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文/冯德英)

坤龙邢家村de 发表于2019-06-25 08:59:21

不是出于万不得已,我是不参加追悼会的,特别是比较熟悉和亲近的朋友的追悼会。我不愿见这最后的一面,这倒不是怕悲伤的离别,我更愿他们生时的鲜活形象留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赛时礼同志走了,一生中喜欢好说好动、结交众多朋友、活得热热闹闹有声有色的他,竟然不让亲属对任何人声张,悄悄地安静地走了!

    当他的夫人巴枫同志电话通知这一噩耗时,悲痛的感情立即控制了我的全身,几个月以来,赛时礼同志的音容笑貌,谈吐举止,一直在我的面前出现,我真不相信他已离开了人间;而那几十年的相处的场景,又是那样清晰可见,历历在目,涌上心间,竞使我难以平下心来,好好地写一篇怀念他的文章。

    用“生命不息,奋斗不止”88个字来形容赛时礼同志也许比较恰切。至少他给我的最深的印象、最大的感染是如此。

    赛时礼同志,他生前我从未这样称呼他的名字,我一直叫他赛局长。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他,当时他是济南军区司令部管理局的上校副局长,也就这样沿续下来,几十年没有改口。而他,从第一次叫我“老冯”,几十年我从未听他称我名字,其实那时我才20多岁。

    那是l 962年冬天,我从北京来济南看姐姐,家里来了一位姐夫的朋友,他身穿没戴军衔的旧军装,脖子上围着条素色围巾,手中拄一条小拐棍,戴黑边眼镜的脸上,红润闪光,言谈爽快,给我的印象,此人虽然腿有残疾,但他的一举一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威武,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翌年的春天,我到驻济空军航校深入生活,在这一个多月中,赛时礼同志每星期中有一到二次和我见面,每次见面,就加深一层我对他的上述印象。他说是拜我为师,学习文学创作,但是我却对这个“学生”越来越敬重,越来越崇拜,从他身上,得到许多的教益和知识。在很多方面,他是我真正的老师,我是他的学生,这在以后几十个春秋的交往中,得到了印证。这也可以解读我为什么从来当面不叫他的名字,而“赛局长”这个称谓,蕴含着领导、前辈、兄长、朋友,是崇敬和亲密的混合,如此而已。

    赛时礼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一个非常有特色的人物,我和熟知他的人们这样议论他。时势造英雄,是胶东农村的丰厚的民族文化环境,是抗日战争烽火,熏陶了他,锻造了他,使他能在同一起步线的人群中,出类拔萃,光彩夺目,不同凡响。

    我曾多次和赛局长在胶东大地上走访,每次都怀着满腔的激情,炽热的亲情。家乡的山水,家乡的人们,对我们真是热土厚意,心心相印啊!而一路之上,无论是坐在车里,或是在下榻的住地,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从早到晚,每天如此。讲着讲着突然打住,我也不去打扰他,因为这是他累了,等他休息一会,他会自己又讲起来了。他都讲的什么?他战斗中的经历,这是他战斗过的地方,他洒过鲜血的土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发生在胶东的大小战斗,赛时礼没有不知道的,有的是亲身参加的,有的是间接了解的,特别是在他的故乡文登县一带,他更是家喻户晓的传奇式的英雄。

    记得那是1975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们的苏式吉普车行驶在文登县城的西北面山岗一个村头的道路上,这时正在车上给我讲一次消灭日伪军炮楼战斗的赛时礼,突然命令:“停车!”下车之后,他用拐棍指划着说:“老冯,那次战斗就在这打的,6个小鬼子,一个班的伪军,守着炮楼子,仗着歪把子机枪,这周遭的老百姓可受他们祸害了。我寻思着,硬打代价太大,村子的群众也会受损失,咱就学学诸葛亮,来个智取……”我正入迷地听着,当觉到有人来时,一看周围已来了20多人了。这是村子里的老乡,其中有位年长的男人凑上前,直打量着赛时礼。赛局长边给他一支香烟边问:“你认得我?”那老汉迟疑地说:“有点像,拿不准。”赛时礼摘下眼镜:“再仔细看看,我像谁?”老汉仍然犹豫:“像是他,又……”赛时礼用拐棍敲打自己的残腿:“还想不起来?我是……”老汉突然大声叫道:“认出来啦!你是当年的赛连长!乡亲们,这就是当年不发一枪一弹,端了咱村的鬼子据点的赛连长,是他回来啦!”

