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 存 者(丛正里/《胶东文学》1983年第1期)

坤龙邢家村de 发表于2019-06-25 15:01:37

  我和赛时礼相识是在战火硝烟中。那时,我们同在北海军分区,我是独立一团的战士,他是独立二团的团长。颇有意思的是,京戏成了我们相识的“媒介”。胶东兵里会唱京戏的很多。每到战斗间隙里,我们团首长就把全团中会演京戏的战士凑在一起演戏、庆功。我是唱老生的。记得有一次我在台上演<贺后骂殿》中的皇帝赵光义,“戏迷”赛团长同我们的团首长坐在台下的沙滩上听我的戏。我们的团首长指着台上的我夸赞说:“我们的小丛,招远兵,言派老生,很有味儿,你们有吗?”赛时礼哈哈笑了:“算了吧,‘招远本儿’,地瓜味儿!”话虽然这么说,相识后,他还真的喜欢上了我这个“言派老生”了。后来我调胶东军区“国防剧团”,他也调胶东军区司令部工作,我们的戏他是场场都看,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多了。1960年我调济南军区《国防前线》报社(《前卫报》前身)当编辑;他那时任军区司令部管理局副局长。同在泉城,我是他家的常客,他还常叫我唱言派戏《让徐州》给他听,他也唱《四进士》等戏文给我听。

    从战争年代至今,30多年的耳濡目染,对于他,我的确是深切了解的。他是我十分崇敬的老首长、老师长。他的豁达大度,他的诙谐乐观,他的深刻见地,他的艰难奋笔等等,都给我极为深刻的教育和影响;尤其他在胶东大地留下的那一串串传奇色彩的战斗故事,更使他在我胸中耸立起一个崇高的英雄形象。

    人们美誉军人的刚强干练常常冠以“身经百战”,而赛时礼的戎马生涯则经过了大小200余战。“将军难免阵前亡”,他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可以说是真正的“九死一生”。他先后6次负伤,由二等残废,继而是一等、特等。我多次察看他身上的伤疤,有十五六处,至于当时蹭破皮的,拉道口子的,都未计在内。

    1940年他当排长时第一次负伤。激战中,他不顾死活地去夺敌人的“九二式”重机枪,日本鬼子的一颗“三八式”步枪子弹从他的左肩胛打进,从背后穿出并炸开,出口的伤口有碗f1大。在负伤后的转移中,数次历险,战友抢救了他,故乡的人民掩护了他。故乡的人民有恩于他,他也永记住了人民的恩情。42年后的1982年,他回到当年养伤的地方,看望尚在人世的两位为他洗伤喂饭的高龄老人。我同“八一”制片厂的诸同志跟随他前往,记录和拍摄了许多催人泪下的珍贵镜头。

    他的第二次负伤是在1942年,那时他已当了东海军分区主力部队的一个连长。惨烈的铁、血、火的战争,人们看到了他那样忘我、勇猛、死拚。在夜间攻打一个大炮楼时,他爬上第三层,左大腿被敌人子弹打断,他掉在敌我混杂的死尸堆里。是战友从死尸堆里把他“扒拉”出来的。伤愈后他成了一个瘸子,评为一等残废,上级给了他40斤小米、一套棉衣,打发他回家。那时,他心冷如灰,骑上一头黑驴,在萧瑟秋风中回到家乡。他对我说起那时的情景,惨淡地一笑。我想象着意境,顿时想起马致远的诗来,背给他听:“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意会地点头笑了。

    在故乡的闲居中,他自比“笼中鸟”、“浅水龙”。日寇的暴行,弟弟的牺牲,乡亲的劫难,这国仇家恨,激励他再次出征。复出后,他任地方武装的连长。从此他如鱼得水,如虎归林,在他的故乡——文登城内外、大街小巷、山川沟壑洒遍了他的战斗足迹;在广大人民中,在敌人的营垒里,也传遍了他的许多传奇般的故事。

