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赛时礼同志是在革命战争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他先后创作的《三进山城》、《陆军海战队》和长篇新著《宁海沉浮》,都是以革命战争年代的故事为题材的。这里发表的赛曙光同志的文章,介绍了他去年重返胶东故乡时的一些情况,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作家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对青年作者认识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也颇有启发。
胶东文登县,是我爸爸赛时礼的故乡,也是他曾经浴血战斗过的地方。爸爸对故乡爱得那样深,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似乎都变成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1982年7月,我跟爸爸回到了故乡。我跟随他去探望恩重如山的父老乡亲,情同手足的革命战友,去寻觅当年战斗的足迹。故乡仿佛是一部内涵丰富的大书,在我面前一页页掀了开来,我贪婪地读着它,每一页都给我以教育和启迪。汽车在往汤村的公路上飞驰。路旁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绿山、绿树、绿庄稼……绿得叫人心醉。带着微微海腥味的晨风从车窗外扑进来,轻轻拂弄着我的脸,就象母亲那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儿女。
爸爸不象往日那样谈笑风生了。他默默地凝视着窗外,他是在回想40多年前养伤的往事吧。
那是1940年,担任排长的爸爸在一次与鬼子的战斗中,背部负了重伤。通讯员周润津叔叔在枪林弹雨中把爸爸背下战场,儿经艰险,把爸爸背回自己家中。在五六里外驻满鬼子和伪军的危险情况下,村里的党员、自卫团员日夜为爸爸站岗放哨,周叔叔的父母和三婶倾心为爸爸精心治疗调养,使生命垂危的爸爸转危为安……
汤村到了,在村口等候多时的周叔叔和乡亲们呼唤着“赛排长”,奔上前来。爸爸望着两鬓染霜的周叔叔,望着那些当年为自己站岗放哨的老人,热泪盈眶。
“周大爷,周大娘!”爸爸呼吸急促,脚步踉跄,他扑到两位老人跟前,声音哽咽,“我带女儿来看望您二老啦!”年逾八旬的周奶奶、周爷爷一把拉住爸爸的手,从头到脚,慢慢地、仔细地端详着,泪水从昏花的眼睛里一滴滴滚落下来。这神情多像是见到了离家多年、忽然归来的儿子啊!
周奶奶用颤巍巍的手轻轻摩挲着爸爸背上碗口大的伤疤,心痛地回忆:“润津把你背回来时,可把我吓了一跳,你就象个血人,脊梁上的这个大血窟窿,咕噜咕噜直往外冒血水啊!”
当年看护爸爸的三奶奶的儿子,小学的周校长双手捧着一床折迭整齐的蓝底白花粗布褥子,庄重地放在我的面前。这便是爸爸常说的那床血褥子了!它是三奶奶的嫁妆,婚后三奶奶一直没舍得铺它。后来,三爷爷去世,三奶奶更舍不得铺了。可为了爸爸,三奶奶把它从箱底拿出来,爸爸伤口上的血水,一滴滴渗进了这床新褥子,在上面留下了一大滩血迹。周校长泪光盈盈地指着褥子告诉我:“俺妈把这床褥子当成
宝贝一样,不让我们洗掉这上面的血。她总是说,这是八路军流的血,咱到啥时候也不能忘记。”
我紧紧抱着三奶奶珍藏了40多年的这床血褥子,就象抱着一团燃烧的火,周身热血沸腾。…
多年以来,爸爸就苦苦地寻找着一个人,寻找着他当团长时的警卫员宋万良叔叔。
宋叔叔的故事,爸爸在家里讲得最多。1947年国民党反动派向我胶东解放区大举进攻,在海阳战役中,爸爸正在指挥战斗,冷不防一梭子机枪子弹扫了过来,爸爸连中两弹,血流如注,昏死过去。敌人发疯似地冲了上来,宋叔叔望着人事不省的爸爸,流着泪说:“说什么也不能扔下团长,就是团长死了,也不能把尸首留给敌人!”他那瘦小的还是个孩子的身体,毅然背起高大而沉重的爸爸,在敌人呼啸的子弹中向下撤。突然,一颗子弹打中了宋叔叔的腿,鲜血涌了出来,但是他咬紧牙关,顾不上包扎伤口,一跛一拐地背着爸爸继续往前跑。爸爸的血和宋叔叔的血流在一起,点点滴滴洒在他们经过的路上……
这次回故乡,爸爸打听到了宋叔叔的住址,他高兴极』,!热情的乡亲们把我们领到了宋叔叔的家,没进门,爸爸便“小宋、小宋”地叫了起来。糟糕!宋叔叔不在家,他到公路上拉石子去了。
急于见到多年怀念的人,我们便坐车去找宋叔叔。汽车开出十五六里路,领我们前去的宋叔叔的内兄忽然指着公路上的一部拖拉机叫了起来:“车顶上的那个人就是他!”我望见,一个戴草帽的人在喊声中飞快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边招手边向我们这边猛跑。爸爸迎着他,拖着一条残腿却走得那样快,我扶都扶不住。
爸爸和宋叔叔终于又见面了!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两双含泪的眼对望着,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就是我负伤后出生的大女儿”,爸爸指着我对宋叔叔说。我紧紧抓住叔叔的手,鼻子发酸,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心里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宋叔叔,我该向你说什么呢?感激?报答?好象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你对爸爸、对我、对我们全家的恩情,是感激不尽,报答不完的啊!故乡之行激起了爸爸对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的怀念。我们来到文山烈士陵园,凭吊洒尽热血、长眠于地下的革命先烈。我扶着爸爸走进烈士陵园,在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之中,200多座镶嵌着鲜红五星的烈士墓出现在眼前。在一座无名烈士墓前爸爸停住了脚步,把一束鲜花献给了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烈士,以寄托对所有先烈的哀思。
此时,太阳躲进了乌云里,天色一片昏暗,雨像泪水般滴落下来。我们在雨中伫立着。爸爸巡视着一座座长满野花芳草的烈士墓,喃喃地说:“我一眼就看到3个烈士是我们那个连的,他们都是牺牲在解放文登城那一仗。”说着,他浑身颤抖,热泪夺眶而出。
爸爸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战友的墓碑,就象抚摸着战友的面容。他缓缓地对我说道:“我是一个幸存者,在我当连长的4年中,全连死伤的不下三四百人,有4任指导员牺牲了,想起他们,我便有一种负债感,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我要把死去战友的英雄业绩告诉人们,告诉年轻的一代!”听着爸爸的话,我心中一亮。爸爸这个扛了半辈子枪杆,只上过4年小学的人,这个特等残废,只能用左手拿笔写字的人,为什么会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又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写作呢?过去我总感到不太理解。在烈士墓前,我明白了,这不是爸爸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幸存者的责任感,是先烈们英雄业绩的感召,给了他战胜伤残病痛、顽强写作的力量。如今,我已离开了故乡,但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却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在故乡,我看到了乡亲们对子弟兵的骨肉亲情,感受到了故乡人民纯朴、美好的心灵;在故乡,我也更理解了爸爸,懂得了一个革命后代、幸存者的女儿肩上的责任。啊故乡,我爱你!
原载《海鸥》198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