    涌来的人越来越多,全把我们围了起来,他们搬来凳子让我们坐,端来热水让我们喝,争睹抗日英雄的风采,想听他讲打鬼子的生动故事。赛时礼也显得非常动情,说:“我赛时礼能有今天,全靠人民群众的支援,我每次负伤,都是躺在老乡的炕头上,你们一口水一口饭地伺候……好几个小青年,参加八路军几天就牺牲了……没有这些,凭我一个赛瘸子,能有多大能耐,别说消灭敌人,自己的小命也早就丢啦……”

    类似这样的场面,又有好几次。我感慨地对赛局长说:“这里的人们对你的事迹印象太深了,成了流传的民间传说,像我儿时村中来了说唱的瞎子,男女老少都拥上来听传奇的故事。你在这里真是人们心目中的传奇英雄!”

    他却连连摇头,说:“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于是,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一大串烈士的名字和事迹,这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他的上级,有他的战友,有他的部属,有他的房东,有他的邻居…..

    有一天在文登县委招待所,有位他的老战友来看他,因为晚饭时都喝了点酒,大家的谈兴更加浓烈。这位老同志告诉我,抗日战争时期他在这里的一个区任党的区委书记,地方上让日伪军和汉奸投降派扰乱得不得安宁,三天两头遭扫荡,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经过他的多次要求,上级派来一个连的队伍,连长就是赛时礼。一开始见这连长是个瘸子,走路还要拄拐,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没有一个月,几次战斗下来,打得日伪军屁滚尿流,狼狈不堪,不敢轻举妄动;再过一些日子,区内据点的敌人都被赶跑到边沿地方去了,根据地的日子太平了。这里是丘陵地带,赛连长拄拐带兵打仗,极为艰难,区委书记设法给他弄了头毛驴,让他骑着驴指挥。如此一来,“毛驴连长”的雅号便不胫而走,迅速传开。群众见着“毛驴连长”的队伍,笑逐颜开,过安稳日子;日伪和汉奸们听到“毛驴连长”的名字和他的队伍,无不害怕,大有谈虎色变、闻风丧胆之状。

    “老冯,你别信我这老伙计给你瞎吹乎,我赛瘸子那有这大的本事。”赛局长盖酒的脸色更红了,“他那区的局面好,主要是他们区委的工作开展的得力,群众发动得好,他这个区委书记有手段……哎,老伙计,你怎么不给咱们的作家说说,你为了把我留下来,都想出么样鬼把戏?”赛局长嘿嘿地笑了。

    老区委书记也跟着乐呵呵地说:“说就说呗,冯同志,别认为当区委书记就有水平,那时我刚20出头,参加革命才几年,幼稚的错事没少办。当时多亏老赛来帮助把区里的局面打开了,干部和群众生怕他调防走了,我们几个人就商量出一个办法,要给赛连长找个媳妇,叫他在俺区里安个家,拽住他的腿。”

    “一个瘸子女婿,哪家的闺女跟他?对付小日本还凑合……”赛局长说着,我们一齐开怀大笑。

    “我这瘸子毛驴连长”,赛局长说,“打起仗来,最好是冲锋,退却时就麻烦了。”见我的困惑神情,他解释道:“你想,往前冲锋的时候,骑在驴上,指挥部队一齐向前,追着敌人腚沟子打;可是向后撤退,敌人赶着我们,毛驴跑不过队伍,有时得两个战士架着我跑。”

    我曾经和我的好朋友著名电影编剧陈立德计划,以赛时礼的战斗生活写个电影剧本,题目就叫“毛驴连长”……他的事迹感人而有传奇色彩,在他自己的作品中,描绘得却太少,他一生说的和写的,更多的是别人的啊!

