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鸿宾楼
北京，遐迩闻名的鸿宾楼，宾朋满座，觥筹交错。一位手持木杖的年迈军人，拖拽着伤残的身躯，步履维艰地走了进来。璀灿的壁灯映着他银也似的双鬓，紫褐色的手杖在光洁的水磨地面上敲出沉重而又清脆的声响。
随行的司机径直走近亭亭玉立的女服务员，矜持地问：“同志，还能吃上涮羊肉么？”
亲切的问询，并未得到预期的回答，犹如一枚探路的石子，遁入了不可知的夜的混沌里。他疑惑地举目望去，他看到了什么呢？
姑娘那顾盼生辉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幽雾样的云翳，无须只言片语，那神色已经向来宾说明了一切。
年轻的司机勃然动情了：“老首长是特等残废军人，今天就要离开北京，来一趟不容易哩！方才我们去‘东来顺’吃了‘闭门羹’，难道‘西来顺’也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姑娘瞟瞟咄咄逼人的战士，用无可挑剔的职业口吻说：“对不起。僧多粥少，我们也爱莫能助呀！”一语未了竞飘然而去……
年迈的军人脸上骤然掠过一缕失望的表情。他吃力地转过身，依然用手杖支撑着颤颤巍巍的残躯，蹒跚着向门外走去。
呵，这戎马关山几十年的白发人，何时萌生了品尝京都名吃的雅兴？忘不了呀，在海（阳）、莱（阳）、招（远）山区的驿路上，在蓬（莱）、黄（县）、掖（县）平原的农舍里，多少回战后小憩“精神会餐”时，战友们想象的羽翼随“教书匠”出身的指导员的讲述，在未来的“乌托邦”翱翔——“革命者不是苦行僧，等胜利了，咱们也可以到北京吃烤鸭，品涮羊肉！”
残酷的战争，使无数战友饮弹倒下了。他向往到北京的羊肉馆一饱口福时尚是稚气未消的风华少年，而今走进鸿宾楼，已是白发皤然的垂暮之秋了！
“格登，格登……”，沉重粗犷的手杖声愈传愈远，像是抒发着沙场老将壮怀激烈的心曲，又象是呼唤着年轻战士胸中海涛般的共鸣。孜孜求一餐，谁解其中味？难道就让这义重情深的老人枵腹而去，抱憾而归？不呵，不能！他疾步追上渐渐远去的女服务员，慨然相告：“同志！你可以拒一位战功累累的老人于门外，可是，你忍心使电影《三进山城》的作者失望吗？”
骄矜的姑娘蓦然怔住了：“什么？他就是《三进山城》的作者赛时礼？”
“岂止如此！”年轻的战士双眼一亮，如数家珍地侃侃而谈：“这些年来，他还发了好几部中篇小说呢！”
身经百战，妙笔华章，何等有传奇色彩！姑娘凝睇而视，不禁砰然心动：眼前是怎样一位不可思议的伤残人呵！左腿痉挛似地萎缩着，只有半边脚掌可以着地；右臂佝偻着伸不开，手指可怕地蜷曲着；深褐色的眼镜后面，昏花的左眼噙着晶莹的泪珠。啊，原来他的右眼早已失明……
梦幻一样的童年时代，闹市华街的电影院，是姑娘妙不可言的乐园。在浩如烟海的影片中，《三进山城》在她童稚的心灵中留下了永不泯灭的印记。正是这部形象的战争教科书，使她对骁勇的人民军队有了蒙昧的、最初的理解。在姑娘的想象中，影片的作者该是怎样的一位儒雅人物呵！可是……姑娘呵，难怪你大惑不解！人才学家们曾经预言，记者、医生是作家的摇篮，码头工人也不乏书卷之才，教师布教的三尺讲台，更是作家的发祥地。而在战火硝烟中度过了青春年华、几乎丧失了独立生活能力的赛时礼，又是怎样同文学结缘，攀上奇伟的事业之峰的呢？莫非是金戈铁马的战斗生活，铸造了他的剑胆诗魂？
姑娘感佩、自责，万端感触齐汇心头：“呵，真是对不起！今天的客人实在太多了。不过，有几位包餐的客人还没到，请你们先吃！”
这突如其来的礼遇，却使赛时礼局促不安起来。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闯进这佳宾云集的大雅之堂，给姑娘出这样的难题。然而，迟了！姑娘早已不由分说搀起他，步入陈设考究的餐室。净手、落座、上菜、斟酒……心痒难奈的姑娘不待客人举箸，便莞尔笑道：“首长，当作家很难么？您是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
轻轻一语，撩动了沙场老将的满腹衷肠。微蹙的眉峰，颤抖的双唇，那是心海深处涌起的漪澜呵，扩展的那么迅速，又那么悠远。刹那间，欢愉的餐室变得沉寂起来，只有桌上火锅的滚沸声不绝于耳。在这处于喧嚣声浪包围的“静谧岛”上，几十年的烽火历程迅疾在他眼前闪过。回溯大半生的足迹，一个异常清晰的信念进出舌端：“是伤残，使我走上文学之路的！”
姑娘显然为这充满人生哲理的话语折服了。隽永、深邃，真正掷地可作金石声！就象司马迁《报任安书》中那脍炙人口的千古名训：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我们博大久远的祖国呵，惯于在苦难和困厄中奋起，乃是你优秀儿女的天性！别林斯基说：“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大学。”战争，无情夺去赛时礼健全肢体的战争，正是使奇才崛起的摇篮！
姑娘无法抑制自己激越的神情，泪珠从秀丽的双眸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泪眼婆娑中，她看到赛时礼遥酹琼浆，以慰先烈。霎时，那依稀可辨的战争摇篮曲，又回响在耳边……在驴尾巴上拴秤砣的“瘸子连长”
他本是乡土的儿孙。童年时，家境虽然说不上小康，“糠菜半年粮”，倒也可充饥肠。在这个混沌未开、天趣盎然的鲁莽少年看来，位于昆嵛山余脉老虎山下的坤龙邢家村，竞有那么多的乐趣！他潜入相传是飞龙蛰居的“聚宝盆”领略碧波的清冽；他攀上神奇的“大鹰嘴”寻觅兀鹫的踪迹。风晨雨夕，平展展的场园有几多惬意呀！两军对垒的“碰兵”游戏，他总是稳操胜券，所向披靡。清点那些落荒的“俘虏”时，得意的俨如一个常胜将军！严寒的冬天来临了，他却毫无失意之感，一头扎到村中的“戏厢”里，看得如痴如醉。耳濡目染，上百出京戏烂熟于胸。面对笙歌盈耳的戏台跃跃欲试的赛时礼，居然会饰演《四进士》中的每一个角色！ “虎老雄心在，年迈志更高”。大约很少有人会知道，京戏中老黄忠这旬曾激励他在暮年奋斗不已的口头禅，竞得益于他孩提时的摭拾。而今，当赛时礼回首自己从沙场到文苑的曲折道路时，总是一往情深地缅怀儿时的乡戏俚曲所给予他心灵和气质的陶冶。
