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我非常想念他，经常在梦中见到他。每当我看到他那笑容可掬的遗像，心中便涌现出一幕一幕往日的情景，亲切温馨、酸甜苦辣、五味俱全。许多看起来那么平凡、那么细微的小事，总是令我魂牵梦绕、难以忘怀。
爸爸一生酷爱学习，博览群书。他上小学时就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自投身革命事业后更是如饥似渴地挤时间学习革命理论和文化知识。家中藏有各类书籍，爸爸每年还自觉订阅一些外省、市的报纸。除了工作、学习外，他另一大爱好就是写信。多年来，他与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同志保持联系，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曾任温州地委书记的彭瑞林、邵乳群、张一樵等老同志。他们通过大量的书信往来，交流学习心得，畅谈工作经验，了解各地信息，增进革命友谊。
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爸爸晚上坐在台灯下，认真地读书、看报、记笔记、写材料。他办公桌上总是整齐地摆放着世界地图册、中国地图册、浙江省地图册和新华字典、四角号码字典。我曾经好奇地翻看过爸爸阅读的《毛泽东选集》，只见书上用红蓝铅笔划上许多杠杠和圆圈、五角星、三角形等标记，空白处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可见爸爸学习非常认真。爸爸当年曾保存了许多笔记本，积累了不少珍贵资料，可惜“文革”中都被造反派抄家拿走了，至今不知去向。
爸爸生活一贯简朴，甘于清贫。他不吸烟、不喝酒、不挑食，有时工作繁忙，到食堂买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再加一杯开水就是一顿饭。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常穿的两双用线多次缝补的灰色尼龙袜，还有他用白色细线穿梭般来回缝补的一条又旧又薄的白色毛巾。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爸爸和妈妈的工资得养活子女及亲属十多口人，家里生活并不富裕。爸爸除了开大会和出差穿几件稍好点的衣服外，平时大多穿洗得有点发白的灰色、蓝色中山装和一双黑布鞋。那时物资匮乏，连一盒小火柴都要凭票供应，可有点好东西他总想着
要和大家分享，记得一次山东亲属托人捎来一些山楂，他马上挑选了几斤叫我送给小李书记（李文辉叔叔）。他说这东西酸甜可口又降血压，温州买不到。如朋友、亲戚有困难，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或寄钱过去。有一年，曾担任过爸爸警卫员的陈金松叔叔生病住院，爸爸得知后马上把妈妈刚发的一个月工资全部拿去送给他治病、买营养品。
爸爸常年忙于共和，又经常下乡，但对我们几个子女的革命理想教育和德智体全面发展很关心。他会抽空去新华书店买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唐诗三百首》《十万个为什么》等书籍给我们阅读。“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这首革命歌曲也是爸爸一字一句教会我们唱的。他的山东腔较重，但声音洪亮、音调准确、唱得深情，我们常常被感染。缅怀先烈、继承遗志、长大报效祖国的思想从小就在我们心中萌发、扎根。那些年，每逢学校放寒暑假，爸爸就会去县前头文具店买来纸张，亲自
裁剪成长条并折上许多小方格，要求我们每天写一张毛笔字，连上幼儿园的小弟也要照着爸爸的字描摹。爸爸会用红笔在写得好的字上划圈，周末进行展示讲评。爸爸说，你们长大了都要参加革命工作，要学习为人民服务的本事，如连字都写不好怎么行。
小学四年级时，我被选入学校乒乓球队，因为需要经常参加训练和比赛，学习文化课的时间少了许多，疲弱的身体还要承受大运动量的训练，思想上产生了畏难情绪。爸爸得知后叫我合理安排时间，遇事要学会克服困难。在爸爸的鼓励下，我不断努力，最终文化课取得优异成绩，被同学选为班干部，参加温州市小学生乒乓球团体赛并荣获冠军。
