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文/巴枫)

坤龙邢家村de 发表于2019-06-25 12:54:06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是用拐棍打门的声音,我知道是老赛回来了。我赶忙去开门,老赛拖着残腿声音很响地走了进来,我伸手去扶他,却扑了个空,再一看,老赛不见了,我急得大嘁:“老赛,老赛……”

    一下子我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梦!

    老赛,你听得见我对你的呼唤吗?我想,是刻骨铭心的思念使我们常常在梦中相见。不管白天黑夜,对你的思念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家里的一切还都是你活着时的样子:衣帽架上挂着你日夜不离身的拐棍,写字台上摆着你经常翻看查阅的新华字典;电话机旁放着你记满老友新朋电话号码的记事本;墙上你那栩栩如生的照片在向我微笑……一切还是那么生动、真切,就象你活着一样。老赛,虽然我们已是天人路隔,无缘再相聚了,但我对你却是魂牵梦萦,思念永远!老赛,你还记得那个终身难忘的日子吗?1947年3月23日晚上,我们举行了匆忙而又简单的婚礼。你对我说,从此以后,我们的命运就连在一起了。岁月匆匆,转眼间我们共同走过了54年零7个月。在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生命旅程中,我们确确实实是命运相连、患难与共,尽管历尽磨难、倍尝艰辛,但是我们相扶相携、相濡以沫,牵手共同走过了一段无憾的人生。我深深为此感到自豪!

    老赛,我们婚后团聚的日子是那样短暂。由于战争的需要,结婚后仅5个月我们就分开了。等我再见到你时,你已面日全非,成了特等残废。记得那是在你第六次身负重伤一个多月以后,我才得知消息赶去医院看你。当我走进你的病房时,奇怪,屋里为什么坐满了人?院长、政委、军医都来了。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到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有眼睛一眨一眨的,表明还是个活人。院长告诉我,你身中两颗重机枪子弹,伤势十分严重,抢救了七天七夜才苏醒过来。一颗子弹从左肩胛打进去,从颈动脉旁穿出,伤及胸椎,所以你一点也不能动;另一颗子弹从左腮射入口腔,从颈的右侧穿出,打断了舌头,打掉了全部牙齿,所以你不能说话。看到生龙活虎的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心痛欲裂、心如刀绞。尽管在选择你这样一个奋不顾身、英勇拚杀的战斗模范时,我已做好了承受伤亡打击的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这种打击会来得这样快!结婚8个月后,我就成为一个特等伤残军人的妻子,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的命运真正连在了一起,不!是融合在一起了!我们开始共同去迎接命运的打击和挑战。老赛,我惊叹你那坚强的意志!你在战场上是冲锋陷阵的英雄,在伤残面前也不失英雄本色!第六次负伤后医生宣判你终生只能躺在床上,枯萎而死。这对于你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28岁年轻人是多么残酷的判决,它意味着一生命运的终结!你硬是不相信这一判决,拿出在战场上攻碉堡的劲头,顽强地与噩运抗争!随着伤势的逐步好转,你开始像小孩一样从头学起:学说话、学走路、学写字。新长合的舌头短了一截,说话含混不清,你的嘴里一天到晚咕咕噜噜,练习发音、说话;右手伤残不能动,你用稍能活动的左手整天在身上画来画去,练习左手写字;右侧半身不遂加上左腿被打断,别说走路就是站起来都极为困难,你让两个人架着,一点点挪动,每迈出•步都经受着不堪忍受的痛苦,但是,你咬紧牙关,坚持着。这是一种精神和意志的考验,这是一种生命的升华。你终于挺了过来。这真是奇迹:在经过一年多的住院治疗和顽强的锻炼之后,你又能够说话了,尽管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你又能够写字了,尽管是用左手写得又慢又乱;你又能够走路了,尽管还要有人扶着走得踉踉跄跄。你从病床上站起来了!在与命运的抗争中你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

    老赛,你注定是为战斗、为工作而生的!刚刚能够站起来的你再也按捺不住对工作的渴望,不顾医生的反对,坚决要求重返战斗岗位。但那里再也不是你曾经驾轻就熟、纵横驰骋的天地了,身体的严重伤残给你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每天早上上班前,我要帮你穿衣、解完大小便,然后在你的右胳膊腋下撒上滑石粉,再夹上一块棉花(由于你的右胳膊抬不起来,腋下不通空气,容易溃烂)。通信员一手搀着你,一手拿着一个大棉垫子,把你搀扶到办公室后,把棉垫子放在一把特制的高脚椅子的右扶手上,然后扶你坐下再把右手给你放在棉垫子上,用左手翻阅文件和写字。这么一坐就是半天,不能有任何活动。大小便对你来说更是困难,需要通信员扶着去厕所,给你解开和扎上腰带。由于神经受伤引起大小便失禁,你经常大便拉到裤子里,你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好意思麻烦通信员,这时你总是打电话叫我回家给你处理。我常常是急匆匆地从办公室跑回家给你洗刷整理一番,又急匆匆地从家里跑回办公室继续工作。每天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你。就是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你也毫不退缩,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克服伤残带来的不便,样样工作走在前头。最难忘的是你在崂山匪特猖狂之时坚决请战,被战士抬着亲自指挥了崂山剿匪战斗,取得了彻底胜利。你真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啊!