    赛时礼是个瘸子,上级专为他配备了两个彪悍的通信员,进攻和退却,成为他的“左右腿”。作战时,他还常常骑上一头驴。一次打埋伏,由于他的驴大叫,暴露了目标。据他观察:驴叫时大多是仰头、翘尾、放屁。他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儿:在驴尾巴上拴秤砣,使它尾巴翘不起来,它便不叫了。此后,凡带驴打仗,通信员的衣兜里总要带上个秤砣。

    赛时礼胆子大,敢冒险。他说:“凡事自带三分险。”的确,他参加和指挥的许多战斗,就是险中取胜。在文登城东北有个叫杨家产的地方,日寇在文登城时,这里修上了一个大炮楼,住着一个伪军小队,小队长姓张,当地人。赛时礼乔装扮作日军小队长,穿着呢大衣,披挂日本指挥刀,率20多名战士,诈称“皇军视察防务”,战士们擎着“军鸽”笼子,扛着被单做的“膏药旗”,混进了炮楼内。这个姓张的伪小队长发现上当,转身就钻进壕沟,跑掉了。这场奇袭,全歼伪军一个小队,一把大火把炮楼烧掉了。那个姓张的伪小队长从杨家产跑回家去,卧床不起。从此一听“赛连长”几个字就拉稀屎。说来也巧,1948年冬,那个伪军小队长又参了军,我们在一起工作。他毫不掩饰地同我们讲述他被赛时礼打败的往事。他叹服赛时礼的胆量,称赞他装扮的“日军小队长”很像,竞在他命令士兵放下吊桥后才发现。他告诉我,就在那次战败,他跑丢了一副真正的水晶茶镜。他为之惋惜,也为之庆幸,因为他没有死在赛时礼的指挥刀下。

    1982年的7月,我和赛时礼来到杨家产北面的高地。历史的遗迹被40多年的风雨洗涤得几乎难以辨认了。当年坐落炮楼的地方,生长着一片黑松林,松涛呼啸,犹如召唤他难忘的记忆。

    每个作家的作品,几乎都有自己的风格。赛时礼的作品的内容主要是他自己的战斗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战斗故事”。像人们熟悉的小说和电影《三进山城》、《智闯威海卫》、《追踪》等,都直接描写了他自己和同志们的生活。人们可能还记得在《三进山城》的电影里有一个镜头:我八路军战士将两颗手榴弹捆在敌侦缉队长的肚子上,连长和他手握手地混出城来。这个情节是赛时礼在两闯威海卫时使用的。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性格和嗜好。赛时礼这个人反应机敏,办事果断,胸怀坦荡,敢作敢当。1946年秋他曾接受带兵到山东高密一带剿灭土匪的任务。临走时,他特向上级要下“生杀大权”,他说:“不叫我杀人我不干!”任务完成得很好,剿灭了土匪,他亲自组织了一次公审大会,由他落笔决定:杀掉6个罪大恶极的土匪反革命。剿匪胜利,他像“班师回朝”那样骑上高头大马,来到了高密城,下令“犒赏三军”,干部战士每人一只烧鸡、三尺白布(缴获的)。一时间,部队买光了高密城的烧鸡。他自己则酒瘾上来,和干部们一起,偷偷地喝起酒来。

    为这件事他挨了批评。可是,又一个剿匪任务落到他的头上。青岛解放不久,赛时礼已经成为“特等残废”了,他担任南海军分区参谋处长。崂山里有不少土匪,胶东军区命令南海军分区组织兵力进山剿灭。赛时礼主动请战,也因他有剿匪经验,首长批准他亲率4个营的兵力来到崂山里。由于他行动不便,他叫战士们用椅子做了一个“滑杆小轿”,被战士抬进了崂山中的“下清宫”。在剿匪中,他巧用兵力,指挥灵活,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人是有嗜好的。赛时礼的个人嗜好是爱喝酒,而且也有酒量。从第一次负伤他成为残废后,每月都有几块钱的残废金,这些钱他几乎都买了酒和猪头肉。“烧酒加猪头肉就是我的共产主义生活”,他常这样说。直到如今他对猪头肉还有特殊感情,家里人为控制他的胆固醇,不让他吃,可是有时他还“求情”让妻子女儿买一点,桌上不能多吃,剩下的又偷着吃了。