童年生活转瞬即逝，怅然若失的赛时礼在伙伴们羡慕的神色中进入村中学堂。但遗憾的是，4年后，正当天资聪颖的赛时礼在求学之路上渐入佳境时，他却因家庭困窘而辍学了。他倒乐得重返田园，回到儿时的伙伴中间，体味短暂的童年欢乐的余韵……
抗战的烽火摧毁了乡村田园的恬静。在漫长而艰辛的生活劳役中耗尽最后一滴膏血的父母，不堪困苦相继撒手而去了。18岁的赛时礼被民族解放的洪流裹挟着，集国恨家仇于一身，义无反顾地投入了伟大的抗日战争。他先是担任村自卫团的团长，翌年又受党的派遣从事敌军工作。一爿小店，半缸“地瓜烧”和几碟小菜，常使伪军的散兵游勇垂涎二尺，流连忘返。要想一醉方休么？那好，拿子弹、手榴弹来换吧！使人猜不透的是，在远离小店的断崖下，夜里常有“丢”了枪的醉鬼身首异处，命归黄泉。
犬牙交错的斗争，使初出茅庐的少年日渐成熟，这种隐蔽的、零敲碎打的杀敌方式，已经愈来愈不能满足他烈火般炽烈的心愿了。他恨不得插翅飞到风吼马啸、雷霆万钧的战场，同陷我河山、辱我民族的敌寇进行殊死搏斗！
机遇总是格外宠幸矢志奋发的人。不久，赛时礼果真夙愿得偿。童年时代的“常胜将军”真正开始了大展宏图的戎马生涯！他好高兴呵，在梦呓中也呐喊：“冲啊！杀噢！哈，龟孙们夹着尾巴窜啦！”
啊，生活！在波澜壮阔的人生航道上，你展示了多少漪旎风光，又掀起过多少排空浊浪呀1
1942年，在胶东战场我军讨伐反动派赵保元部的激战中，赛时礼腿部负了重伤。伤口愈合后，他急不可耐地下地，不料周身竞寒彻骨髓般颤栗不已：昔日健步如飞的腿，如今可怕地跛了起来。伸手一量，左腿比右腿整整短了两寸！他暴怒地擂着自己的脑门，眼中射出骇人的目光，声嘶力竭地吼道：“腿，我的腿哇！”悲怆的呼喊声，使巍巍昆嵛也为之动情。
首长闻讯赶来看他。他劈头就嚷：“我，不能离开部队呵！”
首长避开他灼人的目光，顾左右而言它：“哦，赛连长，现在你需要长期休养……”
话语那样轻柔，但在赛时礼听来，却好似五雷轰顶，险些晕厥过去！静夜里，他捶胸顿足，泫然欲泣：“瞎了眼的老天爷，难道你存心不让我杀敌报国？”摆在面前的路已经很明确：或复员回乡，或到地方做其它工作。这似乎是无可置疑的，因为先例都是如此。但赛时礼断然地拒绝了命运之神的刮划，他说：我死也不停止战斗！
命运之神只能欺侮逆来顺受的弱者，而在桀骜不训的战士面前只得退避三舍。上级深深懂得赛时礼竭诚杀敌的拳拳之心，破例任命他为文东一区武委会主任。可适逢精兵简政，走马上任没几天，一张40斤小米的优待券，又把他送回了故乡。
故乡是宁谧的。没有尘世的喧嚣纷争，没有战场的电闪雷鸣。老虎山依然象童年时代那样郁郁葱葱，“聚宝盆”还似过去那般碧波澄澈。可是，昔日使他梦萦魂牵、心向往之的一切，都失去了迷人的光彩。他的心，早已飞向昆嵛山外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去了。一连几天夜里，他都在梦中追逐着冲锋、拼刺、爆破、奇袭……的酣畅战斗场景，沉浸在为山河和民族雪耻争辉的回忆中。儿时的伙伴相邀赶来看望荣归故里的“常胜将军”，这越发使他感到如坐针毡：别人都在为民族解放而厮搏，而流血，我却在这里苟且偷安。天啊，我成了逃兵啦！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牯牛掉进旱井里，浑身力气没处使”的滋味；也第一次在心灵的法庭中，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谴责和审判。可是，这能怪他么？这是良骥思猛将，宝刀恋武英的情感啊！
还好，县大队领导颇知赛时礼的苦楚，力排众议把他要回大队里当二连连长。丈夫有泪不轻弹，可当赛时礼得知这一消息时，竟象久客异邦飘然归来的游子，猛然投入慈母的怀抱似的，止不住的热泪夺眶而出！
震耳的炮声唱出了他生活的主旋律，怒卷的硝烟编织了他青春的花环。可是，苦恼的事情来了：冲锋，不能身先士卒；退却，又常落在阵后。一次激战失利时，要不是两名力大过人的战士拽着他飞奔，险些沦于敌手！他开始物色自己的“坐骑”了。马的目标太大，且性情刚烈，不易驾驭，打仗时也不好隐蔽。毛驴呢，性情温和，又以吃苦耐劳著称，一个土坎就可隐身，骑乘速度也不慢，在山地游击战中倒挺适用。美中不足的是，在卧地隐蔽时，它往往沉不住气，动辄就仰天长啸。这一叫不打紧，目标可就全给暴露了。怎样解决这个难题呢？童年时代无趣不涉的生活积累，又一次启迪了他的心灵：他想起驴叫时，尾巴总要翘起来，只要拽住尾巴，就足以使其缄口。这一重要发现，使赛时礼高兴得简直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当即找来了秤砣，每逢打伏击时，就把它牢牢栓在驴尾巴上。几次战斗，毛驴都欣然从命。这听来也许会引人发笑，但在赛时礼负伤后重返部队任连长的十几个月中，就是靠着毛驴的“辅佐”，他才率部参战几十次，取得击毁敌人两辆汽车、缴获100多条枪的战绩。战争，培育了智慧的奇葩。
地狱入口处，伫立着背十字架的圣徒
弹指一挥间，悠悠十几个年头过去了。赛时礼走下弹雨横飞的战场，来到济南军区司令部管理局任副局长。战争的硝烟虽已飘散，但那嘹亮的军号声还时时回响在耳边，那机枪喷射的火舌还时时浮现在眼前。缅怀往昔，他总觉背如悬鞭，惴惴有负债之感。在那永远使人眷恋的晨光绚烂的日子里，他象一台水满气足的火车头，风笛高啸，奋然前行！然而，这种“拼命三郎”式的工作精神，终于使十分关心他的首长不得不行使自己的“权力”了。当时的军区副司令员王建安打电话给司令员杨得志说：不能再让老赛工作了，他简直是在拼命！
