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接到赛时礼同志夫人巴枫的电话,得知我的老首长赛时礼去世的消息时,不禁泪如雨下。历历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最令我难忘的是赛时礼第一次负伤所经历的那次九死一生的“历险记”…
那是1940年,赛时礼在东海军分区独立五营一连三排当排长,我在连里当通讯员。记得是农历五月二十八日中午时分,我们五营在文登县东圈村的南山上,与来扫荡的日伪军发生了激战。这天山上有雾,战斗开始时只听见阵地上子弹飕飕地响,看不清敌人的机枪阵地在哪里。赛排长在战斗中总是站在阵地前沿观察敌情,突然他发现前面山坡上有敌人的机枪,马上命令我快去报告连长,三排要去夺敌人的机枪,请求一、二排火力掩护。当我跑到连长那里时,情况发生了变化,连长要我赶快通知三排撤离阵地,说着就看到一、二排已经开始撤离。我跑回三排阵地时发现赛排长躺在地上,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要扶起他,可是他全身绵软绵软的,好似没有筋骨一样,原来他去夺敌人的机枪时负了伤。这时枪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他说:“你快走吧,我不行了,不要管我!”我用力将他背起来说:“不行,我们同生死,共患难!我死不了就能把你背下去!”好在山上有些树,苞米长得有一人高,便于隐蔽,而且这里离我家不远,地形我比较熟。我越过山沟,趟过河流,一口气将赛排长背到了部队规定的集合地点——大官庄村。
当我背着赛排长快到村里的时候,教导员孙超同志和几个通讯员跑到我们跟前,急忙将赛排长搀扶到村边的场地上。赛排长的鲜血浸透了衣服,营部军医和卫生员只好把他的衣服剪开,给他上药、包扎。我一看赛排长伤得可不轻!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肩胛打进去,从后背穿出来,炸开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鲜血直往外冒,绷带刚包上,马上就渗出了血迹,疼得他直冒冷汗。赛排长非常坚强,咬着牙一声不吭。
下午4点多钟,部队要转移了,营长和教导员孙超同志见赛排长伤势很重,就决定送他到分所治疗,派我随去照顾他,并将他的手枪交给了我。这时太阳快落山了,营部卫生员把赛排长抬上了担架,我们就出发了。计划先到西邱家村,然后转送到港南村我们的卫生分所。
天黑时,我们来到西邱家村,当晚住在靠村东南边的三间空闲屋子里。
吃过早饭,我们正准备转移去港南村,接到情报说:“鬼子已从侯家到了江山泊,江山泊离西邱家只有2里远,鬼子马上就要来了!”正说着鬼子就从江山泊过来了。这时情况十分紧急,赛排长自己不能走,用担架抬目标太大,搀扶着他走,又怕敌人发现这里有八路军的伤员进村搜查。在这紧急关头,赛排长果断决定:我们不能出去!他迅速向屋内扫视了一圈,见这屋子里有一张八仙桌,地上堆着很多喂牲口的草,有的已经铡好了,有些是成捆的。赛排长说:“就藏在这屋里!如果敌人进来翻,我先打死他们几个,我死了也够本!”说着他手指着那堆草,要我将他扶过去。我把草略整平了一些,将他扶进草堆里,他就半坐半卧地躺在那里,我又用铡好了的草撒在他的身上,最后用成捆的草挡在外面。这时候我把手枪交给了他,但我很不放心,叫他不到万一千万不要动!他催促着我说:“你把门扣上,赶快出去!”我从后窗跳了出去,在屋前的草园里看着鬼子兵,见他们在离村不远的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然后往北向汤村东庄方向走去。
我松了一口气,赶忙跑回屋里,把赛排长从草堆里扒出来,扶到炕上。我说:“今天幸亏没有向外跑!”赛排长说:“你要是背着我往外跑,这回肯定要被敌人发现。藏在这牲口草里,从表面看是危险的,但有时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我真佩服赛排长的胆量和智谋。
