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五六月间,就在我们即将毕业的时候,学校门口贴出了陕北公学招生广告,但需要有人介绍才能报考。我和几位同学商议,到南阳去请葛继武老师(传说他是中共地下党员)帮助。我们准备一起出走的有四个人,三个女同学,一个男同学。大家相约走前谁也不许走漏风声。因为当时社会上很乱,到处都有国民党的耳目,如果被发现就会抓去坐牢。封建势力对妇女的束缚更紧。我家是个小康人家,母亲常常用“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来管束我,不许我在外抛头露面,除了学校哪儿也不让去。
学校考完试的那天上午,我们分头回家收拾行装。为了要些路费,我对母亲谎称想买几件新衣服。我一拿到钱,就悄悄地溜出了家门。我们在街上会齐后,一口气跑到县汽车站。这时,一辆满载乘客的大轿车就要开车了,我们赶紧跑到司机面前央求他打开车门。司机说:“人太满了,不行!”我们一听就急了,围着司机说好话。我忽然发现汽车顶部的行李架是空的,就嚷起来:“咱们干脆就坐在那上边吧,反正能凑合到南阳就行了!”说着我就往上爬,他们几个也跟着爬了上来。司机追过来大喊大叫,非让我们下来不可,不下来他就不开车。我们说:“你就行行好吧,我们今天有急事,必须赶到南阳。”司机看我们赖在上边不下来,只好说:“那好吧,不过话说在前面,摔死了我可不负责。”说完就开车了。一路上,我们几个姑娘唯恐被熟人看见惹下麻烦,都用衣服把头包起来,迷迷糊糊地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南阳。跳下汽车,我们互相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总算逃出了虎口!”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伙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高兴又后怕,也许因为这是第一次“离经叛道”吧。
到南阳的第二天,我们在街上吃饭,听到人们议论说,唐河县有三个女学生被一个男学生带走了,家里的人到处在找,弄得满城风雨。听到这些话,我们顾不得吃完饭,匆忙回到住处商量对策。议论来议论去,大伙想出了两个主意,一是改头换面,女扮男装;二是少坐车,多步行。主意一定,我立刻向旅店借来一把剪刀,三个姑娘互相剪短了头发,又脱去裙子换上了男装。装束完毕,学着男人的样子走来走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止不住都“咯咯”大笑起来。刚才还是满头秀发、娴淑端庄的姑娘,转眼变成了血气方刚的英俊少年。那个男同学风趣地说:“你们现在个个都赛贾宝玉,我要是个姑娘非你们不嫁。”说得我们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我们在新知书店找到了葛继武老师,他看到我们这副打扮,又惊又喜,当即给我们写了介绍信,要我们尽快去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报考。为了路上安全起见,他又安排我们和从武汉来的一批青年同行。去西安要到洛阳乘火车,我们这一伙青年步行两天来到洛阳。这一路,只要见到有行人,我们就板起面孔,闭上嘴不说话。
进了洛阳城,不管是买东西还是在街上做别的事,全由那位男同学出面,我们几个人一律当“哑巴”。尽管我们极其小心谨慎,还是差点被人发觉。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小摊前买东西,一位女同学指着一块花布说:“用它做件衣服多好看!”我和另一位女同学都说不好看。正在我们嘁嘁喳喳议论的时候,突然发现旁边站着一个警察,他在好奇地围着我们一边转一边看。立刻,我急得浑身直冒汗,心都要跳出来了。大概是我的样子太紧张,警察冲着我问:“你们几个是干什么的?”我正不知所措,那位男同学从我身后抢上前去说:“我们是城里的学生,随便出来转转。”他又朝我们打个招呼,“咱们再到那边去看看!”随着他的话,我们就走。警察听了他的话,又上下打量我们几眼,撇了撇嘴,背着手走了。看到警察走远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看看那两位女同学,一个个都脸色煞白。此后,我们再不敢大意,更加小心了。
在洛阳等车的那几天,敌机轰炸了洛阳城。每天,火车站挤满了人群,站台上更是混乱不堪,只要是向后方去的车,人们就争先恐后地往上挤,哭声喊声响成一片。我们担心铁路被炸断走不成,顾不得等着买车票,钻进车站,随着人群拼命向开往西安的火车上面挤。我们女孩子终究身单力薄,被挤得气也喘不上来。
