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赛时礼同志是1944年春，在胶东抗日根据地的一次不平常的采访活动中相识的。那是敌后军民在日寇的频繁扫荡，实行抢光、烧光、杀光的“三光政策”和“治安强化”运动的血腥统治下最艰苦的年代。英姿勃勃的赛时礼当时是文登县独立营第二连连长。他带领部队负责掩护“日本反战同盟”胶东支部的渡边、小林清和木村深入到日寇占领的文登城下，对碉堡里的敌人喊话，开展“樱花攻势”。我作为新华社胶东分社和《大众报》的特派记者随军采访。在暮色苍茫中，站在前面的是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八路军年轻指挥官，身着土染灰色军服，横挂着盒子枪，腰扎皮带打着裹腿，却拄着一根拐棍儿。他吃力地伸出左臂和我握手，说：“孔记者你放心，日本狗子他不敢出来！”原来他就是远近闻名的“毛驴连长”——赛时礼。
1942年，赛时礼在一次战斗中爬上敌人碉堡时，左腿中弹摔了下来，腿断了，成J，瘸子，被评为一等残废，调到文登县独立营当第二连连长。组织上考虑到他伤残行动不便，配备给他一头小毛驴，打起仗来他便骑着毛驴指挥战斗。“毛驴连长”的雅号由此传开。盘踞文登城里的敌伪军一听说“毛驴连长”来了，都吓得不敢出城抢粮。
从三月中旬到四月中旬是日本传统的“樱花节”。日本人把樱花尊为国花，每逢樱花佳节，家家户户都要带上酒菜佳肴，男女老少绕着樱花树，拍着手边舞边唱樱花小调。然后席地而坐举杯痛饮……
夜深人静。当木村躲在碉堡附近的民房围墙后，用横笛吹奏起委婉哀怨的“樱花曲”时，小林清和渡边用话筒向炮楼上的日本哨兵开始喊话。小林清用日语说：“有人吗？听着，我是小林清，过去在秋山旅团当兵驻守文登城。知道吗？我是你们的老前辈。”接着他讲述了太平洋战况和日军遭受的惨败，劝日本兵早日觉醒。“你是来干什么的？念你过去是战友，赶快回去吧，饶你的命。”炮楼上传来日本哨兵的吆喝声。“今天天气好，又是咱们的樱花节日，我们特意来和你们聊聊家常，希望你们仔细想想是在给谁卖命当炮灰？成天让家里亲人牵肠挂肚。”这时，碉堡里传来一阵骚动声，像是当官的发现了有人在喊话，接着便朝我们这边打了几枪。我们转移了。
回来后我把这天夜晚奇特的情景写了一篇通讯，题为《碉堡下》刊登在《大众报》上。此后，便和赛时礼同志各自转战南北，完全失去了联系。
1980年4月，又是樱花时节。我在新华社东京分社工作期间，意外地和抗日战争时的“日本反战同盟”胶东支部的渡边先生相会，喜出望外。我们一起回忆1944年在文登城下碉堡附近向日军开展“樱花攻势”的往事，回忆起当年负责掩护我们的赛连长，感慨万千。渡边已改名渡部，他和夫人把我和爱人徐舟力接到他们的儿子家里，用日本清酒和“寿司”款待我们。
1996年，我离休10年后的一天，偶然在一本有名的杂志上看到了赛时礼同志撰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用大量事实批驳某些文学作品对胶东地区抗日战争历史的歪曲，对党领导下的抗日武装力量的丑化。我一口气读完了赛时礼同志的文章，敬佩之情由衷而生。最使我惊奇的是他在文章中还写到：“……当我军民粉碎敌人的大扫荡之后，《大众报》记者孔东平同志写了一篇夫妻二人杀鬼子夺枪的通讯，刊登在《大众报》上，号召胶东军民要学习他们夫妻二人杀鬼子夺枪的英勇精神。”我马上打电话向著名散文作家丁宁同志打听赛时礼的住址，给他写了信。阔别半个多世纪的老战友终于联系上了，使我兴奋不已。我很快便收到了他写来的回信。在这封10月22日的来信中，他用左手写道：
“东平同志：50多年，我一直打听你的消息，才从宋文那里知道了你的电话号码，这才联系上。真叫我高兴极了。今后时常在电话上联系为盼。欢迎你来济南玩上几天，见见老战友和济南的变化，倒是快乐。捎去拙作《赛时礼作品选》以作留念，望看后多提意见。战友赛时礼。”
捧读赛时礼的来信和他的《作品选》，我心潮汹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不禁被他的英雄事迹和晚年勤奋笔耕的精神感动得热泪盈眶。赛时礼战斗的一生，参加大小战役、战斗200多次，先后负重伤6次，从头颈肋肩到腰腿手臂伤痕累累。他在书中写道：“离休后我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那战火中的生生死死日日夜夜在脑际闪现。胜利的喜悦，失败的懊丧，脱险的庆幸，失去战友的悲痛像洪水般冲击着我的心。我产生了要把这一切通过文学手段表现出来的强烈冲动，决心拿起笔来投入新的战斗！”
赛时礼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诚，谱写了伟大革命战士英雄的战歌。他说：“文学创作对我这样仅有4年小学文化的特等残废来说，其困难程度决不亚于在战场上拼杀。面对重重困难，我没有退缩，以一个军人的姿态同伤痛抗争，与厄运拼搏，终于闯进了文学艺术殿堂。”赛时礼同志从1964年开始，先后创作了200多万字的名篇佳作，受到国内外读者、观众的广泛好评。这使我想起了顾炎武的诗句：“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借来颂扬赛时礼同志再好不过。对经历过奋斗和苦难的人来说，忘我的战斗和拼搏永远是最大的快乐。
有的人虽然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因为像那些形同行尸走肉荒淫度日的人，对社会毫无贡献而只有无耻的挥霍和贪婪的索取。有的人死了，其实还活着。因为他们轰轰烈烈的革命的一生，永远留在亲人和人们的记忆中。他们无私奉献的革命精神，像熊熊燃烧的火炬，永远照亮人们的心。敬爱的赛时礼同志就是这样的人：能把“死”转化成促进人生发展的强大动力，使人们能在有限的人生中创造出辉煌成就的光辉榜样！赛时礼精神永存！
2002年6月24日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