在地方党组织的安排下,当天下午两点多我们抬着赛排长,转送到了港南村。赛排长由于伤势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分所的医生和护士把赛排长从担架上抬下来,忙着给他换药。医生王佳是我的老乡,护士长名叫林春娥,是一个精干的十七八岁的女青年。我正为赛排长得到了有专门医生护士进行治疗的安静环境而高兴时,新的情况发生了。
在港南村住下的第二天,我们得到情报:盘踞在昆嵛山的国民党投降派王兴仁、郑维屏、丛镜月等集结了2,000多人,从山里开到葛家集和泽头集一带,准备向我军进攻。六月初二中午接到消息说,国民党部队已到了宋村、二马村一带,宋村离港南村只20多里路,我们急忙作转移的准备。天刚落黑,我们将赛排长抬上担架,向港南村海口走去。几个女护士走在担架前面,我随着赛排长的担架走。走到离海口约300米远时,就听见路上传来嘈杂声,没想到敌人这么快就包围上来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林护士长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一反问,使我们马上意识到敌人已来到我们跟前。我立刻叫担架停下,正要搀扶赛排长离开担架时,敌人掷过来的手榴弹响起了爆炸声。怎么办?我着急地看着赛排长。赛排长临危不乱,他向四周望去,见大道旁边有许多紫条丛,就叫我背他隐蔽在紫条丛中。我们俩都手握手榴弹,准备随时跟敌人同归于尽。很快敌人冲过来了,他们打着手电筒,对道路两旁的苞米地和紫条丛进行搜索。说也奇怪,我们藏身的紫条丛离大道只有10米左右,手电筒的光柱不断地从我们头上掠过,敌人在紫条丛中搜索了两遍,就是没有搜索担架周围!估计敌人认为我们不敢藏在道边上。敌人搜索了两个多小时,才顺着大道向北走了。
我搀扶着赛排长从紫条丛中出来,向滩西头村东走去。这时遇到一些地方工作人员和自卫团员,得知大家被敌人冲散了,牺牲了几个同志,护士长林春娥也被敌人捉走了。第二天,敌人继续在海口附近的村庄和苞米地、紫条丛中进行搜查,我们要想继续藏在这里,是躲不过敌人搜捕的。正在这时,赛排长碰到了文登四区队的张队长和方副队长,他们曾在一起参加了东海区第二次武装起义,以后又都在五营工作,所以非常熟悉。张队长告诉我们港南村海口外边有一只大帆船停在那里。赛排长和他们研究决定,先到大帆船上去躲过敌人的搜查,晚上和四区队一起突围。我到渔行要了一只小船,把我们送上了大帆船。
整整一夜一上午,重伤在身的赛排长没有得到片刻休息。上船后,他像散了架一样瘫倒在船面上,不多时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呻吟声。船开出去不远,就发现从大海的西边有一艘机动船向我方驶来。张队长要我马上叫醒赛排长,把望远镜递给他,说:“你看那是不是敌人的巡逻艇?”赛排长举起望远镜一看,不禁吃惊地说:“是一艘日本巡逻艇,正向我们开来!”情况万分紧急!张队长、方副队长商量后决定,由四区队派一个排护送赛排长上岸,在海口东面占领有利地形,当敌艇向大帆船攻击时,赛排长就指挥这个排向敌艇射击,掩护四区队人员向岸边撤退。
我们在海口东面300米远的地方上了岸。赛排长把四区队的同志部署在石头窝子边上,这里前面是大海,背后是一片苞米地,不管是打敌艇还是打从背后来的敌人,都是有利地形。
这时我看见日本巡逻艇开了火,炮弹落在大帆船周围,猛烈地爆炸,激起丈多高的水柱。敌艇疯狂地扫射,边打边向前开进,四区队的战士都卧在船面上,向敌艇猛烈地射击,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这时天助我们,海上刮起西南风,大帆船那五支桅杆上都升起了篷帆,风吹着船向海口东南徐徐前进。与此同时,赛排长指挥着一个排向追击的敌艇射击。当大帆船快要抢滩的时刻,敌艇怕落潮水浅,退不出去,只好调转船头,向深水里驶去。岸上,我们用排子枪向退去的敌艇射击,掩护区中队战士有秩序地下了船。这次战斗我们100多人无一伤亡。