    自古酒能败事,可是也能成事。喝酒能帮助赛时礼打仗。他的大腿打断后,经常疼痛。打仗之前他就吃上块烧过的大烟土灰,再喝上几口酒,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腾云驾雾一般,腿也不痛了。有个“三碗‘黄汤’替别人打仗”的故事,颇能说明他的性格。那是在解放战争时期,他是旅的作战科长,战斗间隙他到一个营的阵地去检查战斗情况。部队作战缴获了几罐子好黄酒,几个营的干部正准备喝,他来了。人们都知道他爱喝酒,便开罐倒酒端给他。他连干三大碗,头就有些晕晕乎乎的了。此时,敌人冲上来了,营长说:“科长,这场战斗你来指挥吧!”赛时礼一挽袖子说:“好吧!”于是,他真的指挥几个连队同冲上来的敌人打起来。打败了敌人,他回到司令部,同志们说他不该这样做,他摸着后脑勺说:“也是!”打这,“三碗‘黄汤’替别人打仗”的故事,便在部队中传开了。

    美丽的港城烟台,是赛时礼十分熟悉、热爱和怀有感情的地方。1945年8月24日,烟台从日寇和伪军手中获得解放。那时,他作为东海军分区司令部的营职作战参谋,随同首长一起指挥部队解放了烟台。在驻守烟台的日子里,他走遍了所有的山头、滩头部署任务。1945年10月初,以“盟军”为幌子的美军太平洋舰队黄海舰队,把20多艘军舰开进烟台港,要强硬接管烟台。晴朗的天空,刹时布满阴霾,黑云压城城欲摧,烟台人民和驻军经受着一场严峻的考验。赛时礼与人民同忧共愤。他在作战室里、在阵地上,作着随时迎战的准备。在首长们同美军舰队将军们的谈判中,赛时礼以“少校”身份,第一次同美舰队的少校接触,“赛少校”的潇洒风度和庄严言词,保持了我军的尊严。在谈判中,他“鞍前马后”地为首长及时提供情况,他为谈判的胜利,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赛时礼对烟台有着一种特殊感情。他在这里认识了巴枫,赛时礼的“四个荣誉”和堂堂仪表,为21岁的姑娘巴枫所倾慕。从此他们开始了甜蜜的爱情生活。巴枫原在地方工作,后来她转政入伍。他们在战火中结了婚。l947年秋,国民党进攻胶东腹地时,赛时礼与妻子巴枫在烟台分离。在敌军逼近的关键时刻,他受命于危难之时,担任北海军分区(兼烟台警备区)独立二团代理团长。

    在离烟台不远的福山县境内有两座山,一座叫狮子山,另一座叫塔山。敌二十五师为夺路西去,对这两座山发起轮番猛烈攻击,塔山顶为敌军占领。军分区首长与机关设在塔山山腰,受到极大威胁。赛时礼亲率部队与敌人展开一场殊死肉搏,终于夺回阵地,使首长与机关人员安全转移。战斗中,赛时礼头部负伤,昏死过去。醒来后坚持坐在担架上指挥战斗。