为培养我们做人的正确理念以及热爱劳动、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爸爸总是言传身教、以身作则。爸爸告诉我们，作为干部子女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要与人为善，要勤俭节约、热爱劳动。听从爸爸的教导，我小学时就学会了种菜养鸡、编织衣袜，初中又学会了缝补裁剪、染布、纳鞋底、冲洗照片等。我们和邻居、同学都相处得很好，大家都说我们没有干部子女的骄气、傲气。我非常感谢爸爸妈妈对我们的培养教育和严格要求，使我们从小学会了谦虚、好学、坚强、自立。
“文革”期间，爸爸妈妈失去人生自由，长期被批斗关押。我们时常不知他们人在何处，兄弟姐妹几个就像一群孤儿。从十四岁开始，我就带着几个弟妹独立生活。我们自己洗衣服做饭，挑水买菜，用很少的生活费购买便宜食物。我和妹妹去捡木块树叶当引火柴，去针织厂的垃圾堆中寻找毛线头编织背心、袜子。我们每月还要省下10 多元钱和20 斤粮票寄给南京的外婆。那时造反派造谣说外婆是国民党南京市长太太，扣压她的生活费和粮票，并逼她回南京。外婆回南京后借住在舅公家里，整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那些年，许多人躲避我们，有人用石头砸我们家，弟弟外出常被人追打，我们看大字报也是晚上很迟了偷偷上街去看的。我们家中地板被撬起、墙壁被砸开，说是找枪支、找金条。那时生活艰辛、精神压力很大，但我们始终
乐观、坚强，因为我们坚信爸爸妈妈都是党的好干部，而决非叛徒、走资派！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全家九口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间睡觉。夜深了，躺在地板上的爸爸轻声对妈妈说：“××× 同志被批斗受不了自杀了，我们决不能走这条路。我们参加革命几十年，问心无愧，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我当时也躺在地上尚未睡着，听到爸爸和妈妈的对话不敢翻身动弹。十几岁的我当时对这些话的深刻含意并未全部理解，但我知道“相信党，相信毛主席”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爸爸妈妈走过那段艰难的岁月，也支撑年少的我勇敢地面对复杂的动乱。
1969 年5 月30 日，17 岁的我响应祖国号召去黑龙江农村插队落户。临行前，我再三要求也没能见到日夜思念的爸爸。被关押在花边厂“牛棚”中的妈妈只被准了几个小时的假，回家帮我整理行李。离开家时我不敢回头看妈妈的眼睛，邻居两个女孩送我去人民广场集合。当北上的数十辆汽车鸣响喇叭启动时，整个广场人山人海、哭声一片，每个知青都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将如何。我却眼睛直视前方，强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那一刻，我心中更担忧的是爸爸妈妈的安危，以及年幼弟妹今后如何生活。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刚刚抵达黑龙江，迫害我的黑材料也到了生产队。几年里，我与命运抗争，没有被压垮。当温州女知青冒着零下二十多度严寒在水库战天斗地的事迹被勃利县宣传，并被授予“铁姑娘班”时，我也荣幸地成为其中一员。在水库的大堤上，我面朝南方、仰首喊道：“亲爱的爸爸妈妈，女儿没有辜负你们的培养！”
十年动乱中，爸爸深受诬陷和迫害。1970 年8 月，爸爸被开除党籍和公职，下放至文成县黄坦农场劳动，每月发给60 元的生活费，我们全家受牵连都被遣往农场。爸爸在农村的劳动是放牛，妈妈养猪。握了十几年枪杆子、又握了十几年笔杆子的手，竟又拿起放牛鞭……虽然爸爸从未在子女跟前流露过什么、报怨过什么，但我们知道爸爸心中苦啊，他不能再施展他的才华为党工作了。爸爸在那样艰苦的受管制劳动的情况下，还时时关心群众生活、心系老百姓。爸爸每天翻山越岭去放牛，看到农民常年吃地瓜干，他就把自己带去的大米饭（农场种大米）跟农民换地瓜干饭吃；知道山区农民子女订婚买不到毛线时，他就让新疆和山东的亲戚帮忙……那些纯朴的山民对爸爸很尊重，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我知道爸爸并不是遇难后才对百姓好的，他在位时，每逢春节就会去给机关的炊事员、驾驶员、通信员、警卫员等八大员拜年。从爸爸身上，我看到了一位老共产党员关心群众疾苦、视群众为亲人的优良作风，他是一位真正的人民公仆。