    伟人毛泽东说过,人活着是要有点精神的,这当然是指的革命的精神,革命战争中养成的一往无前的奋斗精神。这一点在赛时礼身上,体现得非常充分、非常突出。无论是他长期地同伤残病魔作殊死斗争,还是他克服重重困难顽强地搞文学创作,都是靠的这种精神,淋漓尽致地发挥着这种精神,因而才几次从鬼门关冲出来,获得新的生命力,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一个又一个的成绩。我和他几十年的相处,在记忆的账簿上,没有他的呻吟和叹息,只有他的欢笑和不屈。有次他在蓬莱干休所发病,已报病危,在军区领导的关怀下,紧急转到济南,经过军区总医院的大力抢救,才脱离危险。我从北京来医院看他,询问他的病情,让他多养病休息,少搞创作。他却乐呵呵地说,九死一生,又赚了一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马克思不收留,咱就接着干;人活着不干点事,白糟踏粮食,活着干,死了算嘛。他又忙着和我研讨创作的事,关心着国家的大事……

    “文革”中我遭受迫害身陷囹圄,我和赛局长失去了联系。事有凑巧,我同《空军报》的也被迫害当“黑帮”揪出来的处长林毅同志一起劳动改造。一天他问我有个叫赛时礼的人我是不是认识,我便把与他的关系说了。林毅说他和赛时礼是一个村的,论辈分他们还是本家。我问你们不一个姓啊,林毅说他原来姓赛,是参加革命后改了的。从林毅口中,我了解到赛时礼参军前是个“不安分的”农民青年,他喜欢交友,三教九流,不避门户,更是村里的文化活跃分子,是积极的京戏票友。无怪乎,他对京戏那么熟悉,我俩相处时,他常根据谈话情绪,动辄来上几句戏文;他在战场上,随机应变,足智多谋;他在创作中,对提出的意见反应敏捷,点子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出人意料,像电影《三进山城》连长在押解的敌俘腰上捆手榴弹的令人叫绝的情节,在他来讲,却如囊中取物,脑子里满满的。他曾爽朗地对我说:“老冯,你要了解胶东的情况,不用东跑西颠深入生活,你深入我就行啦。”他这决不是说大话吹牛,胶东的民风民俗,战乱年代的众多的土匪司令的来龙去脉、武器装备、军装颜色,人民军队的各部情况、主要领导人、大小战斗经过,等等,他都了如指掌,准确无误。他的广泛的知识面,非凡的记忆力,经常使我惊叹和敬服。

    1974年冬天,我刚有了行动自由便回来探望阔别八九年的故乡。赛局长得知后,岁末傍晚,冒着漫天大雪,从荣成石岛赶到烟台我大姐家,送来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鲜鱼。时隔多年,挚友重逢,人生最幸福时刻矣!我见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那条残腿已抬不起来,拐棍已无能为力,只能拖着,几步之外,就得人搀扶,右臂也动弹不得,生活已不能自理。为此,组织上为这位特等残废老师职军人配了个公务员。但是他的脸面仍是血色充沛,精神矍铄不减当年。当时的中国政治气候仍是冰霜风暴,“四人帮”仍在作威作福,但赛时礼却把这些置之度外,正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支持下,撰写小说《陆军海战队》。他对我说,文革中一些人造他的反,责骂他反毛泽东思想,毛主席讲“敌进我退”,他在《三进山城》里说“敌进我进”(这是罗荣桓元帅当年在山东战场上反日寇“蚕食”斗争中说过的一句话,意思是敌人进攻,我们就插到敌人的后方打击敌人)胆大包天,同毛主席针锋相对;又诬陷他身上的枪伤是叫八路军打的……赛时礼感叹地说:“……你说这文化大革命革的个什么劲,江青一伙这么无法无天的闹腾?把跟随党干革命的人都打倒了,有么好处……老冯,你受的罪比我多多啦,你的书老百姓说好看就行,江青算老几?她说坏就坏,能一手遮天?我看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老冯,你们作家讲感情,动不动就好闹情绪,瞻前顾后的,不像我,捋枪把子出身,小命早到马克思那报到过几次了,日本鬼子、国民党的子弹都没要去,还怕什么造反派!好,他们说我对着干,我就对着干,我就是‘敌进我进’,别人叫‘海军陆战队’,我就来个‘陆军海战队’,他们那些人根本没有战争生活,光死背几句书上的话,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机动灵活,别说打胜仗,中国早亡啦……”

    听着这位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浑身累累伤痕的老战士发自肺腑的言语,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我一下想起“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的著名诗句。

    在战争中,他是个英雄。在创作上,他是个勇士。在生活里,他是个强者。他是中国近代革命史上,在胶东这块红色的土壤上哺育成长起来的诸多杰出人物中的一位,人民的优秀儿子!这就是我心中的赛局长!

壬午年清明节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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