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留名,“赛时礼”这名字已铭刻在我心中,铭刻在我全家人心中,也铭刻在许许多多老战友心中,铭刻在家乡的父老乡亲心中!
上个世纪40年代,在日本侵略军的铁蹄踏上我胶东半岛、战火燃烧到我家乡之际,在胶东抗日军民之中就流传着让敌人闻名丧胆的“赛瘸子”的故事。赛时礼——这个胶东军区的战斗模范,当时成为我们青年抗日军人的崇拜楷模。我与他虽是一个战区的战友,但没在一个战壕打过仗,所以一直无缘相见。1965年,电影《三进山城》在全国上演,我得知它是出自武人赛时礼之手,不禁对他更加钦佩!但我们始终没有见过面。
有缘千里在南京相会。十年“文革”动乱中,赛时礼的《三进山城》也毫无例外地受到了无端攻击。老人想南下宁沪散散闷气,顺便看望一些遭劫的老战友。我时任南京军区一下属单位的管理处长,理应负责接待工作。当得知崇拜已久的英雄赛时礼要来的消息时,我如同久别重逢的亲人将临一样激动。
正中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招待所门前。赛时礼在夫人巴枫搀扶下跨出车门,先落地的是左手拄的拐棍。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名不虚传:腿瘸、手残,全身伤痕累累;单看面部:额头上有疤,一只眼瞎了,左腮有一个很深的“酒窝”,那是一颗子弹穿过留下的伤疤。他说话底气很足,一见面就谈笑风生,浑身洋溢着感人的乐观精神。
两辆轿车尾追而来,从车里走出来的是南京军区司令许世友将军的夫人田普和军区后勤鞠文仪部长的夫人蔡志琦。她们一来,老战友重逢,就是一台大戏,笑声满餐厅。
餐桌上摆有:油炸花生米、凉拌黄瓜辣皮、生拌白菜心和海蜇皮……八个冷盘;随后上桌的八个热菜:鸡、鸭、鱼、肉四大美味,加上炒猪肝、熘腰花、红焖肘子、拔丝山药;两瓶洋河大曲。众人称赞宴席丰盛,赛时礼却有些忐忑不安:“我是休息的人了,无功受禄,用此好酒好菜,何以谢苍天!”我忙解释说:“一只鸡、一只鸭、一条鱼、一块猪后肘,两瓶酒,加到一起,不过50元。不用公款,我卖废铜烂铁的钱还有几百元呢!”
“我是休息了的人哪,不要给你们在岗位上工作的人添麻烦,我应该尽力帮你们做点事儿。”他的言词中充满真诚和自律。
一见如故,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当时住在蓬莱干休所,经常拖着严重伤残的身体,帮我们联系到水产丰富的长山岛买海参和各种海产品。大家尤其是胶东出来的干部都感谢老首长让他们吃上了家乡的水产美味,体味到家乡的亲情。十年动乱结束后,赛时礼决心要夺回“文革”中失去的时光,他更加勤奋地创作,用0.2的视力,用左手“捅”出大量的文学作品,被推选为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他的英雄本色,更加鲜艳浓烈了。我非常敬佩赛时礼的执著和毅力,为此专门采访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军人的光荣》,刊登在《文学报》上。就是在他的启迪下,晚年我也挤进了作家的行列。
赛时礼对人极为真诚,特别是在别人困难时,受迫害时,失势时,他的真诚关心和帮助,令人倍受感动,终生难忘。“文革”动乱后期,我被诬陷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直到动乱初停时,我才被释放回家,等待处理。这时赛时礼路过南京,他不怕沾我这个“反革命”的边,硬要到家里来看望我。我住在三楼,人们都叫他等在招待所,让我去看他。他坚决拒绝,并说:“爬,我也要爬上三楼!这是战友情意!”而且他不准我下楼迎接,由两位年轻人硬把他“架”上了三楼。他大口喘着粗气,一进门就鼓励我说:“人生道路上有点坎坷算不了什么,要算,那应该是财富!”在当时的困难处境下,这是多么珍贵的安慰!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岁月在流逝,而我们的战友之情却越来越深。每周我们都要通电话,有时一周通几次。从生活谈到政治,互相问候老战友的身体情况。后来我即便外出,也保持与他通话。赛时礼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伤口发炎、疼痛,但他的精神头不减,还是那么谈笑风生。我从心底祝愿他长寿,记得在1999年春节,我和爱人刘禄曾专门写了一首诗,祝贺赛时礼八十华诞:
往事如烟八十秋,功名荣辱一笑休。莫道当年金戈勇,试问今日几人留。高山固有真仙在,浅溪常有神水流。粗茶淡饭南山寿,胸阔晓楼眠无愁。我最遗憾的是没有见上赛时礼最后一面他就走了!最大的欣慰是我与他通了临终前的最后一次电话12001年10月29日下午,当时我刚到成都,就想到要与赛时礼通电话,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通了济南军区总医院病房的电话,公务员小李接的电话,从他的话语中我觉得不妙,急问:“赛局长还能接电话吗?”赛时礼似乎也觉察到是我打来的电话,向小李要过电话,有气无力地说:“艾奇吗?我要走了……”就这样,终止了我们两个老人一生的最后谈话。
赛时礼——我的良师益友,我最亲密的战友,我永远怀念您!
2002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