爸爸不仅关心群众，对党的干部也是爱护有加。他认为干部是我们党极其宝贵的财富。身为领导，他牢记要培养、关爱广大干部，要依靠他们去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爸爸从生活上关心干部，学习上支持干部，工作中培养干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爸爸热心地帮助一些大龄干部解决婚姻问题（有时还请妇联帮忙）、夫妻两地分居问题；他强调干部一定要学理论、学文化，努力提高政策水平和领导能力；他要求干部要学普通话，要团结协作，要搞五湖四海。
1972 年4 月，经多方努力，爸爸终于平反并恢复了党籍。一日，爸爸接地委通知，只身来温，我正好自黑龙江返温探亲。看到又黑又瘦又苍老的爸爸，我心中非常难过。当得知他这一年整整瘦了30 斤时，我的心在滴血！那些日子爸爸在等待分配工作，我们暂住在市柴桥巷招待所。一天上午，爸爸叫我跟随他去看望英宜之伯伯（原系温州市市长）。刚进门，爸爸大声说：“老英，我看你来了。”英伯伯见了爸爸先是一愣，随后大步上前紧紧地抱着爸爸痛哭起来。我站在边上看着，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见爸爸拍着英伯伯的肩膀说：“你还好吧？家人都好吧？没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那天上午，爸爸并没有谈自己几年来的遭遇，而是马上谈起了温州当前的复杂情况和急需解决的诸多问题。久别重逢的两位地市领导在一间矮小的民宅中，为温州的拨乱反正和建设发展谈论着、操劳着。
当天下午，我们去了信河街张府巷武修仁叔叔家。一路上爸爸告诉我，武修仁叔叔和许影欣阿姨是1959 年西藏平叛后抽调去西藏仙治区林芝地区工作的优秀援藏干部。那里工作条件很差、生活非常艰苦，他们不畏辛劳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一心扑在工作上，四年才能休假一次回温州看望孩子。温州的六个孩子都是由保姆抚养、亲属照顾。自己这几年被批斗关押没办法照顾好他们的孩子，心中常惦记这事，放心不下啊。到了武叔叔家，爸爸看到几个孩子很高兴，他拉着孩子的手亲切地嘘寒问暖，关切地询问他们的学习、生活情况。临走前，爸爸再三嘱咐保姆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帮孩子，使这些革命的下一代健康快乐地成长。
爸爸生性豪爽耿直、对人热情、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他在位时有一定职权，请他帮忙的人不少。在政策允许的条件下，他也一直尽自己的努力办些实事。他帮助军转干部安排工作，帮助知识分子解决住房问题，帮助普通百姓牵线上海名医治病，帮助“文革”中被冤判刑的“罪犯”获得平反……他觉得这些都是他该做的事，该帮的忙。
曾经，我在爸爸房间看到一位想调回温州工作的干部，提着礼品登门拜访，爸爸看见很不高兴，认为是对他的羞辱。他叫来人马上收回礼品，并说：“今后政策许可我会帮忙，你如留下东西，就是好办的事，我也不会帮忙。”弄得那位干部很尴尬。一年后那位干部调回温州工作，遇见我便说：真心感谢你爸爸的关照。
还有一次，我去上海曹文章叔叔家，他对我说起爸爸为他亲戚帮了大忙却把礼品拒之门外的事。他说：“你爸爸还是当年老八路的作风，几十年了性格一直未变啊！”
是啊，爸爸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他从未想到为公家办事要获取什么利益、为私人帮助要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爸爸用的第一部半导体收音机还是我1972 年用在农村劳动分工的钱给买的。
