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30日凌晨，急促的电话铃声在黑夜中响起，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其实从姥爷一次次越来越频繁的发病中我们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天的来临，但从内心之中，我们仍希望一生在不断与命运抗争，与死神多次擦肩而过的姥爷还能继续创造奇迹。然而这一次，姥爷是真的永远离开了。
姥爷静静地躺在那里，安详地沉睡着，一生饱经沧桑和病痛折磨的姥爷此刻要休息了。姥爷用一生实践了一名真正共产党员的丰富内涵。战争年代，他骁勇善战，与敌人斗智斗勇，屡建奇功；和平年代，他用不屈不挠的毅力、顽强拼搏的精神，在逆境中挑战人生，成为著名军旅作家；他以宽厚待人的品格，热情真诚的为人，乐观幽默的性情，赢得了无数人对他的尊重，使所有熟悉他的人难以忘怀。有人说，姥爷的一生是传奇的；也有人说，他的一生是成功的；而我想说，姥爷是拖着他特等伤残的身体走完了一段完美的人生之旅。
在人生的长河中，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过客，然而由于每个人对人生的理念，对待人生的态度各不相同，也就改变了这段旅途上的风景和心情。完美人生的标准决不仅仅限于一个人在事业上的成功，因为人生所包容的内涵太丰富、太深邃了，只有真正能够领悟人生真谛的人才可能创造和拥有这份难得的完美。
在姥爷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已经泛黄的照片，一身戎装的姥爷英气逼人，眉宁间流露出坚定刚毅的神情，那是姥爷魂牵梦萦的青年时代。在我小的时候，姥爷经常给我讲战争年代打鬼子的故事，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都是姥爷当年的亲身经历。姥爷在讲述这段历史时总是显得那么兴奋，他活灵活现地、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至今我还能够回忆起姥爷当时的神情，满面红光中透着自豪和激动。这些真实的故事陪伴我度过童年的时光，而姥爷和他的战友们也成为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长大了，随着我对战争理解的加深，我惊异于姥爷在讲述那段枪林弹雨、血腥残酷的战争岁月时所表现出的态度，不正是那场战争让健康英俊的姥爷变成了一个伤痕累累，连自己生活都无法自理的特等残废吗？但从他的嘴里，我从未听到过任何抱怨和唉声叹气。后来，随着对姥爷的了解越来越多，我明白了，对那段岁月的讲述饱含着姥爷对年轻时代挥洒力量与激情的眷恋，那里面有着他太多的光荣和梦想。
战争，从一个意义上说给了军人施展才情与抱负的机会。战场，那是英雄诞生的地方。姥爷的一生是和战斗联系在一起的，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份浓郁的、挥之不去的“战斗情结”。就是这份情结，让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创造了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在这些故事的背后，是姥爷九死一生的不凡经历，一次次负伤，又一次次地坚决要求参加战斗，常常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有时甚至是躺在担架上指挥战斗。现在的人们可能都难以理解这样的举动，然而在姥爷身上，这些事情却发生得那么自然，没有任何的考虑和抉择。一直以来他的信念都只有一个，他要把自己的一腔赤诚之心无私地奉献给他所追求的革命事业，至死不渝。这就是姥爷，坚定而执著。
战争使姥爷变成了特等残废，昔日驰骋疆场的英雄如今只能在别人的照顾下生活，他永远地离开了那片曾属于他的战场，但姥爷心中的“战斗情结”却一直没有消失，他的心底里有一处最深的痛。姥爷多次说过：“我是一个幸存者，和我一起打仗的战友很多都牺牲了，比起他们，我算得了什么。我要把战友们的英雄事迹写出来，让以后的人们还能记得他们，学习他们的精神。”这种对战友难以割舍的情怀成为姥爷开始文学创作的原动力。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情很多，既然活着，就要朝前走。只有经历过巨大苦痛的人才有权力证明，创造成功和承受苦痛属于同一种能力。带着这股英雄气，姥爷拖着特等残废的身体开始了人生的又一次“战斗”，他艰难地用左手“捅”出了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在文坛上找到了后半生的人生寄托，续写了他的“战斗情结”。他没有被伤病和困难所压倒，而是用不屈不挠的毅力，“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奏出了英雄与命运搏击的高亢交响。
英雄的姥爷不仅有铮铮铁骨，更有着无限柔情。晚年的姥爷幸福地沉浸在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之中，在这里，他的人生少了一些跋涉的辛苦，多了一些感激与满足。他的身边有与他风风雨雨50多年的姥姥，从少女时代对英雄的崇敬到共同岁月里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姥姥用她瘦弱的双肩坚强地支撑起这个家，为了姥爷付出了她的一切。有一个情景让我永远不能忘怀，每当姥爷坐久了要起身时，姥姥都急忙上前用手扶住姥爷的胳膊，艰难地支撑起姥爷高大沉重的身体，脸上却含着笑唱着“向前进，向前进”，那一霎那，我望着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顿时理解了牵手的全部涵义。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姥姥就是这样搀扶着姥爷一路走过，诠释出一个女人最高尚最无私的爱情，也正是有了姥姥的扶持与陪伴，才使姥爷有缺憾的人生变得完整而精彩。