    在烟台市革命博物馆内,有赛时礼的两件东西:一件是他战争中用过的牛皮公文包;另一件是他的一个帆布钱包。钱包上面的斑斑血迹依稀可见,这件文物记载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1947年11月11日,在海阳战斗中,设在一个山头的二团指挥阵地遭敌攻击,赛时礼身中两颗重机枪子弹,当即瘫软在阵地上,昏死过去。鲜血染遍了他的全身,也染红了阵地的泥土、野草。为抢救他,同志们与敌激战,牺牲了两位同志。警卫员宋万良自己的腿部负伤,咬牙坚持把团长赛时礼背下阵地。赛时礼的血不仅染透了他自己的衣襟,也浸透了宋万良的军衣。行至一条沙河时,宋万良将赛团长的上衣撕开、脱下,埋在沙里,继续前进……

    不知过了多少天后,一位农民发现一条狗从沙里叼出一件血衣。这位农民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血染的帆布钱包,内有赛时礼的一等残废证和2000多元“北海币”。这位农民按残废证上注明的部队番号,将这个钱包和2000多元钱寄到了赛时礼的原所在单位,几经辗转终于到了赛时礼的手上。后来,这件文物又到了“烟台市革命博物馆”内。

    这件文物不仅记载着战争年代的战友情谊,也记载着根据地人民对人民军队的无限热爱。可惜的是,那位拾到钱包的农民没有留下姓名。多少年来,赛时礼“踏破铁鞋”地寻找,可是终未觅到。

    赛时礼的第六次负伤,经过7昼夜的抢救总算活了,可是他成了特等残废。医生告诉他,他的一生只能在病床上度过,而且会慢慢地枯萎而死。妻子巴枫此时已身怀有孕。她到后方医院分所来看望丈夫,当她知道了丈夫的真实情况时,犹如晴天霹雳。不过,这位忠贞的女子,在勇敢地走向军人时,就做好了牺牲个人一切的准备。丈夫拿出早已请警卫员代笔写好的“离婚书”,对妻子说:“我的一生就这样在病床上过了!你还年轻,我不能耽误你了!离开我,再去找一个丈夫吧!”

    巴枫一听丈夫的话,扑在丈夫的胸前大哭。她对丈夫说:“不许你说这种话,你躺在床上一辈子,我就伺候你一辈子!”她当着丈夫的面,撕碎了“离婚书”。从这时起,漫长的岁月,她日夜为丈夫操劳,她与丈夫甘苦同受,劫难同当。她用自己的“奉献”,为丈夫创造了欢乐和幸福。如今,巴枫那满头青丝早已染霜,老年斑也悄悄地爬上她白皙而红润的脸庞。

    6次负伤给赛时礼塑造了这样一种形象:左腿短2寸,右腿僵直,走路时在地上拖;右眼失明,左眼尚余0.2的视力;左臂抬不起来,右手伸不开,只好用左手“捅”字;由于第六次负伤,伤及许多神经,30多年来,大、小便均需用药物调整;由于血液循环受阻,两条腿常年肿胀,使他疼痛难忍;腰椎移位,久坐后,自己起不来,需要别人“搬起来”;年到花甲后,又增添了心脏病,而且不断发生“生命危机”。他走路极为困难,离不开拐棍。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直坚持工作到1962年。

    三

    自然法则使战争时期的一代人,纷纷离开战位,进入离休、退休的大军。这是革命者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转折。赛时礼是1962年离休的。他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恰被上将王建安碰见,这位王副司令员马上报告了杨得志司令员。两位上将“逼”他休息,他虽不通,但却服从了命令。

    赛时礼是个不得安生的人,像久驰疆场的战马一样,一旦拴在槽头,它便会立鬃、竖耳、刨蹄、嘶鸣,总想挣脱羁绊,到沙场去奔驰。离休后的“清福”他实在享受不了。他每日羞于见人,在屋内拄着拐棍踱来踱去,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而饭量却大减。在那些日子里,他一着枕边,那战火中的生生死死、日日夜夜便在脑际闪现。胜利的喜悦,失败的懊丧,脱险的庆幸,失去战友的悲痛,像过电影般地冲击着他的心灵。

