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为新中国奋斗一生的老同志大都进入新老交替、离职休养的年龄。1982年八一电影制片厂决定以此为题材,拍摄一部反映军队离休干部生活片断的纪录片。经过有关部门的推荐,摄制人员深入采访,在全军范围内选了9位老红军、老八路和解放战争时期的老英雄,通过他们各自的生活、经历、为人处事的不同侧面,提炼成永葆革命青春的主题,构成了一部人物肖像片,取名为《青春常在》。我担任了这部纪录片的编导。
老八路赛时礼就是其中平凡而又不平常的一位。
他原是普通农民,民族危亡之际,参加抗日。他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先后6次负伤,1947年海阳战役,被敌人机枪子弹击中头部、背部,成为一名特等残废军人。1962年组织上说:你是一匹好马,真正需要时再用,现在不行,必须休息。
当时我采访他时,他曾说:“离休后不知怎么办。做点事总比光躺着强,哪怕看仓库。”“后来萌发了写点东西的想法,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谁、谁、谁牺牲了,老百姓怎么给盖被子。如小老虎似的通讯员也走了,血褥子至今还保存着。1940年我负伤后,被通讯员藏在料草中,要是日本鬼子发现了,不是早就拉倒啦!本来该死怎么又活了……”“一场场、一幕幕,活灵活现,挥之不去……”
影片完成上映后,我还在《摄制手记》的“有感”中写有如下几段话:
“仅有初小文化,用左眼、左手写出《三进山城》(后被改编成电影)等几部小说的赛时礼,后来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山东分会副主席。他的做为实在令人敬佩。如果我们不曾留意他说着说着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情不自禁地学起当年一位团长大喊‘快冲,兔子没有老死的’指挥战斗的情景;不曾看到与他休戚与共的老伴巴枫同志将苹果削成小块,一块一块递在他手里(他的牙在战斗中被打掉,舌头被打断);不曾听到他深有感慨地谈到早已牺牲的战友,和他坐在车上随意哼出来的京剧……我们也就只会围绕着‘身残志坚写华章’做文章,而不会满怀激动的崇敬之情将他专程到胶东农村,看望战争年代为他秘密调养伤病的父老乡亲,悼念牺牲战友,与他奋笔疾书的左手联系起来,将他的伤残生活与他老伴的自我牺牲精神联系起来,而倾全力地揭示他的思想、意志、感情、信念、情操、作风,以及豪爽乐观的性格。”“纪录片制作,丝毫也不能离开客观存在的生活真实,但这绝不等于不允许体现制作者的主观感受。我们在编辑赛时礼在文登县悼念牺牲战友的镜头时,前后只用了他在墓地中的一个背影和一个面部特写,却以他的‘我是一个幸存者,比起早已牺牲的同志我算什么!所以只要我活着……’的自述声中,插进了一大组孟良崮战地和临沂地区选拍的缓缓移动的无名烈士墓群、小花、石雕、碑文等镜头。尽管时间、地点都变了,但却较深地揭示出此情此景下赛时礼的内心世界。同时也可唤起更多的幸存者的联想,缅怀烈士们的历史功绩,从而得出生者的责任就是延续逝者的生命、继承和发扬逝者事业的结论。赛时礼做到了,正如他在给我的来信中所说:“社会主义江山来之不易,建设社会主义江山更为不易!”同样,我们在表现他的老伴巴枫同志这位具有革命品格和民族美德的女性时,却选择了她搀扶着赛时礼躺在床上休息的时机,借赛时礼难得平静的一个特写镜头,以赛时礼的名义,用解说词呼出了‘巴枫啊巴枫’的名字。这似乎有点像故事片了,不,我们不过是在传达赛时礼此时此刻的心境。实际上我们在与赛时礼闲聊时,他就无限感慨地说过:‘打仗牺牲,我不掉泪;但我负伤,拉屎拉尿(不吃泄药不大便,吃了泄药拉裤子),家属受累,我掉眼泪。’这也正是我们无法抑制地要把巴枫同志,纳入这部专为反映离休干部生活片断的纪录片的原因。”“然而有件憾事,至今让我惋惜:当我们现场拍摄赛时礼在烈士墓前悼念战友的背影时,我曾清楚地看到,他紧握的拐杖在颤抖,他肃穆的肢体在晃动,而我们却未能敏感地把它随机分解成特写镜头。那不正是他——真真切切地心潮起伏、身体难支的赛时礼吗!”
今年春末,我突然接到赛时礼大女儿赛曙光(赛时礼身负重伤时她还在母亲腹中)的电话,说她父亲已经坦然地与世长辞了,这使我感慨万千……悲痛之余,仅以此文作为我对一位终生都在冲锋陷阵的老战士的深切怀念。
2002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