    老赛,我们都忘不了,1962年你的人生轨迹发生了重大的转折!那时你正担任济南军区管理局副局长,一次在匆忙行走中你摔倒在路上,恰巧被王建安副司令看到了,这位关心你的老首长马上将此事报告了杨得志司令员。两位上将出于对你的爱护,决定让你离开工作岗位“终生供养”。记得那是10月的一天,你回到家中,一句话不说,眼里含满了泪水。我赶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好久,你大声叫道:“难道我就这么等吃等喝等死吗?难道我不能冉为人民做点事,只能虚度光阴吗?”以后几天,你饭不吃,觉不睡,拄着拐棍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深深理解你的痛苦,你是个极为刚强、充满英雄气的人,现在让你无所事事,平庸地活着,这对你来说真是“英雄末路”,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在那些日子里,你总在回忆过去的战争年代,回忆共同浴血奋战的战友,那是你的光荣,你的辉煌,你对他们有着太多、太深的记忆和眷恋。你想到了保尔•柯察金,萌生了写小说为战友树碑立传的念头。你又找到了攻碉堡的突破口,开始向文坛冲锋!

    老赛,我是那样崇拜你,崇拜你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精神!仅有小学4年的文化基础和对文学领域的陌生,吓不倒你;严重伤残的身体,难以忍受的痛苦,压不倒你!在你的字典里,没有“退却”,只有“向前”!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失败,你终于成功了!在文学创作的舞台上你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实现了自己生命新的价值!从1964年第一部小说《三进山城》开始,30多年里你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出版了200多万字的作品。老赛,在人生命运又一次无情的打击和严酷的挑战面前,你是胜利者,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但是在你的成功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你的写作是在炼狱般的煎熬中进行的。你看书,右眼失明,左眼只有微弱的视力;你写字,右手伤残蜷曲,只能用左手前“推”后“捣”;你坐着写,腰部不能活动,时间稍长就疼痛难忍;你躺着思考,无法翻身挪动坐起,灵感来了常常稍纵即逝;半身不遂,行动困难,你摔断了胳膊,跌断了肋骨,住着院仍继续构思写作;你唯一的左眼由于过度劳累失明,做手术后眼睛蒙着纱布你就开始口述写作;全身多处伤口红肿、发炎,疼痛剧烈,也不能让你放下手中的笔。你的左手中指磨出了黄豆粒大的茧子,左胳膊肘下磨出了一块巴掌大的厚厚的紫色茧子,所以你穿过的衣服,不管是衬衣、外套、还是棉衣,左胳膊肘处都磨破了,都打着补丁。特别是到了晚年,心脏病折磨得你坐卧不安,多处伤口溃破、流血,神经火烧一般疼痛。几十年一个姿势坐着写作,你的臀部肌肉严重萎缩,屁股下面只剩下一层皮,一坐椅子就硌得疼痛难忍。我对此束手无策,心疼万分,你却说:“遭罪就是我的命!不疼是什么滋味我早就忘记了!”记得你在一位多次负伤的老战友去世后曾对我说:“年轻时受伤多的人,最后都是疼死的,我也做好了这个准备。”想到这些,我心痛得难以再写下去。

    老赛,熟悉你的人无不为你的乐观豁达所感染。你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打击和痛苦,而你却从不怨天尤人,愁眉苦脸。你是个热闹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又说又唱,带来笑声一片。你常说:“人愁眉苦脸是一天,高高兴兴是一天,为人民积极工作也是一天,为什么我们不高高兴兴、努力工作呢!”你的乐观来自你博大的胸怀,积极的人生态度。你的这种乐观精神感染了许多人和孩子们,大家都说,看到你,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还有什么愁眉不展的理由!