    他开始在人们当中讲述这些难忘的记忆。有的同志劝他说:“你能讲,为什么不可以写成书呢?”妻子也劝他说:“你憋得实在难受,就写点吧,我可以帮你抄!”同志和妻子的鼓励,使他终于拿起笔来。他说,他就像一只鸭子,“是叫人赶上架的”。他任何时候也不曾想过要当个作家,时至今日,他一再说:“我算什么作家哟,我是拐着篓子卖桑枣儿——混充果木行里的。”然而,他的确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作家。

    谈何容易!他那双撸枪杆子的手,变成摇笔杆子的手,费了多大的周折哟!敌人的枪弹使他遍体伤痕累累,却给他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头脑;而丰富的战斗生活为他贮藏了取之不尽的素材。然而,战斗生活不等于文学作品。拿起笔来以后,他这个4年初小的功底,为他设下了重重障碍。开始他想写一个大的作品,光开头就写了30多个,急得他左右打转转。他初次领略到了创作的难处。

    一位要好的战友听说他要写作,泼来了冷水:“你能写书,人家作家吃地瓜的!你要能写出书来,我倒巴着走给你看看!”另一位好心的老同志劝他说:“算了吧,有吃有喝,何必自找苦吃!就是写成了,说不定来了政治运动还要找你的麻烦!”

    冷水并没有减弱他的创作热情,对于“犟眼子”的他,倒是起了个诸葛孔明的“激将法”的作用。

    他认真思索失败的原因,他想到了新兵的第一次作战。在他当连长时,为了让新兵增强战斗信心,组织些有把握的小仗,打胜了,新兵的信心也有了。于是,他选择了《三进山城》这个他比较熟悉的题材。经过艰难地奋斗终于成功了。在出版部门的帮助下,这部作品于1964年问世。

    作品的出版对于他来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紧接着他又应约,将中篇小说《三进山城》改成电影文学剧本,不久又拍成电影。《三进山城》是赛时礼的处女作,又是代表作,这部作品的成功,使他完成了由军人到作家的转变。此后的20年中,他以百万字的作品贡献给了我们的人民。

    百万字的作品,陪着400万字的底稿,装在一个偌大的纸箱里,让人提不动。除了一部长篇小说是与他人合作,由他人执笔外,其余的文字都是他在多少个严寒酷暑中•字字地“捅”出来的。这些文字的垒成,他经过了何等的艰辛、熬过了怎样的痛楚。读者是难以想象到的。

    他的腰椎移位——坐久了,不仅疼痛难忍,而且他要站起来活动一下,必须让妻子“搬”起来,他坚持写下去。他的双腿常年肿胀——写久了,犹如钢针穿刺一般疼痛,冬天他常让妻子搬来一个大澡盆,接上凉水,把双脚泡在冰冷的水里,冰得失去知觉,继续奋笔。

    他的两只眼凑起来的0.2的视力——开始写作时看得字还大一些,越写越累,越累就看得那字越小,直到那字变得像小蚂蚁似的,而且像在浓雾中飘忽一样。每到这时,他欲写不成,总是心急如焚。

    他是左手写字——由于右手基本失去功能,不能配合左手的动作,因而左手格外用力。多少年来,他的左手握笔的部位,磨起了黄豆粒大的茧子。

    在突击写作他的中篇小说《陆军海战队》时,由于过分劳累,一跤摔倒,把右手的骨头摔断了,只住了7天医院,打着石膏便出了院,带伤继续写作。

    多少年来,赛时礼与妻子是分床而眠的。然而,习惯于夜里构思作品的他,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来什么情节,怕稍纵即逝,又需要妻子帮助他笔录下来。夜深人静,呼叫不便,他便想了个妙法儿:在妻子的床头,拴上一个小铜铃,再拉一条线到自己的床头,一拉线,铜铃便“叮叮铃铃”地响起来。妻子巴枫一听铃响,便起来帮他笔录。

    年近花甲时,他又得了心脏病,而且不断地发生“生命危机”。他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同时他也加紧了写作的努力。他对我说:“马克思曾这样说过,‘我一直在坟墓的边缘徘徊。因此,我不能不利用我还能工作的每时每刻来完成我的著作’。我也是到火葬场炉边的人了,我是时刻准备去见马克思的。可是要写的东西还很多,我着急啊!”

