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时礼,我们这帮孩子都喊他“小姑父”。为什么带个“小”字?其实姑父哪也不小,大个子,大眼睛,大气量,大丈夫,干大事业,有大成就。什么都是大气势,那么这“小”字何来?我姑巴枫,兄妹四人,姑最小,所以都喊她小姑。小姑父也就跟着吃了“小”字的亏。姑父活了82岁,也算长寿了,算是老姑父了。比起那些年轻的算是个长者了。尽管这样,我们依然是称他小姑父。小姑父在我们心里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我们喊他小姑父喊了50多年了。在我心里,小姑父永远不老,永远和我们小字辈在一起。
孩童时,大人就告诉我小姑父打仗很勇敢,不怕死。鬼子一听他的名字,就吓掉了魂。他负了重伤,腿瘸了,就骑上毛驴指挥打仗,为此人们喊他“毛驴连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小姑父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1952年我父亲在山东省商业厅工作,我们全家从福山巴家寨搬到了济南。第一次见到小姑父,我看他大眼睛,高鼻梁,左腮靠嘴角有个很深的“酒窝”。小姑父笑着说:“这酒窝不是天生的,是敌人给我造的。”一次打仗,敌人的子弹从他的左腮打进去,穿过舌头,舌头被打断了,还打掉了满嘴的牙,子弹从右颈部穿出,在子弹打进去的嘴角左边和子弹穿出的脖子右侧,都留下很深的伤疤。小姑父身上的伤疤,大的如碗口,小的像银币,大大小小有几十个。下雨阴天这些伤处疼痛难忍,年龄越大痛得越重,常年吃止痛药打止痛针。小姑父右侧神经被打坏,右手不能抬,像没有筋骨软绵绵的;右腿不能迈步,只能拖着走;右眼失明,眼也变小了,左眼视力只有0.2;左肩也打坏了,抬不起来;腰椎骨也打错位了,生活不能自理,连穿衣服,扎腰带都得靠别人代劳。
我常听小姑父对我和他的3个女儿说:“你们都觉得自己长得漂亮,我没受伤前,长得比你们都好看,是小鬼子把我打成这个样子。”一次小姑父拿出他曾背的皮包给我们看,皮包是棕色的,上面有两个枪眼,还留着些血迹。他说这血是他身上流的,幸亏这个皮包挡了挡子弹,要不他就完了。小姑父还有一个用口袋布做的钱包,他告诉我,在1947年的海阳保卫战中他受了重伤,失去知觉,是警卫员小宋把他背了下来。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流的血把衣服都湿透了,脱不下来,只好剪开,把血衣埋在沙滩里。一条狗嗅到血腥味,把血衣扒了出来,叼着衣服口袋里的钱包满街跑,被老乡夺了下来。老乡发现钱包里的证件有赛时礼的名字,就把钱包送了回来。小姑父在医院抢救了半个多月,才拣回条命。小姑父瘦高挑,很英俊,几场战斗下来,就面目全非了。要说命大,小姑父数着了,那么多枪子在他身上钻,一般的人早完了,他却没完,打了上百次仗都活下来了。战争年代他没被打死,和平时期又是50多年,他又挺过来了,你说他命多大,你说怪不怪。小姑父真是个奇人、怪人。
小姑父的言谈举止,一看就有军人气质。他的战绩、战功自有评说,值得称奇的是他在文坛上也杀出了一条血路。小姑父只读过小学4年书,没专门学过文学,可是从他第一次拿起笔写回忆录,就止不住了,那些故事就像泉水一般喷了出来,从写第一部小说、电影、电视剧,到后来一篇接着一篇,一部接着一部,停也停不下来,一口气写了40多年。他哪来的那么多灵感?那么大的毅力?他说:“鬼子的子弹在我身上转着圈打,打的却全是眉毛以下的部位,头没打坏,给我留下一个好脑子。人有个好脑子就行,你看我这样能干什么?我要把那死去的战友都写下来,让他们在我的笔下活着,让后人记住他们。”他拖着特等残废的身体,流着汗,忍着剧烈的伤痛,写下了200多万字的小说、电影、电视剧等文学作品。他是全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的副主席,电影家协会山东分会的常务理事。在全国、在军队里,像他这样特等伤残的人留下这么多文学作品是绝无仅有的。小姑父的脑子确实好使,他经历的事全装在里面,满满的,写起小说来用什么有什么,不用现编现造,都是实实在在的,不须添枝加叶,无病呻吟。他有超人的记忆力,他的战友、朋友分布各地,他们的电话号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打电话从不现翻号码本,拿起电话就拨,没有错的。记10个8个号不足怪,可怪的是他能记上百个号码。他喜欢京戏,满脑子装着戏文,一大段一大段的都能唱下来,一套一套的。在这方面小姑父也是个奇人、怪人。
