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赛老驾鹤西去的消息是在今年三月。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书房看书。妻子突然闯进来,告诉我:赛老去世了。我一惊,怎么会呢!妻子递给我一本杂志,那上边写得很清楚。赛老是去年10月底走的,去世前立下遗嘱,不开追悼会,不通知亲友。我心里一阵怆然,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赛老那有点短舌(曾被子弹打断舌头),但却十分爽朗、底气十足的乡音,他那慈祥的面容,他那虽然残疾却显得十分魁梧的身材,一一在我耳畔、眼前闪过。后来听曙光大姐介绍,赛老临去世前,特别交代:你们要是我的好女儿,就按我说的办,不要麻烦别人。他就这样悄悄地走了,一个曾经名满全国的老作家,一个曾经威震敌胆的英雄,就这样没有烦扰任何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这就是赛老,一个达观、坚强,生死坦然,总是为别人着想,永远以超凡脱俗的精神力量岿然挺立,永远也打不倒的钢铁战士。
我与赛老的相识十分偶然。那是1988年,在省第五届文代会上。一天中午,我在楼道里碰到一位腿有残疾的老人。左手拄着拐杖,整个右半边身子似乎都倾压在那根细细的深色拐杖上,右腿在地上一拖一拖地向前吃力地挪动着。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战士,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慢慢地跟着走。我赶忙上前,一边扶他,一边责怪那位小战士怎么不扶扶老人。小战士委屈地说:“首长他…,,他从来不要别人扶。”老人也气喘吁吁地说:“不用,不用扶,我自己行,就是慢点,不要紧。”满口地道的家乡口音,听来那样亲切,我坚持扶他走进他的房间。进了房间,老人非常热情地要我坐下,让小战士给我倒水。这时我心里已隐约感到,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可能就是我慕名已久的赛老。我试探地问:“您是不是姓赛…,.”,老人爽快地答道:“是,我叫赛时礼。”我一听,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老人则伸手拉住我:“坐下,咱俩聊聊…..”那手温热而又十分有力,出乎我的想象。我告诉老人,我与他是老乡,当听我说起家乡的村名时,老人情绪也激动起来。他说:“你老家那个地方,穷啊,能出你这么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你要好好地为家乡父老争气呀….,”
对于赛老,在这之前我虽未见过面,却是早就熟悉了。赛老是我心目中的传奇英雄,是我少时最熟悉的一位作家。抗战时,赛老在我的家乡打过游击,在我们老家有关他的传奇故事很多。我们村西和村北两个炮楼都是他带人端掉的。当年文城附近的日伪军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要打颤颤。可以说,我是听着关于他的传奇故事、读着他的小说、看着他的电影长大的。小时候,我曾经因为争看((陆军海战队》与同学打架,曾经为看<三进山城》跟着电影队连跑几个村子,曾经与小伙伴们为《三进山城》中的山城是不是文城而打赌…..我们为家乡出过这么一位英雄、出过这么一位作家而骄傲和自豪…..