10月，是温馨而醉人的季节。60年代第三个金秋，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的劫难中复苏过来的祖国，万物结实，到处充满生机。赛时礼的心境，也象丰硕的田野一样充实，象澄碧的高天一样明朗。眼下，有多少工作等着他去做呵！车辆要组织检修，招待所要增加床位……创业的年代要有创业的劳绩，收获的季节理应有更多的收获。
他来到参谋长办公室，准备把自己孕育了许久的设想一古脑儿端出来，待领导定夺后再大刀阔斧地干一场。可是，往日爽快得象一把火的首长，此刻却若有所思，缄默不语。“是我们的计划考虑得不周密？”在相识十几年的首长面前，他居然感到摸不着头脑了。
首长摇摇头，沉吟片刻才说：“老赛，瞧你累成啥模样啦？为了照顾你的身体，党委决定让你离职休息……”
“休息？让我休息？”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当他的视线触及首长那肯定的目光时，一种近乎绝望的念头使他冲动地嚷了起来：“大家都在一颗汗珠摔八瓣地建设祖国，我怎好坐享其成？让我去看仓库吧，我不能闲着没事干啊！”他象当年战地请缨一样大声呼喊。可是，此刻，再也听不见当年昆嵛山那样的回声了。
首长温厚的大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扬着另一手中的一份病历：“看看你的病情记载吧，你这部机器早就该大修了！喏，特等残废，两腿、背部、头部、腮部均受伤，牙被打掉，舌被击穿，神经受伤引起右眼失明、右臂失灵、腰椎移位。另外，还有心脏病，脉管炎……”
他听着，身体突然疲软起来，仿佛刚刚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势和病情是这样严重似的。其实，他何尝不知，鞍马劳顿几十年，自己这部外伤内患无可胜计的“机器”，已经到了难以维系的边缘……。首长暖人肺腑的话语，把他心中的冰凌化作了一汪春水，在个人意愿与服从组织这场心灵的搏斗中，坚强的党性终于使他含泪接受了领导的决定。
他沉默了。居室里日夜响着单调而枯燥的手杖声。这是心灵波涛的鸣响呵，它奏出了追忆往昔如火如茶岁月的节律……
夜，月送清辉，风弄倩影。赛时礼在门前徜徉着，心如大江潮涌。巍峨的英雄山烈士纪念碑在迷离的月光下显得那么辽远，漫山的松涛声如诉如泣，伴着黄河隐约可闻的咆哮声，汇成一曲年代久远而又气势磅礴的交响乐。烈士坟头草已枯！可是，在实现他们未竟理想的进程中，自己干了些什么呢？检点自己的工作，能使泉下英魂欣然一笑么？
赛时礼沉吟起来，胸中翻腾着往事的漪涟：那在海阳战役中为抢救他而牺牲的战士的身影，那文登汤村用烟叶给他伤口拔脓的大嫂的面容……又浮雕般凸现在他的眼前。多么残酷的战斗！多么可爱的人民呵！抚今忆昔，一条闪着血光的路在他眼前伸展。
他走进阅览室，看到那一部部展示革命战争绚丽画卷的小说《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使人如痴如醉；他来到电影院，看到那一部部扣人心弦的战争题材的电影《董存瑞》、《赵一曼》……令人嘘唏赞叹。蓦然间，他如同置身八面来风之中，襟怀豁然开朗起来：生活在今天的人们，是多么需要这些战争风味的精神食粮啊！用艺术的形式再现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不是可以使昏馈者警觉，迷茫者清醒，愚顽者聪慧，麻木者振奋么？一个大胆而新奇的意念倏然涌上心间：拿起笔来写吧！把我军为建立人民共和国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青年和后来者。纵然自己学疏才浅，作为对恩泽如海的人民的一种报答，也要拼将余年向他们奉献心血浇灌的鲜花、意志凝聚的结晶！
艺术的圣殿，金碧辉煌而又门庭森严。赛时礼深深懂得，立志是事业的大门，工作是登堂入室的旅程，这旅程的尽头就有成功在等待着。为了弥补幼年辍学的缺憾，他象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一头扎进中外文学名著堆里。哎呀，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多壮丽的所在呵！他乐不可支，心旷神怡。曾使他感到焦躁、乏味的居室，成了心中的方舟、青鸟，美不胜收的绿色宫苑。在无涯的学海中，奔向新的战场。
啊哈，我又有工作可干啦！我又有“碉堡”可以攻克啦！他喜不自禁，高兴得简直象个孩子。党啊，当您的儿子找到为您贡献力量的用武之地，他简直是凌空的虬龙、出山的猛虎呵！可是，此时此刻，他也许还不曾深刻地认识到，要炸掉横亘在文学之路上的“碉堡”，比在战场上的困难何止大千倍百倍！
黄卷青灯相濡以沫
严冬，怀着遗憾遁去了。早春，充满希冀来到泉城。1963年初，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赛时礼准备向神圣的文学殿堂发起首次攻击了。
知己知彼，不打无把握之仗；积小胜为大胜，以战果鼓舞自己的士气。战争年代克敌制胜的经验，犹如电光石火贯通了人的灵犀：写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写自己最熟悉的人！
在选择攻坚的突破口时，一桩永生难忘的事，牢牢攫住了他的心——
1942年10月，赛时礼在乡间养伤时，意外地同担任过自己排长的张云德邂逅。最是难忘战友情，何况他乡遇故知。部队又打什么仗了？同志们可都好？赛时礼急不可耐地问这问那，对方却神不守舍，支吾了几句就躲开了。几天后，他才从过往的同志那里得知，张云德已经成了我军通缉的叛徒！就是这个耽于女色而不惜为虎作伥、充任敌人侦缉队长的凶恶鹰犬，一夜工夫就带人抓走了我们20多名干部和党员！赛时礼的眼睛都冒火了：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竞与他失之交臂！他内疚地呆不下去了，主动要求带领了一支队伍，几经较量，终于除掉了血债累累的叛徒。
