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敬的师长赛时礼辞世去了。
我心中想象着，他已经乘风东去，魂归故里，与他当年在战争中倒下的那么多战友相聚在一起了。这是他多次对我说过的身后心灵归宿。
他走了，我十分想念他！我再也听不到他侃谈人生的朗朗笑声，听不到他面对社会丑恶的愤愤责骂，听不到他对我的谆谆教诲和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遥远的战争了。
我和赛老相识相知已半个多世纪。解放战争时期，我们同在胶东地区与国民党军队作战，他当团长，我当战士。他是在戏台上认识了我这个“言派老生”，后来他在济南军区司令部当局长，我在军区政治部前卫报社当科长。同住泉城，我便成了他家的常客。也就从这时开始，我对他有了详尽的了解。
他参加和指挥过大小战斗200多次，6次负伤，3次死去又活了过来，成为“特等残废”。他是我的师长，是战争老人的楷模，是我做人的榜样，也是我的“文学宝库”。我的许多作品中有他的名字，有他的影子。我的长篇小说《甩出轨道的星》里主人公于震东的原型就是他；书中那个俊美的姑娘柳春凤的原型，就是他的妻子巴枫大姐。
1982年，我陪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同志，到赛老的故乡文登拍摄他的专题记录片。我们所到之处，完全淹没在故乡人对一个故乡赤子的热情之中。这里的山山岭岭间，到处留下了赛老的战斗故事。
“赛连长”成为故乡人妇孺皆知的抗日英雄，也成为日伪军整日盘算着要除掉的心腹之患。那天，他率领他的连队宿营在文登城东一个河边小村。夜里，他和通信员绕村查哨时，忽然听到一群鸟惊叫着从空中飞过，他觉得有些奇怪。这时，他突然想起哪出戏里有句台词说：“黑夜之间，宿鸟惊飞，必是敌人偷营劫寨。”他想，眼前的情景，岂不是古时战场的重演！想到这里，他迅速趴下，将耳朵贴紧地面仔细听起来。慢慢地他听到一股海潮般的沉重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变大，直到他听出是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向他们住的小村围拢过来。到这时，他完全判明，这是日伪军精心策划的一次对他和他的连队的围剿。他迅速返回小村，把熟睡中的连队叫醒，命令全连悄悄出村向南穿过小河，爬上河岸的山头，一线摆开，等待敌人的到来。
数倍干我的敌人，到村里扑了一个空，便出村过河爬坡，搜索赛时礼的连队。待敌人走进我们的火力网时，赛时礼下令突然开火。
日伪军遭到猛烈打击，只好败退下来。天亮后，死伤惨重的敌人，抬着几十具尸体撤回城里。赛时礼则迎着朝阳，带着连队，到另一个村庄去欢庆胜利了。
“作战勇敢，机智灵活”，这是赛时礼在战争年代被评为“战斗模范”和多次立功的一贯评语。渴望战斗，消灭敌人，这几乎是他战争年代思考和行动的全部内容。他经常到有日伪军的集镇上和炮楼内外，甚至城内去活动，寻找战机。有一次，他带领化装了的连队混进文登城内，准备在敌人早晨会操时，打敌人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把城里搅得翻江倒海，然后在混乱中打出城来。谁知那天敌人没有会操，他们又不敢在城里久待，只好出城。赛时礼刚刚出城，正为无功而返而懊丧，突然发现城墙根下一排平房处有日军军官进出。赛时礼灵机一动，率他的战士们猛扑过去，不费一枪一弹，捉了好几个日军军官和8个日本随军妓女，带了回来。原来这里是侵华日军在文登城设立的“随军妓院”。
为这件事，赛时礼受到批评。有位领导说这8个妓女不好处理。后来上级把这些妓女交给了在华日本人“反战同盟”，与中国人一道反对日本侵华战争。
赛老告诉我，他在1942年第二次负伤，敌人的子弹将他的左大腿打断，他成了瘸子。本来他因残已经回乡，但国难家仇促使他重返部队。因为上级领导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人物”，又了解他的指挥才能，就叫他当了连长。为弥补自己的腿瘸，他选配的通信员都是大个子，有力量，而且机智灵活。他还选中一名特等射手，与通信员成为他的“左右腿”，进攻退却都很迅速。他常常穿上丝绸便衣，戴上墨镜，手提“文明棍”，打扮成“汉奸”的样子，到敌人的眼皮底下打击敌人。
日伪军终于发现，经常神出鬼没地打击他们的人，是个瘸子。于是，一时间，在那方天地里，所有的瘸子都成为敌人搜捕的对象，把赛时礼弄得哭笑不得。
一天，赛时礼换了便衣，带上他的通信员，来到一个伪军炮楼旁的村子。一进村他便与村里的“两面村长”相遇。村长手里提着几条刀鱼，说赛连长，刚上来的鲜刀鱼，走，回家叫老婆做做，咱喝上两盅。赛时礼一听喝酒，馋劲上来了，说：“走！”
他们到村长家里喝起酒来。赛时礼哪里知道，多少天来，日伪军为捉到这个“赛瘸子”，布下了明岗暗哨和便衣汉奸，而且所有的炮楼都建立了情报联络。赛时礼一进村，村东炮楼里的伪军，早在望远镜里看到他了，而且很快就报告了文登城里的日军头目。于是，一张由几百人结成的“大网”，向赛时礼喝酒的村子围拢过来，赛时礼完全被围在“网”中。在门口放哨的通信员发现有伪军端枪向这里冲过来，转身回屋报告说，敌人来了！
赛时礼一听，摔掉酒杯，大骂村长，你把我出卖了！村长苦苦申辩，说你冤枉了我。赛时礼当机立断，迅速从后窗破窗而出，飞步跨越一片地瓜地，在敌人密集的射击中，他与通信员甩掉了追击的敌人，挣破了那张“网”，来到一个山头上，赛时礼又一次虎口脱险。
赛时礼是一位用战火硝烟铸造的英雄。他身上有10多处伤疤。这些战伤记录着他的历史功绩。他的第六次负伤是1947年11月l 1日。那时他当团长，敌人的两颗重机枪子弹，从他的左腮斜穿过去，打掉了上下牙齿，打断了舌头，血和打落的牙齿把气管堵死了，他昏死过去。赛时礼的警卫员宋万良把赛时礼从…头背到一条沟底。在这里，他们恰巧遇到一个战地救护组。一位女护士嘴对嘴地从赛时礼的喉咙里，把堵在气管里的血块、牙齿，吸了出来，昏迷中的赛时礼才喘上气来。
领导机关接到“赛时礼团长已经牺牲”的报告后，在西进路上的一片松林里，为“牺牲的赛团长”开了一个追悼会。那么多人为失去一位英勇善战的好团长而伤心落泪。当人们把这个追悼会的全部情况告知正在养伤的赛时礼时，他高兴地笑了。
这个为他提前召开的追悼会，反倒把他的生命留住了半个多世纪。到真的准备给他开追悼会时，他却拒绝了。他在病危之际，留下遗嘱：不开追悼会，不要花圈，不带白花、黑纱。他悄悄地去了，他对谁也无愧地去了！
他这个人来到世上走了一遭，带着对党和国家，对军队和人民的功绩走了。他没有留什么丰厚的财产，但他留在世上那些让人怀念的美德太多了！他写的那些电影、电视剧，还有那些书，是我永存的珍品。
2002年5月于济南六里山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