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老走了。悄悄地，离开了他所有的朋友和那片被他鲜血浸染过的土地。
他身上留有战争给予他的16个枪眼儿，左腿和右臂被弹片断为几截，一只眼睛中了子弹，另一只眼睛只剩下0.2的视力。这一切，他都悄悄地带走了。
赛老称我是他的忘年交。我却时时把他视为自己的父亲。我前年去济南看望他，他已经无法离开轮椅。当我走出门时，他说：“你小子走吧，这次我不站着送你_『，想喝酒了，你就来，好菜没有，酒尽你喝！”当我回身看他时，透过他眼中那股英气，看到了人类那种独有的朋友之谊——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真诚和纯洁，是人来到这个世界所不能缺少且珍贵无比的一种依恋。到了门外，我对他的大女儿曙光和女婿小平说，如果老爷子病危，必须早点儿通知我，我不管在哪儿，一定在24小时之内赶到他身边。我迟迟未接到这样的通知，我庆幸：赛老还好。没想到在今日清晨，我接到赛老夫人的电话：“老赛已经去世……”我禁不住叫道：“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巴枫阿姨平静地说：“老赛留下遗嘱，咽了气，马上火化，遗像不挂黑纱，不摆花圈，不戴白花，不要麻烦朋友……”
赛老哇，你在的时候，活得热热闹闹，走时为什么这样静静的，悄悄的！
赛老是长影的老朋友。1964年，应长影之邀，他曾把他的一段经历写成电影剧本，这就是很多观众所喜爱的电影《三进山城》。1984年，长影的老厂长苏云先生去济南探望赛老，请赛老再为长影写一部电视剧。赛老说，我视力不行了。苏云说，我派一个人来帮你，你说他写。就这样，我到了赛老身边，我和他先后合作了两部电视剧：《沉日》和《血醒》。后来，我把剧本稿费送给赛老，他不要，他说：我不能拿我战友的血换钱。我说：“稿费我领出来了，你赛时礼的大名我也替你签了，你不收，算我冒领！”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老巴，收下。”没过几日，我从文登市民政局一个朋友那儿得知，赛老把这笔稿费捐给了烈士陵园，他只丢下一句话：“买点水泥，把烈士的坟修一修。”再后来，《沉日》获了奖，赛老却对人说，剧本是王驰涛那混蛋小子写的，我就是敲敲边鼓。其实，剧本中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赛老的心血，我只是做了一个导演应做的事。
赛老哇，你总是这样，把露脸的事让给别人，而自己却默默地吃着辛苦。
1987年，我去济南办事，外出时都是赛老给我要车。一次司机说：你这几天用车赛老花了不少钱。我睁大了眼睛：赛老这样的老英雄坐车还自己掏钱？司机说：“赛老不能走路，出门就得用车，这个月的车票早用光了。”对此，我很不理解。那时，迟浩田将军任济南军区政委，在一次闲谈中，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迟政委。没想到，几天后赛老对我大发雷霆：“你个混小子多嘴多舌，为我坐车的事，军区首长开了会，你这不是难为首长吗？”我也生气地说：“你看看你这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正好，还偷着花钱为我租车呢！”赛老说：“你这混蛋就不理解人，我命都不要打鬼子，还在乎那点儿东西？”我无话了。
1994年，我听说赛老身体不太好，专程去济南看望他，他的身体明显不如往常。巴枫阿姨说：“子弹伤过的神经近来总是发作，老赛疼得不能睡觉，吃穿坐卧，我一时也离不开。”我问：“没有公务员吗？”赛老笑了：“有一个，后来走了，人家孩子都是独生子，在家父母娇着，在这儿给我端屎端尿，太为难了。”这次我没敢再多嘴，默默地拿出两万块钱，递给巴枫阿姨：“用这钱请个男保姆，一个月给他1，000，不愁雇不到。”赛老急了：“你把钱拿走！你这是为难我！”我笑着说：“就当儿子孝敬老子。”赛老说：“我3个女儿3个女婿，都好，他们的钱我也不要，我有巴枫。”我急了，叫道：“你当我巴阿姨是小媳妇儿呢，巴阿姨也70多岁了，血压又那么高，能弄动你吗？”赛老不吭声了，但钱是咋也不收。我只好求助在场的薛寿先老师。薛老说：“我看找个男保姆可以，回文登老家找人，找个身强力壮的。”赛老抬起头：“老薛，王驰涛不懂事，你怎么也不懂事，我怎么能用别人的钱？再提一个钱字，你们俩都给我出去！”这时，我看见赛老眼中闪着泪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一阵颤抖，我感到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我极大地刺伤了老英雄的心。不久，关于公务员的事让时任济南军区政治部主任的袁守芳将军知道了，袁主任说：“公务员我给他找。”将军出言必果，一个叫小李的公务员来到赛老身边，一直到昨天夜里2点30分，把赛老送走。
我觉得赛老总在家中囚着不行，得让他出去活动活动，我说：“赛老，我给你拍部纪录片吧，咱们回家乡走一趟。”赛老说：“纪不纪录那是你小子的事，我真想回去看看，看看乡亲们，这江山是靠他们打出来的。”军委副主席迟浩田上将得知这件事，提笔为这部纪录片写下5个大字：“一口英雄气”。这是对赛老一生最为准确的概括。就是凭着这口英雄气，他使盘踞在胶东一带的小鬼子听到“赛瘸子”的大名闻风丧胆；还是凭着这口英雄气，他忍受着巨大的病痛写下了200余万字的作品；这口英雄气令他无欲则刚；这口英雄气使他活得痛痛快快，笑对生死。
赛老哇，你虽然悄悄地走了，可朋友们记住的偏是轰轰烈烈的你。
2001年10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