如今，虽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可当年智闯山城、月下奔袭、坟地伏击……难忘的情景，恍如就在昨天。在血与火的严峻考验中，自己目睹了多少沉沦，多少蜕变，而为了今天的新中国，老一辈人又经历了怎样坎坷的道路呵！胜利来之不易，青年应当谨记！
月上柳梢头。赛时礼神牵意扰，夜不能寐。辗转中，那惊心动魄的战斗场景幻化为栩栩如生的画图，漫天飞雪般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他再也躺不住了。爬起身伏在桌子上，用左手开始了他的处女作中篇小说《二进山城》的写作。
朦胧的城堞，肃立的青纱帐……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战斗场景呵，可是，当他的视线一触及桌上的那叠稿纸，活灵活现的一切便烟消云散。
慢慢地，他从纷萦的思绪中理出一个明晰的思想：在历史的洪流中，有飞湍奔腾、呼啸前进的浪花，也有逐波漂浮、稍纵即逝的泡沫，还有不断翻滚、终将沉沦的泥沙……大浪淘沙的年代，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革命本身就是象大海一样吞吐潮汐，不断净化自己呵！这一立意，犹如一束投光，照亮了他的整个构思。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难难地、但又是飞快地写了起来。负伤的左手不听使唤，写起来总是前推后捣。“捣”不了多久，胳膊就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右眼失明，左眼的视力本来就差，写的时间稍长就金花乱舞，额头上冷汗淋漓。挺住呵，一定要挺住！他象当年迎着飞啸的弹雨去炸敌人的碉堡时那样叮嘱自己：只能前进一步死，不能后退半步生！到月落星沉、鸡鸣乍起时，浸满汗渍的稿纸上终于留下了几十行字。可是患有腰椎移位的腰部，由于长时间静坐，已经痛得站不起身来了。他索性半躺在椅子上，强忍巨痛审视起自己的稿子来。
“唉，那么精彩的故事，到我笔下怎么索然无味！”他把几个钟头劳作的成果撕得粉碎。看来，要把那些舍生忘死的英雄战士身上所展现的瑰丽而崇高的思想、性格、品质、情操，化为有血肉和灵魂的真实可信的艺术形象，决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里屋的灯亮了。爱人巴枫披衣走了出来，心痛地嗔怪道：“你呀，干啥事都象打冲锋！写不出来，就先歇歇嘛，哪能一锹挖出眼井来！”
赛时礼望着神色疲惫的爱人，心中涌起一阵内疚。多少年来，她象一台超负荷的机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运转着。在自己的事业中，分明也熔进了她生命的芳华呵！面对心心相印而又对自己的写作寄予莫大期望的伴侣，他倔犟地说：“万事开头难。头一仗，咬着牙也得冲上去！中途打了退堂鼓，往后，可就难啦！”
巴枫点点头，知道这个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老头子写不好开头，是不会休息的。她爱怜地瞥了赛时礼一眼，转身到厨房去了。那深情的目光，犹如奇异的生物电，瞬间贯通了赛时礼的心房，使他的思绪追溯着时光的长河，又回到了15年前的那个夜晚…
炮声还在轰鸣着，临时搭起的野战医院分所里一灯如豆。浑身缠满绷带的赛时礼，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夜色朦胧中，他听到身旁隐隐传来熟稔的呼唤声。
“谁？”
借助微弱的灯光，他看清了，立于床前的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妻子啊！“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自从爱神丘比特的神矢把两颗心紧紧地维系在一起后，残酷的战争环境总是使他们离多聚少，难得相见。此时此刻，他有多少真挚的话语要向妻子倾吐呵！可是，当他想到自己伤势是这样严重，嘴唇不由嗫嚅了：“巴枫，我的伤势……”
“别说了，我全知道了！”
沉默。好难捱的沉默啊！时间，仿佛凝固了……
“巴枫同志！”赛时礼终于打破僵局，用他那因口腔负伤而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已是卧床不起的残废了。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你还年轻，我不忍心再牵累你……”
“不！”巴枫紧紧攥着他的手说，”你怎么能这样想？难道我从几百里外赶来，就是为了和你分手？你是为人民的解放事业负的伤，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伺候你到底！”忠贞不渝的爱情，驱走了赛时礼身上的创痛。两颗诚挚的心，和着同一个节拍搏动。
负伤，接连不断地负伤，一次比一次更严重，一次比一次更危险。有好几回，他都是从死亡线上挣脱回来的。长期的躺卧，他的脸都变了形。由于神经性大便秘结，从他28岁至今，每天都是靠服用泻药度日！为了料理他的生活，也为了使他能继续为党做一些工作，组织上决定让巴枫离开工作岗位。她曾难过过，一个营职女干部，她也有自己的事业啊！但她很快就认识到这也是党的工作。她以妻子和同志的双重情感，尽心尽力照料相濡以沫的伴侣，使他在那些年里始终未下征鞍……
