”山东分会从烟台、石臼所等港口接收“联总”送来的救济物资。然而,“联总”分给解放区的救济物资比分给国统区的物资少得多,而且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派不了什么用场。拿医药器材来说,只给些爽身粉之类,像麻醉药、磺胺、盘尼西林等急需药品根本没有,我们最需要的手术器械一套也不给。“联总”还只准把这样一些医药器材分给临沂、沂水、蒙阴、莒县等8所地方医院,不准分配给部队医院。我们只好考虑研究对策,突破限制,把救济物资多分配给我们部队医院。
有一次,“联总”通过石臼所港送来一登陆艇的救济物资,其中有医药器材约10余吨。卸货入库后,我们发现有一个箱子外表无标记,无法与清单核对,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估摸不透。“把它拆开!”我果断地说。打开箱子一看都愣了,原来里面装的是10架望远镜。以前“联总”从没给过我们这类东西,这类东西也不在救济之列,况且“联总”给我们的东西,箱子上都是标有品名的,这岂不是一件怪事吗?为了慎重起见,我决定当面向陈司令员(1947年,陈毅同志任华东野战军和华东军区司令员)汇报。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带着望远镜,登上大卡车,和警卫员一道从日照向华东军区司令部所在地——临沂南边的一个小村庄奔驰。一路上,我的思绪随着汽车的颠簸而起伏,陈司令员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我追不及待地想见到他。晚上9点多钟,汽车终于开到了司令部,只见陈司令员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夜晚办公的习惯我早有所闻,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他。
“报告!”我上前喊了一声。“请进!”
一听是司令员的口音,我和警卫员抬着望远镜箱子,推开门走进去。
“司令员您好!看到已经迎到门口的陈司令员,我忙不迭地喊道。
陈司令员刚和我打了个招呼,猛然发现我们抬着一个箱子,于是问道:
“你们抬的是啥子东西哟?”
我赶紧说:“我正是为这来向您汇报的。”“那好,快坐下,坐下说。”
陈司令员搬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便把望远镜的来历说了一遍。他问我:“多大倍数?”
我说:“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数千米远看得一清二楚。”他把手一挥:“打开见识见识!”
我打开箱子,他拿起一架望远镜摸了摸,又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拍拍说:“这是海军用的高倍望远镜,好东西!好东西!这个宝贝在军事上可是用处太大口罗。”
看过后,他倒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又走到望远镜跟前,判断说:“根据我的分析,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装错了,再一种可能是同情我们的人故意给我们的。不管怎么样,同情我们的是大有人在的嘛!我们正需要这些东西,那就收下吧。”
接下来,我又向他汇报了雷岱德医师的情况,救济物资分配和建立一个地方模范医院的问题。建立地方模范医院是“联总”提出来的,究竟怎么办好,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对于美国政府的偏心,对“联总”限制分配救济物资给我们部队医院的做法,我表示了极大的愤慨。
陈司令员听了汇报,稍加思索后明确指出:“关于救济物资,你们要多争取,有多少,要多少,来多少,收多少。”他一甩手说:“不能让国民党独吞了!”
他说:“物资到了之后,要从速分配,看来,和平解决问题是无望了,‘联总’也不会给‘解总’大量救济物资,可能几个月内就有变化。你回去和马保三同志谈谈,你们大家都要知道这个精神。”他又说:“分配救济物资时,你们灵活点,不要受‘联总’的约束,他分他的,你分你的嘛!当然,军队医院和地方医院的关系要处理好,目前一切为了战争,任何工作都要为战争服务。”
停了停,他又接着说:“关于建立一个地方模范医院我看可以,不过怎么建法,建在哪里,你们灵活点,不能只听‘联总’的,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嘛。先把医院的装备弄到手,建院的事等打完仗再说。你们目前人少事多,我马上告诉卫生部,派几位专业人员去帮助工作。”
在短短的汇报过程中,我暗暗地佩服陈司令员的洞察力。他分析问题那样透彻、明了,几句话就指明了我们工作的方向,坚定了我们工作的信心。从此以后,每次运来医药物资,我们都迅速处理。我们给“联总”的报表是按他们指定的8个医院分配,而实际上则是根据我们的具体情况自行分配,也许他们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陈老总离开我们已经10多年了,然而,他对我们卫生工作的支持和关怀却使我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