    老赛,我常常为你那对战友、对家乡无限的爱,拳拳的情所深深打动。你对战友,特别是对牺牲战友的思念是绵长而深远的,这种感情成为你文学创作的原动力,贯穿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延续到他们的子女、孙儿一代身上。你感情丰富、重情重义,你的热情豪爽、交友广朋友多是有名的。人们总结你有“三好”:好打电话、好写信、好客。不管是高级领导,还是司机、服务员,都有你的好朋友。你对朋友真诚、忠诚,毫无势利之心,不管地位高低,你都坦诚相待,不论谁有困难,你都倾力相助。你拖着残躯病体,为许多老战友撰写了上万字的传记。文革中,你的一些老领导、老朋友受到打击迫害,许多人避之犹恐不及,而你却不避风险,照常或是专程去看望挨整的老朋友。尽管自己无职无权,但你千方百计通过各种关系、各种渠道,为受迫害的许多老同志奔走呼号,帮助他们解决子女参军、上学和生活上的困难。你信奉“吃亏是福”,把帮助别人,为人民奉献看成是自己的义务,从不求任何回报。老赛,你知道吗?你去世后,尽管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但你的许多老战友、老朋友写来了饱含深情的书信和挽词,真诚地怀念你、悼念你。

    老赛,我是多么感谢你,你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你是个好父亲,好姥爷。你对于儿女和第三代疼爱有加、儿女情长。你从不对儿孙们说教什么大道理,而是用自己的行动、自己的经历潜移默化地教育影响他们。你总是告诉他们: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要有种精神,勇于战胜困难,自立自强。你常说:一个人究竟能走多远?就看他有没有点精神了。孩子们在工作中每取得一点成绩,你都给予极大的鼓励,高兴地说上好几天,甚至编到京剧词里唱。你尽可能地为孩子们的发展创造好的条件、好的环境,对自己的伤病疼痛总是轻描淡写,怕影响孩子们的工作。你对几个外孙、外孙女视如掌上明珠,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们的成长,一见面就慈爱地握着他们的手问这问那,与孩子们在一起,你脸上总是浮现出饱享天伦之乐的满足和笑容。老赛,我们常在一起谈论,孩子们都事业有成,学业优异,这是最令我们高兴和欣慰的事情。

    老赛,我们在一起风风雨雨走过了54年,我深深感到你是一个好丈夫。我知道,对于我,你的心底深处总是有一种抹不去的歉疚之情,你总是说:“结婚8个月我就打成了特等残废,生活中处处都需要你照顾,是我拖累了你!”你一直对我离开军区保育院院长岗位回到家里照顾你感到不安,常对我说:“是我影响了你的前途,你为我牺牲得太多了!”老赛,对于那次影响我命运的选择,至今想起来我也无怨无悔。1957年我被安排到军区保育院当院长,刚上班不久,你就在家里摔伤了,接着又得了暴发性痢疾,送到医院进行抢救。组织上跟我谈话说:“老赛身体这个样子,你不能再出去工作了,在家照顾老赛也是革命工作。”那年我只有32岁,实在不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但是看着伤残病重的你,我毅然从工作岗位上回到了家里,担当起照顾你的全部重担。我懂得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几十年来我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我欣慰自己是你与命运搏斗时并肩战斗的战友!在与你共同寻找新的生命舞台的奋斗中,我体味着成功的喜悦,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位置和价值!

    老赛,我明白你的心,你总想用各种方式来报答我,努力带给我幸福和快乐。你每次到外地都想着给我买新衣服,让别人帮着挑选,专拣价格贵的买,你认为便宜无好货。你到各地走访老战友,每到一地都提出去各风景点逛逛,其实你自己根本走不了路,逛不了景,只能坐在车里饱饱眼福,你是为了给我创造游览风景名胜的机会。记得有一次游览长城,我一个人往上爬,你就在长城下朝我大声地喊:“加油!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一鼓作气登上了长城。在家里,你总是千方百计使生活变得丰富、温馨、快乐。你喜欢“指导”做饭,虽然自己不能亲自下厨,但经常提出尝试着做点新花样。当然你最拿手的还是做胶东海鲜,什么“老板鱼炖豆腐”、“凉拌海蜇头”、“海鲜疙瘩汤”等,节假日全家人欢聚一堂,你经常“露一手”,孩子们都夸你“指导”做出的饭菜好吃。你是个京剧迷,不光自己经常在家里自得其乐地唱,也常教我唱几句。记得你教给我“苏三起解”、“汾河湾”等唱段,我俩夫唱妇随,心中充满了幸福!

    老赛,2001年4月26日,你最后一次住院,由于病情危重,医院多次抢救,并下了病危通知。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次很可能要永远分别了!你怕我难过,总是强忍着剧痛作出一副笑脸。在病房里我陪着你,你握着我的手,贴心的话总也谈不够,谈我们共同经历的岁月,谈相濡以沫的夫妻深情……50多年的漫长人生,仿佛化成了美好的一瞬!

    老赛啊,我和孩子按照你的遗嘱静悄悄地送走了你。和你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我,完全理解也赞同你最后的意愿。你英雄地战斗过,精彩地生活过,奏出了生命的最强音,你生命的最后乐章也是精彩的,英雄的!

    老赛,你无憾无悔地走了,你用生命创造的辉煌,也为我的人生带来了美丽!

思念是无尽的,老赛,你永远活在我的生命中。

200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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