朝霞悄悄染红了窗棂。桌上那碗热腾腾的荷包蛋早已凉得没有一丝热气。赛时礼却仍然专心致志在他那充满战火硝烟的梦中“捣”啊“捣”。他完全沉浸到那惊心动魄的意境中去了。早饭又端了上来，他仍在全神贯注地“捣”。门一开，桌上那堆撕掉的稿纸象漫天大雪翻飞飘舞。巴枫不得不对他进行干预了，“命令”他放下笔来，先吃了饭再写。啪！他把笔一摔，火刺刺地说：“吃饭，吃饭，怎么又吃饭了！”话一出口，他又感到后悔了，妻子这样做，不是为了使他写得更好么？吃过早饭，他才感到腹胀。呵，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泻药呢！于是，他抓起桌上的药瓶，倒出两片“果导”塞进嘴里，又埋头写下去。
人们也许认为，作家的桌上摆满的是高级饮料、精美糕点。谁能想到，赛时礼不可须臾离开的是这些尤物呢？写啊，写啊，三尺书桌盛不下他的满腹爱，偌多稿纸书不尽他的一腔情。昔日八千里路云和月，化作今朝笔下迅雷声。当他的思绪从战场上“鸣金收兵”时，大便已一古脑儿拉进了裤筒。他懊丧地摇着头，喃喃自语道：“我这个人哪，咋成了三岁的孩子！”无端地给别人增添麻烦，这对赛时礼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巴枫却一面为他洗身换衣，一面好言劝慰：“谁让你是个残废？我照顾你还不是应该的？你要是觉得不过意，就一心一意地写你那小说吧！”
赛时礼默默地点点头，又伏案挥笔疾书起来。为了争分夺秒早日写出书稿，他宁可忍受腹胀的痛苦，由每天服两次泻药，改为两天或三天服一次，夜以继日地连续写作。吃饭时，他常常举箸沉思，忘记了夹菜。饭后家人问他吃的什么，他竞常常答不上来。睡梦中，他口中呓语都是小说中的话，胳膊也不停地捣啊捣。他真是把自己的全副身心投入到小说的创作中去了。那书稿上的每一行字，分明是他自己的血肉铸出来的呵！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又是多少个昼夜过去了。经过30多次反复，他终于写出自己较为满意的第一章。前哨战的胜利，鼓舞赛时礼向着既定的目标更加勇猛地冲刺，万千思绪齐集笔端，犹如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一泻而不可止。经过数月的辛劳，这部凝聚着他巨大的爱和恨的中篇小说终于写出来了。为了写好这4万字的作品，他单是草稿就写了30万字！当小说手稿送到山东人民出版社时，形销骨立的赛时礼，不得不拖着枯槁的病体到青岛疗养去了。
仲夏时节的胶州湾，天蓝水碧，凉风习习。赛时礼在领受着岛城的慷慨馈赠时，心里在暗暗盼着什么。
有一天午后，他正在住房里读报，服务员轻轻推门进来，把一个印有“山东人民出版社”字样的信封放在他的面前。赛时礼双手捧着沉甸甸的信封，胸中好似小鹿撞怀，心儿激跳得快要窜出口外。算来，也该到退稿的时间了。数月劳作的心血，是成功的佳卉，还是失败的枯草？何等泾渭分明呵，成败利钝，倾刻就见分晓……
他颤抖着揭开信封，一叠整齐的小样滑落在桌上，油墨的清香直人心脾。他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涂鸦之作居然也变成了铅字，而且是如此之快！
小说出版之后，很快销售一空。许多读者给他写信说：这是一部使人历久难忘，很有特色的作品。喜讯接踵传来。新年刚过，长春电影制片厂又拍来电报，决定把《三进山城》搬上银幕，这是一位细心的导演偶然发现这本书后，从速向领导推荐的结果。
喜悦，前所未有的喜悦，汇成巨大的冲击波，使赛时礼心灵震颤，亢奋不已。他宽慰地吐出一口气：“我这个残废人，总算没有白吃人民的饭呵！”于是，在导演的热心指导下，他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电影剧本的改编。新的艺术形式需要新的创造。刚刚开始熟悉小说创作的人物、故事、情节……又面临着电影语言、蒙太奇、画外音……的挑战。然而，他兴奋，他自豪。犹如梅花喜好雪、战马爱驰骋一样，新的任务，使赛时礼象当年在战场上听到了冲锋号角一样感奋和欣喜：多么好啊！让战斗来得猛烈些、更猛烈些吧！
一晃，3个多月的时间过去J，。剧本改编得很顺利，但炎夏再度莅临了。“火炉”（济南是全国四大火炉之一）并没有因为终日伏案的伤残者而稍稍收敛它的炎威，温度计上的水银柱无情地升到了40℃以上。空气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点燃了似的，连电风扇吹来的风都是热的。这对除左脸外全身皮肤都排不出汗的赛时礼，是多么严峻的考验呵！但他依然着了魔似地孜孜不倦地建筑精神上的广厦。一章、两章、三章……
握惯了钢枪的大手，磨起了蚕豆大的茧子，每写一章，都要被酷暑折磨得昏死过去几次。而每次都是巴枫用事先准备的冰块堆在他身边降温，才使他慢慢醒转过来。在炎天流火的酷暑中，赛时礼以惊人的毅力战胜昏厥等难以想象的困难，顽强地做他的“山城之梦”。8月，电影终于如期开拍，电影剧本也在长影《电影文学》杂志上发表了。
呵，他真幸运呵，昔日威名赫赫的功臣，今朝又成了令人敬重的作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玫瑰色的祥云瑞霭。然而，正当赛时礼抖擞精神向新的高地冲击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却无情袭击了中国大地。
蓬莱阁下的灯光
海风轻拂，浪花飞溅。不管世事怎样云谲波诡，扑朔迷离，琼瑶仙境中的蓬莱阁，依然不失其慑人心魄的魅力。晚霞如火时分，心事浩茫的赛时礼置身千年古阁下，俨如一尊栉风沐雨的雕像。
自从动乱的1967年冬，他举家从泉城迁到济南军区蓬莱干休所后，闲暇时，他总爱在家门前远眺古阁的庄严侧影。历史的陈迹最容易唤起人们对往昔的追忆，而往事又如光可鉴人的镜子，那么清晰地照出了今天生活中的鲜花和烂疡。此刻，他聆听海涛舐岸那富有韵致的声响，万千思绪犹如奔腾的潮水撞击心扉…