    负债感——负身边倒下的烈士之债,一直是他写作的动机和动力。他打的仗太多了,在他身边死去的战友也太多了。每当我与他谈及如何塑造烈士形象时,他总是悲泪双流地给我讲述一个个烈士的动人事迹。他说:“我是个幸存者。幸存者是幸运的,也是沉重的。幸存者的生命是烈士生命的综合。在我当连长的4年中,牺牲的同志几百人。光指导员就牺牲了4个,至于副连长、副指导员、排长、班长们那就多了。一想起他们,心里就痛得慌。人家都死了,我却活着!不写他们,就对不起他们!”

    人老了,总要怀念故土的。他对自己的故乡十分眷恋,也不断地回到故乡去。1982年7月,我随他到他的故乡文登县去了一趟。我写了他的故乡之行,全国和本省的许多家报刊发表了这篇报道。我这样写道:

    他巡视当年战斗的地方,追忆自己的战斗生活,寻找过去的旧友至交。……在文登城峰山西麓的烈士陵园,赛时礼献上鲜花一束,寄托他的哀思。他伫立在烈士碑前,寻视着一个个长满野花芳草的烈士墓,沉痛地说:“我一眼就看到了3个烈士是我那连队的。1944年这文登一战,我们连就牺牲了18个l”他哽咽了,他流泪了!多少年来,他常说这样一句话:“我的生,是别人的死换来的!比起牺牲的同志,我算什么!”……

    只有不断地写作,才能“还清债务”,这就是赛时礼之所以能够战胜伤残顽强写作的根本原因。

    从离休至今天,20多年的历程,他的成就是大的,可是也有他的苦闷、忧郁、劳累和争斗,当然,也有他的欢乐,因为他终于成了一个作家。在我们中国,要寻找当年在战场上与敌人拼杀过的人比比皆是,可是要采访勇士与作家统一于一身的人却是凤毛麟角。赛时礼把拿枪的手变成挥笔的手,这奇迹般的事实使许多人惊疑、赞叹、信服和钦佩。那位曾与赛时礼打赌——赛时礼如写出书来他要“倒巴着走”的同志,在赛时礼的《三进山城》尚未问世前,就已经长眠地下了。他如有灵,在九泉之下也会为老战友的成功而倾泪的。自古人生谁无死!前几年,妻子巴枫怕这位与她朝夕相伴、相依为命的丈夫猝然离去,说:“你这个样子,还真要做点准备。要不,等你把眼一闭,我光顾哭了,哪里知道该通知谁呢!”赛时礼一听妻子说得有理,于是二人共同作了赛时礼的“后事安排”,拟了一个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名单,准备把骨灰让儿女们埋在故乡他曾战斗过的地方。那里的苍松翠柏下,有他战友的忠骨,梦境中,那些长眠地下的战友的忠魂曾多次呼唤着他。如今,他的打算变了:“死了,死了,一死了事,不开追悼会,骨灰撒掉,通知一下我的亲朋战友,说,我死了,就完了!”不过,他认为,只要不死,就要奋斗!他是准备死在写字台上的。

    可是,他的乐观主义精神,使他垂暮之年过得乐意融融。为褒扬他的先进事迹,他作为离休干部的代表,参加了1983年济南军区召开的离休退休干部经验交流大会,受到了军区的通令嘉奖。

    原载《胶东文学》1983年第1期收入《丛正里报告文学选》

浏览:741次

评论回复
最新来访
  • 漂流者
    漂流者
同乡纪念文章
同城纪念文章
人物名单
首页
检索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