上车后,我们蜷缩在蒸笼般的车厢里,闷热难忍,既不能解衣纳凉,又不能聊天解闷,好不容易才熬到西安。下了火车,我们径直来到八路军办事处,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军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边看我们的介绍信边询问我们路上的情况,随后告诉我们准备在这里参加陕北公学的招生考试。
考试是逐人进行的。当我被叫进考场的时候,心里扑扑直跳。负责考试的同志温和地问我:“你叫王淑敏吗?”我说:“是。”听我自己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不要紧张。”他看了看我又问,“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我脱口答道:“不这样就来不了了,我们是好不容易才跑来的,你们一定要收下我!”真怪,这句话讲完,我也不觉得紧张了。他听我讲完笑着说:“好,女扮男装,有叛逆精神!”他这一句话倒把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用手搓搓只长着寸发的头顶。接着,他又了解了我的家庭情况和思想倾向。对于他提出的问题,我做到了有问必答。从他不断点头微笑的表情上,我看出他是满意的。最后他让我填写了一张表格,就让我到外面去等消息了。
等我们都考完以后,不大一会儿,考官满面笑容地从屋里走出来对我们说:“你们都被录取了,赶快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出发。”说着,又用手指指我们几位女同学,“你们可以换换衣服,不必这样打扮了。”没等他的话讲完,我们几个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放开憋了多日的嗓子又笑又喊:“我们要上延安了!我们胜利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和另一批青年学生编队向陕北公学进发,一天走百十里路,连走三天,来到陕西旬邑县职田镇看花宫陕北公学分校。七月十一日,我填写了入伍登记表,正式参加了八路军。随后我被分配到女生队学习政治,三个月后又到富县张村驿八路军卫生学校学习。一九三九年底,学校迁到了延安,校名改为延安中国医科大学。为了激励我们努力学习,毛主席为我们写了“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题词。
我们到延安住在离宝塔山不远的地方。学校的条件很差,全校只有几间破民房和十几孔破窑洞,土墩搭几块破木板就是我们的课桌和板凳。冬天,教室里四面透风,仅靠一小盆木炭火取暖,屋里冷得握不住笔,常常上不了半节课就得停下来到室外跺跺脚、跑跑步。生活也相当艰苦,顿顿是小米,盐水煮灰条菜或猪毛菜,偶尔吃顿土豆、白菜就算改善生活了。有一次,我们几个女生偷偷跑到街上买回来一包猪油渣,放在缸子里煮一煮就吃开了,觉得比山珍海味还鲜美。那时虽然很苦,但我们始终充满了高涨的革命热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学好本领,早日上前线。每到课余时间,除了开荒生产,学校经常组织大家赛歌、跳舞、打球、演戏,开展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有一次纪念五四青年节,学校组织跳集体火炬舞,要求姑娘们打扮得漂亮一点。这可把我们难住了,条件那么差,拿什么打扮呢?我们队有几个“机灵鬼”,把自己的白被里拆下来,做成了几十件裙服。我们在舞会上穿着,就好像一只只白天鹅,在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下翩翩起舞,使舞会的气氛特别活跃。
三年的学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九四一年七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学校为我们第十四期学员举行了毕业典礼。毛主席也参加了典礼仪式,还给我们讲了话。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语气向我们提出的希望:“同学们,我最后的希望就是:你们将来不要做一个庸医!”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晋绥一二○师野战医院,带着毛主席的嘱托,走上了抗日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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