鲜花障目，颂歌盈耳。电影《三进山城》的上映，给戎马半生的赛时礼平添了几多欢乐呵！但他却无意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誉。过分热情的鼓励使他不胜愧恧，廉价溢美的祝辞尤使他感到不悦。苍天可鉴！他当初致力于创作，并无意于功名，只是借以聊慰烈士英灵，使自己获得某种精神上的解脱。很快，他就潜心于另一部电影剧本《陆军海战队》的写作了。诲人不倦的导演同他切磋琢磨，剧本脱稿指日可待。不料，由于他的左眼因病突然失明，他不得不住进了千佛山下的一所医院。
在手术后的日子里，他的心是焦灼的。终于盼到了揭纱布那天早晨，他迫不及待地凭窗远眺，只见紫烟缭绕的千佛山宛如绿色的屏风，庭院里，秋菊正绽蕊怒放。漫步其间，可以体味到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趣。他却无心消受这洞天福地的神仙日子，顾不上休息，又在病房写了起来。负责照料他的一位姓姚的女护士被深深感动了，主动帮他抄写手稿。这使他斗志愈旺，居然将余篇在病房中一气呵成。离成功只有一箭之遥了！可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文化大革命浪潮，倾刻就使含苞的花蕾溅落泥泞。剧本流产了。曾为人们交口称誉的<三进山城》，一夜之间也成了“三反”大毒草。黑与白的转换神差鬼使，正确与谬误的分野形同儿戏。
眼前的“战斗队”已经使他无力应付，偏偏又有36名面孔黧黑、身材彪悍的山西小将，不远千里赶来参战。他们挥舞着用红笔打了“×”号的《三进山城》剧照，气势汹汹闯进赛时礼家里，劈头就喊：“砸烂赛时礼的狗头！”
赛时礼胸口象挨了一棍，心头灼痛，欲答无言。当年，连国民党顽固派的龟孙们也未必敢这么骂咧！他极力按捺住心里的火气，说：“死，我是不怕。战争年代，我已‘死’过几回了，活到今天，早已赚了几十年！我活着，是想多为人民做些事情，凭什么要砸烂我的头？”
小将们冷丁甩出“杀手锏”：“你那部黑电影里‘敌进我进’这句话，是与毛主席‘敌进我退’的教导唱对台戏！”赛时礼不禁哑然失笑。他耐心解释说，这是罗荣桓元帅当年在山东战场反日寇“蚕食”斗争中说过的一句话，意思是敌人进攻我根据地时，我们要积极主动插到敌人后方打击敌人。
小将们语塞了。队伍在经过一阵小小的骚动后，又有人宣布一项“勒令”：给每个小将买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枚毛主席像章！在满足了他们的“革命要求”后，小将们才结队离去。
苍茫的暮色送走了喧闹的白昼。连日来的折腾，使赛时礼身心交瘁。他和衣躺在床上，心事浩茫，百感交集。手表的指针指向12点呵——新旧时日的交替处，黑暗与光明的毗连线！他的神情忽然开朗了，抓起电话听筒径直要上海。军队的守机员还是忠于职守的，电话很快接通了。接电话的正是以写战争题材闻名全国的胶东名士、作协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孙峻青。乡谊使他们情同手足，写战争使他们的心为之相通。
“喂，你那里怎么样？”
“嗨，大字报、批斗会……”“哈……彼此，彼此！”
多么难以忍受的心灵和肉体的磨难哟，此刻说来却轻松得象一支小夜曲！于是，在动乱之秋的子夜，迢遥银线把大江南北的两颗按同一个节拍跳动的心，自然而然地连接在一起。一句诙谐，几声戏谑，使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秘密的“地下通话”，于困厄之中在他眼前拓展了希望的原野。他坚信，阴郁的日子终将过去，云开天晴，祖国依然充满阳光！
但是，现实使他失望了。“最最最”的年代，使政治舞台的气氛，象高温中的水银柱一样直线上升。浙江等地的大学生们也赶来参战了。比之山西的小将，他们彪悍不足，却能把推理、联想、几何论证诸般自然和社会科学的法则，在政治斗争中超水平地灵活运用，他们甚至荒唐地从影片的叛徒身上找到了赛时礼的影子，说《三进山城》是夫子自道的叛徒赞美歌！显然，这些大学生不是纪念章、小红书所能打发得走的。他们是在步“挖叛徒战斗队”的后尘，想钓一条大鱼！
无休止的折磨，使他憔悴不堪。“大难下乡，小难进城”，他不得不遵从古朴的乡谚，到故乡的干休所来了。尽管还时常有人前来搅扰，但毕竟已是强弩之末，再也变不出什么新招来了。生活又逐步开始恢复了正常。这时，他才猛地发现，自己已是额镌皱纹、满头银丝的垂垂老者r。几年来，他空怀壮志，一事无成！还写吗？创深痛巨，前鉴在心。那么，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他一时感到心乱如麻。
暮霭渐渐升起来了。从前排住房一个灯光雪亮的窗口，传来了辟哩叭啦的打麻将声，对人生看透了，对政治厌倦』’，社会的浊流在悄悄地泛滥。他感到了被浊流裹挟而去的危险，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桌上那盏蒙上薄尘的台灯重被揿亮了，他又开始了“爬格子”艰苦的事业。赛时礼像力荷千斤的脚夫一样光着膀子，肩搭一条毛巾，不停地“捣”啊“捣”。他的心，随着跌宕起伏的情节而震颤，他的残躯，也随着手臂的前推后捣而震颤！
女儿见状心痛地叨念着：“爸，天这么热，何苦受那个罪呵！快歇歇吧！”
他摇摇头，深情地说：“孩子，还记得爸爸常给你讲的那些牺牲的叔叔吗？想想他们，什么热啊、苦啊、累啊我全忘了。年岁不饶人，我得抓紧干才是呵！”
