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正是枫林尽染的时节,我心仪日久的赛时礼老人,乘鹤而去了。而那个时节的红枫,正如赛老的夫人巴枫的枫,叶脉里浸着道道殷红。我的心,也像巴枫大姐一样,滴着血。
转眼间,赛老离开我们已经六七个月了。听说要给他出本纪念文集,我觉得是件功德无量的事。这件事,不仅对亲友,对整个社会都是有益的。一个战火中幸存的特等伤残军人,一个奥斯特洛夫斯基式的中国作家,一个对党对人民披肝沥胆的革命者,其本身就是一部沉雄而厚重的大书。这也正是“赛时礼”3个字的意义。此刻,我激情难抑,不禁想起了和赛老交往的那些早已定格了的日子。
我知道赛时礼这个名字,那是60年代初的时候。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创作了中篇小说《三进山城》。这部作品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又很快改编成电影,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记得电影《三进山城》的不少场景,是在我的家乡蓬莱城拍摄的。这在当时,便成了乡亲们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我从小酷爱文学,免不了对赛时礼油然而生敬意。
几年之后,我被调到曾为赛老出版处女作《三进山城》的山东人民出版社。这也许是种巧合,也许是种必然。我和赛时礼(小说编辑和小说作家)之间的情谊,就这样开始了。赛时礼和著名作家冯德英是莫逆之交。1977年的春天,经赛老真诚引荐,我和小说组组长赵耀堂进京,将冯德英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山菊花》,约到了手。此书由老赵编发,出版后,在全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我社的形象,也从此让人刮目相看。而赛老背后的鼎力相助,恐怕至今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想,那昆嵛山里的一丛丛山菊花,定然有一朵散发着赛老的馨香。
70年代末,赛时礼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创作中篇小说《追踪》时,全家还住在济南军区蓬莱干休所。蓬莱干休所紧临抗倭名将戚继光的故居,环境幽雅,花木满园。而我的家,则在城东傍海的一个小村庄,离城仅有5里之遥,当时妻子和两个孩子都在农村。为了小说《追踪》,我经常往返于济南和蓬莱之间。我也成了赛老家的座上客。我每次去看赛老,实际上都是为了去催稿。可一见他老人家左手握笔那吃力的样子,我的心就软了。我早就听说过,赛老先后参加过200多次战斗,6次身负重伤,可谓九死一生。如今还能拖着伤残之躯,勤奋笔耕,不能不让我眼里酸涩。他是在用精神和意志写作,用人格写作。他写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迸发出金石之声。
我到赛老家,他每次都把最好的酒拿出来让我畅饮,临走时,包里还要再塞上两瓶。而巴枫大姐,更是把我看成是亲兄弟,亲自到集上买鱼、割肉。赛老早把我当成了自家人,他说,他想吃苞米饼子和咸偏口鱼,我回家对妻子讲了。咸偏口鱼就在屋檐挂着,可与黄豆一起磨的新苞米面,家里却没有。最后妻子跑遍了人半个村子,终于搞到了。烀出的大饼子又暄又甜,一个足有二斤重。我骑车进城送到赛老家。后听巴枫大姐说,那些大饼子和咸鱼,一家人吃了一个多星期。写到这里我顺便提一下,赛老和巴枫大姐的外孙女刘赛,那时正在两位老人的膝下。自从吃了我送的大饼子之后,再见我的面,便称我为“大饼子伯伯”。我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20年后,竞成了我同事的儿媳妇,我还参加了她的婚礼。这是后话。
《追踪》脱稿后,我便盘腿坐在我家的小炕桌前,逐字逐句地审阅和加工。赛时礼那传奇的战斗经历,变成了他鲜活的、永不发黄的文字。我把内文编好之后,又请一位久负盛名的装帧艺术家,为其设计了封面。为使书的内容和封面和谐统一,社领导让我再征求一下赛老的意见。我从赛老的大女儿曙光那里打听到他的行踪。那时,赛老和巴枫大姐正在上海,于是,我便连夜前往。赛老对封面十分满意,从画面到立意,正符合他的想法。
赛时礼为人忠厚、耿介,很重感情。特别是对已经牺牲了的战友,更是念念不忘,不仅将他们写进书中,为其立传,还亲临墓地祭奠和缅怀。已记不得是哪年的秋天,我回故乡探亲,正逢已由空军转业到济南市文联的冯德英也在蓬莱。赛老要了辆北京吉普,我们一行3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到胶东牙山烈士陵园,一方面祭奠英灵,一方面搜集创作素材。当车开到山下,在一个小饭店前停住时,饭店人员得知来人是《三进山城》的作者赛时礼和《苦菜花》的作者冯德英时,个个激动,专门从供销社买来了新毛巾和香皂,打来了清清的泉水,为我们洗尘。我知道,他们期盼的是,两位作家写出更多更好的反映胶东军民在战争岁月浴血奋战的英雄篇章。赛老因行动不便,只能留在山下,而我和冯德英,则沿着一阶阶石级,直登到山顶。那滚滚松涛,仿佛是历史的回声。在离开牙山的路上,几个人都沉默了。牙山是胶东的脊梁,民族的脊梁!
吉普车途经艾山脚下的济南军区某医院时,赛老提议洗个温泉澡。我在池水里,看到了老英雄身上的那16个枪眼。我落泪了。我的泪水,好像是从那一个个枪眼里涌出来的,汇入了赛老的生命之泉……
作家赛时礼在用心书写别人,而别人也正在用笔写他。赛时礼的人格魅力及其传奇的一生,深深地感动和激励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著名军旅作家丛正里。老丛经过长时间深入细致地采访,写出了一部20余万字的关于赛时礼的长篇传记。随后,他又在传记的基础上,增加了新的人物,充实了大量的情节,创作出长篇小说《甩出轨道的星》。小说中的主人公于震东,其生活原形便是威震敌胆的赛时礼!
长篇小说《甩出轨道的星》,从情节安排,到人物塑造,都是我和老丛反复商量,最后确定的。既然于震东是赛时礼的“化身”,那么赛时礼身上那些可贵的东西,一定要展示出来,赛时礼心底那些优秀的潜质,一定要挖掘出来。赛时礼身经百战,屡建奇功,这固然可歌可泣,而他战争中流露出的人情和人性,则更感人。这也是军事文学的要义。我大胆地提出,作品要淡化战争场面,浓墨重彩地写人物。要写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于震东”,一个“既流血又流泪”的“于震东”,我记得,在谈这些的时候,正是1984年的元宵节,我和老丛在八一广场,一边看花灯,一边谈作品。当时,天上飘落的雪花打湿了我俩的衣服,都全然不顾。后来,老丛按我俩的设想做了,作品很快问世了。《甩出轨道的星》出版后,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一致认为,,这是一部“思想深刻、艺术有突破”的好作品。赛老读后也激动万分,那是他生命的写照。
赛时礼是一部书。过去我在读他,现在我在读他,日后还要读他……哦,耐读的赛时礼啊1
2002年5月28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