我们终于闯出了敌人的包围圈。我和赛排长商量先到我家隐蔽下来养伤。我搀扶着赛排长沿着村边的小路或在苞米地边走,饥肠辘辘,疼痛难忍,赛排长几乎是完全靠在我身上,一步一步地挪。伤得这么重,几天来一个险情接着一个险情,还指挥着打了一仗,就是铁人也难以坚持啊!我看着脸上挂满豆大汗珠的赛排长,真是又敬佩又心疼。
到我家时已是下午4点多。看见我们回来,我父母又惊又喜,忙着给我们做饭,把赛排长扶到我父亲作木工活的屋里躺在炕上。我们村离张家埠日本据点只有10里路,由于怕敌人发现,吃过饭后,太阳快落山时,我又搀扶着赛排长离开了我家。走到村北路过松树林时,赛排长实在走不动了。他已是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伤U疼得厉害,寸步难行。我想赛排长伤势这么重,再走太危险了!到哪去呢?我想只有回我家了。所以等到夜里,我们又回到了我家。
我和母亲商量赛排长在哪里住下好,母亲认为我家常有人来容易被人发现,三婶家里只有她和儿子润滋两个人,很少有人到她家去,住三婶家比较安全。三婶得知赛排长要住在她家,忙把屋子收拾好,从箱子里拿出她出嫁时的新棉褥子铺在炕上。直到这时,赛排长在身负重伤5天后,才算真正安顿下来,有了休息养伤的地方。
这时候赛排长的伤口已是两天没有换药了,发出一阵阵腐烂的气味,招来许多苍蝇在他身上飞来飞去。我和三婶打开伤口一看,忍不住惊叫起来:天哪!伤口里满是白花花的蛆!三婶流着泪说:“赛排长真是个铁打的汉子,遭这么大的罪!”她边流泪边往外挑蛆,整整挑了有半小碗。我父亲到侯家集中西药房买了一些药,给赛排长糊在伤口上,每天换一次。三婶为我们洗衣、做饭,我父亲时常去集上买些食物为赛排长调剂生活。
我们村当时属埠口镇,每天都要向埠口的日本鬼子据点送有没有八路军的报告。我父亲是村长,送报告的是我11岁的弟弟周广滋。一天我弟弟去埠口送“无事报告”时,日本鬼子的翻译官问:“你们村有没有八路?”我弟弟说:“我们村没有八路。”翻译官又说:“你不说实话,有一船八路到你们村去了。”弟弟说:“我们村不靠海,船到不了我们村来。”他回来告诉我们这番话后,我们分析敌人有可能听到了一点风声,因为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10天,所以决定当天晚上离开我村,转移到赛排长家乡西北面的小山村奇阳村去。
这时赛排长的伤势虽然有了明显好转,但他行动还很困难。农会干部要为他准备担架,他一口拒绝,说什么也不用。最后农救会长说骑驴走吧,农救会长初增信亲自牵着驴,一路上让他骑,他总是不肯骑。后到了东官道村,他才骑上,只走了3里路,他就说不如走着好,让农救会长把驴牵回去了。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强撑着向前走,天还没亮,我们就赶到了奇阳村,在村南边荣喜家中的3间客屋里住下。
荣村长到当地有名的一位老中医毕六先生家拿了一些中草药给我们送来。他看见是我给赛排长换药,就风趣地对我说:“你这是又成了赛排长的随身医生了。”那时我不懂消毒灭菌,给赛排长换药时,借用房东刚使用过的洗脸盆盛些冷水,用破旧棉花蘸上冷水就给他洗伤口,他总是咬牙挺着,一声不吭。就这样过了些日子,看出他的伤口见好,疼痛也减轻了,但又长出了一些高低不平的嫩肉,我去请毕先生来看,他用硝酸给腐蚀平了。到了八月十五,他的伤就不用换药了,可还要用布绑在伤口上防止摩擦新长出的很嫩很薄的皮。这时,赛排长早已按捺不住重返战场的渴望,在身体还没有得到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就又回到五营投入了新的战斗!
赛时礼第一次负伤的经历我终生难忘,他在我心中树立起一个钢铁硬汉的英雄形象。他是我最敬佩的人,他永远活在我心中!
200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