小姑父的心很大很宽,没见他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他的身体伤残成这个样子,想动动不了,想走走不成,他谁也不怨。他的很多战友、下级后来都成了高级领导,按小姑父的资历和贡献,也应该有更好一点的待遇了,可是他一点也不计较。他总和那些连命都舍弃了的战友比,和那些还在农村生活的老农比,他常说这就够了,没被鬼子打死,活到现在也是万幸了。小姑父的心又很细很软,别人的难事只要他知道了就放不下心,比别人还着急。能帮的就帮,能管的就管,一副菩萨心肠。他住得不讲究,有间平房,有个写字台就够了;吃得不讲究,有个稀饭、咸菜就够了,顶多馋个猪头肉、猪蹄子;穿得也不讲究,冬天上身军棉衣,下穿人造棉单裤,为的是脱洗方便,行动方便;有个京剧看,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人也少见,也是够奇够怪的了。
小姑、小姑父把我当女儿待。1961年小姑父送我进济南军区后勤部卫生学校放射系专业学习。临行前,小姑父对我说:“一兰子,你现在也是一个兵了,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后退。”父亲活着时也对我说:“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我带着亲人的期望进了军校。1964年毕业,在36年的军旅生涯中,我多次立功受奖,是小姑父的坚强毅力在激励着我,使我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医。小姑父对我的婚姻大事也挂在心上。1967年我结婚了,爱人叫崔中须,是个飞行员。婚后才知道选择做飞行员的妻子,就等于选择了牺牲和奉献。我爱人家在河北衡水农村,家里非常穷,在9年之内有5位亲人先后去世。精神上的打击,经济上的负担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小姑父写信告诉我:“一兰子,咬着牙往前看,遇到再大的困难也要挺住,去克服,天塌不下来。苦日子会过去的。”并给我捎来粮票帮我度过难关。我的爱人飞行了近30年,曾打破海军航空兵轰炸机轰炸成绩最高记录。后来孩子慢慢大了,家庭负担也没有了,我和爱人可以在一起好好说说话,再也不用过那些苦日子了。可我做梦也没想到1996年6月2日,我爱人在睡梦中,一声不响,一句话也没留下,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永远离开了我和3个孩子,那年他才56岁。我真无法接受这痛苦沉重的打击,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小姑、小姑父知道后非常挂念,常给我打电话说:“一兰子,不要再哭了,为了孩子,为了你这个家,好好活下去。”在中须去世后一个月零二十四天,也就是1996年7月26日,我给小姑、小姑父写了一封长信。5天后,8月1日小姑父给我写了一封上千字的回信,苦口婆心地反反复复地开导我,其情之深之切,令我永生难忘。以下我摘录信中的几段:
“一个人遭受严重而又意想不到的打击,必然要经过一段长的时间,才能使沉闷痛苦的思想,慢慢平静下来!人死不能复生,就是整天哭也不能使他复活,再说人生的归宿就是死亡,这是规律,谁也无法抗拒的。你姑和我劝你,安慰你,一句话就是叫你想得开,自己开脱自己,千万别整天哭,把身体搞坏了还是自己受罪!切记,切记。”
“一兰你是当上奶奶的人,为了自己晚年的生活好一些,为了儿子和孙子的幸福,你也应该想得开,万万不要老往坏处想。人生除了干革命工作,就是养儿育女,你看看哪个人不是这样。人生就得往前看,才有出路,往后看是越看越悲观,是一点出路也没有啊!”