女儿听着，听着，抄起一把扇子轻轻为他扇起风来，泪水却早已溢满了眼睛。透过朦胧的泪光，映入眼帘的是父亲布满伤疤、凹凸不平的脊梁。在动乱的年代里，不正是无数这样忍辱负重的脊梁，支撑着我们人民共和国的根基和理想吗？历史同现实有着多么惊人的相似之处！她不由记起19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的学生，在描述老师秉笔夜书情形的一段话：他“低着头，脸上额上都是汗水，就象竞技场上的竞技者一样，身上的肌肉都为之突出。由于他日夜苦干，室内带绿罩的灯彻夜不熄，所以，他的窗户也就成了塞纳河上为渔船和海轮导航的灯塔……”
拂去岁月的风尘，透过历史的帷幔，她从两个为了不同目的而刻意撰著的奋斗者身上，看到了一种共同的精神上的闪光：让希望的灯盏化为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照亮自己冲刺的道路吧！
老战友偷偷赶来看他，见他还在写，不由感慨万端。一个满头华发的伤残人，不是完全可以“从容养余日，取乐于桑榆”么？可他却牺牲了自己的休息、娱乐和健康，那样执著地追求着一个崇高而又缥缈的目标，在军事文学创作的艰辛之路上踉跄而行。他是图名吗？一部电影《三进山城》，使他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呵！他是图利吗？数千元的稿费，他分文未取。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在追求着什么呀！斟酌再三，老战友才小心翼翼地劝道：“老伙计，可不能再撞了南墙不回头啦！将来你没吃的了，俺们一个人一月10块钱还养不了你？快别‘闲着没事打衙役——惹祸’了！”
赛时礼沉思有倾，缓缓说：“党给了我优厚的待遇，吃不了穿不了。我瘸拉着半边身子写东西，还不是为了使青年们更好地了解昨天吗？”
蓬莱阁下的灯光在闪烁着。它穿过迷雾，穿过阴霾，照亮了伤残者暮年艰苦跋涉的路程，也照亮了众人的心。这灯光，又从海滨一直照耀到泉城。1973年5月，赛时礼在济南修改由电影剧本改写的中篇小说《陆军海战队》。一天，他凌晨3点就开始写作，一直写到上午11点。当他感到腹胀难忍，想起身上厕所时，“扑通”一声摔倒了，右臂的两根骨头都摔断了。在躺在病床上、胳膊打着厚厚石膏的40多天里，他仍未中断学习和写作。一只手翻书页和稿纸不方便，他就用舌头来配合。病房里的灯光还是那么璀灿，那么明亮，从夜霭初上一直到朝霞满窗。家人们心痛地对他说：“象你这样拚死拚活地写，迟早有一天要死在书桌上！”
他坦然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就如愿以偿啦！”
故乡，赤子心向着你
瞧，那连篇累牍、触目皆是的电影广告和评论——“惊险绝伦，叹为观止！”“大跌宕、大起伏、大突破、大手笔！”呵，那连云广厦、摩天高楼下，比肩接踵排队购票的人，汇成一条条五彩纷呈的河流，纵贯九龙，横溢香江……
爆满！上映一月持续爆满！1978年，在“四人帮”被粉碎两年后，电影《三进山城》再度风靡香港，受到港澳同胞的热烈欢迎和评论界的高度赞誉。不久，朝鲜等友好国家也相继译制了这部影片。各国人民透过国度和民族的帷幔，通过影片所展示的中国人民解放斗争的精彩一幕，加深了对中国人民的友谊和对中国革命的了解，得到精神和艺术上的美好享受。
历史是最公正无私、最权威的评论家。度尽劫波，《三进山城》仍不失其熠熠光彩。赛时礼为创作所付出的艰辛劳动，理当受到人民的尊重和肯定。1978年，在山东省文联第四次代表大会上，他被选为省作协副主席。1981年，他荣获济南军区文艺创作二等奖。他的创作激情如泉喷涌，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宁海沉浮》、中篇小说《追踪》、短篇小说和电视剧《智闯威海卫》等作品。为了便于他的治疗和创作，1981年9月，组织上又安排他回济南休养。他从内心里感激党的关怀，更加发奋努力，在短短的时间里又抱病写成了7万多字的中篇小说《黄金计》，在1983年第一期《泉城》上开始连载。也许，这些并非出自“象牙之塔”的作品，称不上“高雅”，但却没有矫饰，更没有用虚假的光彩打扮生活，往往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物的音容笑貌。这是战争画卷的真实再现，是根植于生活沃土的一束劲草，别有一种风骨在。作者本身和作品中那些为中国革命胜利而赴汤蹈火、前仆后继的人物，都以催人奋发向上的力量，获得了热烈而广泛的赞扬。《解放军报》、《光明日报》、《大众日报》、《文学报》、《前卫报分等报刊，相继报道了他以伤残之躯勤奋写作的事迹。人们赞扬他暮年犹怀凌云志，不愧是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在春天的日子里，他愈加怀念故乡那充满英风浩气的土地，怀念心地像山泉一样清亮的乡亲。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吉普车在胶东的崇山峻岭间飞驰，赛时礼端坐车内，只见飞瀑激溅，流泉交鸣，仪态万方的山山水水犹如跳荡的音符，为归来的游子奏响一曲深情绵延的乐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多么熟稔而又新鲜的故土！赤子无时无刻不为你梦萦魂牵。青山、绿树……摇曳着向后退去，恍如绿色的记忆之屏，分明镌刻着他童年的梦幻，少年的希冀，青年的足迹，暮年的宏愿……历史，仿佛被全新的时空而囊括，漫长的人生之旅，瞬间被浓缩在咫尺之间。他的思绪，随记忆之舟驶向往事的海洋。
是1972年的春天，赛时礼和长影的同志重返当年他战斗过的地方，修改电影剧本《陆军海战队》。他们驱车来到乳山县南黄公社岭上村，秀丽的景物和淳朴的山村，唤起了他心底尘封的记忆：呵，自己连队那个曾担任过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参军头一仗就牺牲了的指导员孙国光，不就长眠在这里么？他到村中寻访烈士的遗孤。当年在战场上含泪默默拉回烈士灵柩的芳龄少妇，早已成为满头银霜的龙钟老妪。