除却英雄与作家的光环，在我的眼中，生活中的姥爷就是一个可亲、可爱、可敬的老人。我出生后6个月就和姥爷姥姥住在一起，正是因为这样，我和姥爷姥姥的感情最深。姥爷经常感慨地说：“当年，你姥姥怀着你妈的时候，我负了重伤，要是当时没抢救过来，你妈就见不到爸爸了。”或许是因为心中总对女儿怀着一份歉疚，姥爷在我的身上倾注了无限的关心和慈爱。姥爷经常把我放在他的膝盖上，抱着我，哼着他自创的儿歌哄我入睡；我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被姥爷看在眼里，为了及时把我的情况告诉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妈妈，他用写小说一样的语言，形象细致地描述着我的动作、声音、表情。至今妈妈仍保留着当时姥爷用左手为我写下的一封封信，那里面记载着我的每一步成长，也记载着姥爷姥姥为我付出的点点滴滴。读着那些形象生动的语言，我的脑海里总浮现出那幅温暖的画面：姥爷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慈祥地望着我，给我讲着战争年代的故事。姥爷常说：“小冬冬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乐趣。”从3岁起，姥爷姥姥每次到外地去时都要带上我。姥爷交友广泛，兴致也很高，他走过很多地方，我也跟着姥爷增长了许多的见闻。姥爷要求我写日记，把一路上的感受都记下来，再写信告诉妈妈。可以说，姥爷姥姥对我儿时的启蒙和教育是煞费苦心的，他们使我养成了自觉读书和学习的良好习惯。同时，姥爷对待生活积极乐观的态度和对待朋友们那种热情和真诚也在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我，对我以后的学习成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随着我慢慢地长大，姥爷也在逐渐地衰老，伤痛也越来越强烈地困扰着他。和天下所有的老人一样，他希望孩子们学业有成，有幸福和美好的未来。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海关关员，每当我的工作中有了一点小小的进步和成绩，姥爷姥姥总是最高兴的人，他们总是鼓励我“好好干，要靠自己的真本事”。我知道在我的身上承载着姥爷姥姥太多的期望，我也加倍地努力，认真地走好人生路上的每一步，来回报他们对我的爱。当我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姥爷就开始盼望着参加我的婚礼，但是就在我登记结婚的第二天，姥爷因为严重心衰住进了医院，情况一度非常危险。看着在病床上呼吸困难生命垂危的姥爷，我们的心情极度沉痛，可是姥爷却强打起精神，不想让我们看出他的痛苦。他把我的手郑重地放到刘川的手里，对他说：“这可是我的掌上明珠，你要是对她不好，我可不答应。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贺礼，姥爷希望你们永远幸福！”说完，他用力地握紧了我们的手，微笑着看着我们。我知道这笑容里的含义，更明了姥爷对我们的期望。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我们接受了来自许许多多亲友的祝福，然而在我心里，姥爷那份来自病床前的祝福才是我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如今，姥爷离开我们已经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但姥爷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心里仍是那么清晰，每当走进门，依稀还能听到姥爷高声地喊着“冬冬回来了”的声音，姥爷的一切对我们而言是那么难忘。不仅是我们，姥爷的许许多多老战友、老朋友也都在深深地怀念着他。听说要为姥爷出版纪念文集，稿件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这里面有与姥爷生死与共的战友，有共同合作的挚友，也有与姥爷仅有过短暂接触的同志；他们有的年事已高，有的大病初愈，也有的没有多少文化，从未写过文章。但他们作品中的至真至情常常令人动容，也就是从这些文章中，我更深地了解了姥爷，更被他人性中的光辉所震撼着。姥爷并没有给我们讲多少做人的道理，但我们却在无时无刻地感受着他人格的魅力。他重情重义，总是在别人最困难、最孤独的时候伸出关心的手，温暖着朋友的心；他豁达乐观，一切的人生悲剧都足以被他的健康心态所化解，平静而坦然地接受赋予自己的任何命运；他刚毅坚强，带着一股永不服输的劲头，任何的艰难和苦痛都无法把他压倒；他勇敢果断，面对危险，从不退缩，并且言出必行，拖泥带水决不是他的风格；他有着强烈的平民意识，平易近人，平等待人，竭尽全力地帮助着每一个需要他帮助的人，不求任何感激和回报；他又有着一颗高贵的灵魂，坚持原则，淡泊名利，从不随波逐流，活得坦坦荡荡，潇潇洒洒。这一切，在这个物质的社会里显得那么的卓然不群、超然物外，却又是那么的弥足珍贵。身教重于言传，姥爷就是用他的实际行动，在向我们传授着如何为人，如何做事，他的精神有如高山大海，让我们敬重，更让我们折服。这是真正的英雄，只有这样的英雄才会创造出完美的人生。
如今，英雄谢幕了，但谢幕的方式却与众不同，姥爷选择了悄悄地离去，只有最亲的家人为他送行。我想，只有历尽人生苦难的人，面对死亡才可以这样平静，这种平静是参透人生的智者才能够达到的境界。
姥爷无牵无挂地走了，回归了自然，但他的精神已在我们的身上得到了延续，自尊自强地生活，正直正派地做人，这些品质足以让我们自信地接受生活的任何挑战；他还给我们留下了饱蘸心血的著作，不断激励着我们前进的斗志。
特等伤残的身体带给姥爷一生中莫大的缺憾，但是他高尚的精神世界、幸福和谐的家庭生活伴着他成功的事业，使他的人生旅途走得那么辉煌又那么多彩，这才是完美人生的丰富内容和深刻涵义。
姥爷为我们留下了太多宝贵的财富，值得我们深深回味。我想，他留给我们的最大财富就是用生命写成的一本厚重而耐读的大书，书的名字就叫做——人生。
2002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