“家里的亲人都关心你,都为你的不幸而难过,望你出来走走,和亲人啦啦呱,谈谈心,就能使精神逐步好转起来。秋风凉了,请你到我家住些日子,散散心,看看济南的亲人。”每当我看这封信时,都泪流满面。八月是天气最闷热的季节,正常的人都会感到气不够用,小姑父就在这闷热的一天,拖着残废的身体忍受着剧烈的伤痛,用麻木的左手,戴着老花镜给我写回信。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我的爱,对我的不放心,他的每个字都有千斤重!是小姑、小姑父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把我从痛苦和绝望中拉了回来!我每次给小姑父寄信,都告诉他们不用回信,可是他们总是给我回信,而且每封信都很长。从我入伍以来,小姑小姑父给寄了有百余封信。小姑父每次写信落款都是把小姑的名字放在前面,每次接电话总是让小姑先同我讲。他们都是抗战老兵,在战斗的岁月结下了深深的情意,他们是恩爱夫妻更是亲密战友,他们的感情比山高比海深。
2001年4月28日我弟弟中力,在烟台打电话给小姑,是晨光妹接的,她告诉中力,小姑父4月26日因严重的心力衰竭住院了。妹妹流着泪说:“这次爸爸的病很重,可能抗不过去了。”当弟弟把情况告诉我后,我流泪了,失眠了,决定利用“五一”放假的时间让儿媳在家看孩子,我去济南看望小姑父。弟弟因离不开,给我买了车票送我上车,也代表他去看望。我进了济南军区总医院保健二科病房,看到小姑父坐在椅子上输液,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我流着泪握着小姑父的手说:“小姑父,你受苦了,受罪了,你这么个好人让你受J,这么多的罪。”小姑父说:“一兰子来了,我看到你就高兴,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受苦,我和你姑都很喜欢你,你勤劳、懂事、孝顺,就是命不好,我和你小姑都很挂着你。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听了这些话,我更流泪不止。我说:“小姑父呀,你都病成这样了,别再挂着我了。我会记住你的话,好好活着。”小姑父呼吸困难,腿肿得像大象的腿,皮肤是紫色的,一压一个大坑,手背因为输液扎得满是针眼,淤血紫斑一块一块的。他饭也吃不下了,过去爱吃的猪蹄、猪耳朵、猪头肉就更不能吃了。那天电视里正在播放电影《渡江侦察记》,小姑父看得是那么认真,如果有人把电视屏幕挡着了,他就让人离开。小姑父又想到战争年代了吧?又在怀念他的战友吧?病中的姑父仍以一个军人的勇气来对待病魔,我多么希望病魔能被歼灭,小姑父早日康复啊!
我最怕的消息传来了!小姑来电话告诉我:“一兰,你小姑父在2001年10月30日凌晨2点30分去世了。”当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不停地流。
清明节前,我和哥哥弟弟到济南英雄山为父母和去世不久的小姑夫扫墓。那天,天阴沉沉的,不停地刮着大风。小姑父在生命垂危时就说:“死后不搞遗体告别,不送花圈,我的照片上不挂黑纱,就当成我活着吧。”在小姑父的骨灰盒前面,放着他的一张生活照片。我流着泪捧着小姑父的遗像,手轻轻抚摸着他那慈祥的脸庞。照片上小姑父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捏着一支香烟,桌子上摆着稿纸和钢笔,好像还在不停地写那永远也写不完的文章。小姑父好像在望着我笑,对我说:“一兰子,你又来看我了,看到你我就高兴,你怎么又哭了,不要再哭了,人总是要死的,你和孩子要好好活下去。”小姑父,我知道你真是太累,太累了,你歇歇吧,不要再为我操心了。小姑父,我会记住你的话,重新燃烧起生活的希望,毕竟人生之路我和孩子要继续走下去。
小姑父,你没有走,我们这些晚辈永远和你在一起。
2002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