“实在对不住啊，他叔叔！”烈士的发妻拉着赛时礼的衣袖，无限悲怆地说：“自从孩子他爸爸牺牲后，家里日子苦得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养活可怜的孩子，俺就又寻了个人家，也是咱队伍上的，那阵子在敌人据点里做饭，给咱队伍搞情报……俺对不住国光，没给他守到底啊！”听着这哭诉，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情呵！
赛时礼哽咽着劝慰她说：“嫂子，老孙为革命牺牲了，不能抚养后代了。你历尽千辛万苦，想法子把他们拉把成人，这也是为革命立的一功啊！”
故乡的人民有多好啊！他们为革命付出了那样沉重的代价，却不愿使革命遭到一丁点儿损失，那怕是残存着封建烙印的伦理上的！不把他们的英雄事迹写出来，传下去，何颜见父老乡亲，百年之后何颜见仙逝的战友啊！动乱的岁月贻误了偌多宝贵的光阴，但昨天失去了的，今天还可以夺回来！
重游旧战场使他激情陡涨，干劲倍增。然而，突变的政治风云，使他的心血之作又一次夭折。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把剧本改为16万字的中篇小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尽管命运多舛，道路崎岖，但永远为故乡人民歌唱的坚强信念，始终激励他以战斗的姿态迎接明天……
遐思中，汽车在林木葱郁的临海山村、赛时礼42年前曾经养过伤的汤村停住了。
“汤村，我第二次生命的源头，一别就是一万五千多个日夜！”赛时礼急切地打开车门，在别人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了下来。犷烈的海风又送来了酷似当年的声息，那缭绕耳畔的乡音呵，使他的心深深地、深深地醉了！
“赛排长，可把你给盼回来了！”
“哟，真是老了！也难怪，江山都变了模样啦！”
赛时礼同乡亲们寒暄着，然后在他们的簇拥下，来到自己当年的老房东周文琪家。
见到了，终于见到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多么遥远，生死谊、鱼水情又终干使共过患难的故人相逢在一起！
当年的八路军排长，又跨进了老房东的家门，坐在他养伤时喜欢坐的树荫下。摇曳在记忆中的那株日影斑驳的小槐树，而今早已虬枝横生，冠盖如云。历史的脚步真如白驹过隙，曾几何时，战士两度在此小憩之际，社会已跨进了崭新的时代！
呵，请尝尝来自泉城的高级补酒、风味糕点，看看战士为胶东人民写的书吧！它凝聚着赤子对故乡多么醇厚的深情！再喝一碗故乡的小米粥吧！没有它，当年伤势垂危的战士那能康复！
此刻，赛时礼和周文琪老人抚今忆昔，离情别意象淙淙的小河水在心间流淌。
“当年，您老一家日子那么苦，还卖掉自己的猪给我买蛋糕、桃酥、冰糖，杀掉自己的鸡给我熬汤喝。没有您一家的精心照料，我哪能还活在世上！”
“那时你伤得成了个血人，我焦心你活不过来了！可你到底是个铁汉子，硬是挺过来了！没有你们这些好样的出生入死，那有俺今天的好时光哟！”
说不尽的知心话，道不完的军民情。赛时礼端详、辨认、询问着周家每一个当时和后来的成员，唯独不见了周家那位曾用鲜烟叶给自己的伤口拔脓，终日为自己洗衣、做饭、换药的三婶。
周大爷的侄子、退休的小学校长周润滋，从屋里捧出一条印满了暗褐色血迹的棉褥，噙着热泪对赛时礼说：“母亲已在前年因病去世了。生前，她曾多次拿出这条血褥子，给我们讲你的故事，嘱咐我们要把它当作传家宝，世世代代传下去，教育后人永远不忘共产党打江山的艰辛！”
赛时礼接过棉褥，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勤勉不渝的大嫂的影子。睹物思人，他怎能不潸然泪下啊！
爽风送来了大海雄浑的涛声。无尽的远山逶迤不断，颠连苍穹。呵，胶东！山川佳丽，人杰地灵。你以你的灵山秀水，哺养了多少优秀儿女；你以你的丰厚蕴藏，铸造了多少颗金子般的心啊！
黄昏，驾着金色的夕照降临了。蓝茵茵的大海变成了一匹辉煌的锦缎，连接着流霞迤逦的云天，映衬着闪着清冽幽辉的村落。赛时礼同周文琪一家和乡亲们依依惜别，驱车沿霞彩斑斓的大地，驶向落日熔金的天际。
“老年，真是人生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呵！”随行同志的由衷感叹，又拨动了他的心弦。
黄金的时代，黄金的岁月，黄金的旅程，黄金的事业……
时代，为我们的老人展示了多么宽阔的人生舞台呵！
想到这里，他不由感同身受地说：“日有朝夕升落，人有年幼壮老。封建时代，落魄的文人在暮年唱的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哀歌。今天，我们共产党人应该自豪地高唱一曲‘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的壮歌！人总是要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老同志都要离休和退休。如果我们老一代人都能自强不息，使生命在第二个黄金时代大放光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将会出现怎样鼓舞人心的情景呵！”
这动人的话语，使同车的人不禁神往了。
车外，霞光似锦。夕阳正以她瑰丽的光焰触摩着广袤的原野和人世间更加丰饶的收获。
呵，“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原载《柳泉》1983年第4期后被《文摘报》摘录刊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