那天,我们聊了一个中午。老人的记忆力让我震惊。时隔几十年,老人对我的老家竞还是那样熟悉,连哪条街上住着几户人家,姓什名谁都说得一清二楚。他曾经在我们村养过伤,说起当年的战事,老人的眼里闪过一种年轻人才有的炽热的光亮,他说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再到那里看一看。
1989年秋天,老人突然打电话来,说刚从我们老家回来,要我到他那里去一趟。原来,老人刚刚完成了电视剧《血醒》的创作,他坚持与剧组一起选择外景地,最后选在了我们村。《血醒》是以发生在我们家乡的著名的“营南惨案”为素材创作的。老人还特意调来了毛片让我看,看着电视中熟悉的镜头和场境,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我为剧情、更为老人的感情深深地打动了。老人告诉我,他见到了我的父亲,然后,老人一向开朗乐观的脸上一下子忧郁起来,说:“你们那个地方还是挺穷,但是老百姓是真好,还是像当年一样……”那之后,我与赛老的联系就多起来。每到过年过节,没等我到老人那里去,老人先打过电话来,向我问好,每次都要问我家里怎么样,老父亲身体好不好。每次接触,他的精神都是那么饱满,声音总是那么洪亮、爽朗;每次看他,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里,他都要拖着身子、拄着拐杖出门迎、送。他的精神,似乎永远那么年轻、健康,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完全不像一个身有重残的病人。他的思维十分活跃,观念也不落后,不论是文事还是政事,他都十分关心,总要与我讨论一番,总要谈出自己的见解。事实上他的身体非常不好,他所忍受的痛苦非常人能够想象。残酷的战争,在他身上留下了几十处伤疤,罪恶的子弹曾经多次从他的头部、背部等多个要害部位穿过。听巴枫阿姨讲,曾经几次眼看没救了,已经准备后事了,但他总是又顽强地活了过来。他有着一个钢铁战士永远也打不倒的精神和意志,就是靠着这种精神和意志,老人一次次地闯过鬼门关,一次又一次地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与痛苦,达观而快乐地面对人生,坚韧地创造着人生的奇迹。
坐下来的时候,老人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的样子,爽朗、乐观。但实际上,他的整个右半边身子都不能活动,完全失去正常功能。他的大半边身子皮肤都处于麻痹状态,夏天再热,汗水也无法分泌出来,憋得头晕眼花。他的右手无法握笔,只能靠左手。他戏说自己是在“捅”字。即使这样,每次去看他,他总在伏案写作或是读书。有时真不忍心,劝他休息一下,不要再写了。他总是说,不写东西,他睡不着觉,那么多战友,那么多小伙子都牺牲了,他要为他们留下点什么。晚年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除了战争留下的伤痛,还有十分严重的心脏病,一年要住几次院。但他仍旧坚持创作了《智闯威海卫》、《血醒>、《敌腹掏心》等影视作品和一大批回忆录。不论就作品的数量还是质量来说,即使一个正常人,也是十分可观的。字里行间,不知凝结了老人多少心血、多少淌不出来的汗水,凝结着老人多少深挚的感情。
老人对家乡充满爱恋,只要有空闲,总要千方百计地回到他曾战斗过的胶东地区走一走。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是一种难得的休息和旅游,可对于赛老来说,无异于一次生与死的考验和折磨。每次回去回来,老人都要大病一场。但只要有机会,他仍旧坚持回去。那是一片洒过他年轻的热血的土地,那是他用青春和生命书写战斗诗篇的故土。那里几乎每一个山岗都是他熟悉的,每一棵青松树下都可能埋着他的战友的尸骨。所以,对于生死,赛老看得很淡。1997年冬天,老人在济南军区总院住院,我去看他,他说:“我是活一天赚一天,那么多战友早就死了,我几十年前就差点死了,活到现在不是赚了?但是,活着不能白活着。”他说,那些死去的战友,常在他眼前晃,他得为他们做点什么,他要把他们的英雄事迹告诉后人。
原来一直以为,赛老是出生于书香门第,年轻时受过良好的教育。事实上,赛老只上过4年初小。60年代初期,他从领导岗位上过早地退下来。放下枪,刚刚40多岁的赛老,没有消沉,没有从此倒下,半生戎马生涯锻造的战士品格,使他又以饱满的精神拿起了笔,重新在文坛上开辟了新的战场。在与伤病的折磨与抗争中,老人开始从最初级的写作练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字字珠玑、字字血汗。其中的艰难与苦痛,只有他自己、只有与他相濡以沫大半个世纪,为他做出巨大牺牲的战友、爱侣巴枫阿姨心中清楚。
赛老的后半生与他的前半生一样辉煌和成功,在两个战场上他都是让人敬仰的英雄。
赛老走得一定很安心,他的后半生几乎都在为他的战友们写作。他的作品已经让那些年轻的生命永远活在后人的记忆中。赛老自己,也将随着这些永远年轻的生命活在家乡人民的心中,活在他的亿万读者和观众心中。经历无数次的大劫大难,几十次从生死关头闯过,但始终没有倒下去的赛老,乘鹤西去,他的形象依然是高大魁梧的,依然如青松一样地挺立在天地之间。
不论是生是死,赛老都是永远也打不倒的钢铁战士!
2002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