爸爸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出生入死，数次负伤，被评为二等乙级残废。他淡泊名利，从不居功自傲。他坚持真理，不怕打击报复，看轻官位，顾全大局。他对“文革”中深受的政治迫害坦然处之，对那些曾迫害过他的人，他不打击、不报复。他告诉我们：“人都有犯傻犯错的时候。有的人出于私利，有的人乱说是被逼、被打得没办法，我们不要计较。”1972 年，爸爸获得释放后的某天，一些群众堵在柴桥巷招待所门口，要用粪水泼支左部队兼温州革委会领导××× 时，爸爸出面制止。当时军分区驾驶员不愿为其开车。爸爸劝驾驶员说：“他有错我们要批他的思想，而不是摧残他的身体，他现在还是你的首长，你要开车送他回去，并保证他的安全。你如是党员就听我说的办。”爸爸不计较个人思想，坚持党性原则，他那博大的胸怀令在场众人肃然起敬。然而正是这位×××，爸爸陪同崔振华夫人一起去给“文革”中去世的温州市委原书记崔振华同志扫墓时，他还说爸爸是拿死人压活人呢。
1974 年4 月，温州地委成立了“批林批孔”小组。爸爸再次被批判，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清除出党。直至1977 年10 月，省委撤销了〔1974〕15号文件，第二次为爸爸平反、恢复名誉，同时任命爸爸为浙江省农业大学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后为党委副书记、书记）。至此，爸爸又获得了政治生命。我曾笑言爸爸这辈子入了三次党，他笑了笑，不说话。调到杭州工作后，爸爸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为党工作了。他以高昂的革命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经常工作、学习到深夜。当年的浙江农大派性严重、情况复杂，他工作艰难而辛苦，终于积劳成疾患了中风而致半身不遂。我去杭州医院探望他时，看到他一边打吊针一边还跟别人谈工作。后来身体稍好点，他就拄着拐杖早出晚归地忙工作，为学校的基建费心、为农大的升级奔走、为教职工的待遇操心、为学生的吃住劳累……那时少有电话，更没有手机。他常在上午上班前去校领导或中层干部家商谈工作，有时牺牲午休时间去医务室看望被烫伤的学生，晚饭后又去看教职工排练节目。周日，他又给山东写信，要求帮忙解决学校新房急需用的窗户玻璃。1982 年春节放假两天，他拜访了四位同志，接待了两批外单位来校的客人。爸爸已经60 多岁，且身体残疾，又患有多种疾病，却经常每天工作10 多个小时，呕心沥血地为学校的建设和发展做了大量工作。身为党委书记，他以身作则，团结班子成员，狠抓学校党建、工会等各项工作，带领全校教职工一起努力，使学校步入正轨。当时看到学校快速发展，看到领导和干部工作积极，看到教职工搬进新房的笑脸，他非常高兴。他曾给一位战友写信，说自己很忙也很累，但能挺住。爸爸给李云河叔叔的信中曾提到：“来农大两年零两个月了，考验两年，似乎开始被省委视为还能工作的，还得再考验下去看看！到底42 年的共产党的教育是否白费了？这个党员是否合格？正因为此，我才决心拼命干，死了算。学习周总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无他求。“30 多年后，我看到这封信，更了解了爸爸，也更敬佩爸爸。
1982 年10 月，65 岁的爸爸调往省人大工作，他不顾年高体弱，依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为党工作。在省人大期间，爸爸的信件很多。不少人把他当成衢州化工厂党委书记李铁峰，写信让帮助解决问题、办事，他都热情回信或帮忙；还有一些人知道爸爸的经历，把自己冤假错案平反的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请求帮忙，他也总是满腔热情地想办法或转发给有关单位。爸爸的信件很多，每月邮资不少。
有一次妹妹去小卖部一次购买20 元邮票不要发票，那位营业员就说：“你是李书记的女儿吧？”我知道当时一封信的邮资为0.08 元，保姆一个月的工资才七八元钱。但爸爸公私分明，自己的私信邮资自付，几十年一直如此。
1984 年1 月25 日，爸爸走完了自己的革命历程，他真的太累了，终于倒在了工作岗位上。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噩耗传来，我们全家悲痛欲绝。我们不敢相信最敬爱的爸爸就这么突然地、匆匆地离开我们。爸爸没留下一句话，也没留下什么财产，但他的信念、品格、坚韧、廉洁、友善等等，是留给我们的取之不竭的宝贵精神财富。爸爸去世后，我们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来函78 封、唁电412 份。1984年2 月9 日召开的追悼会上，共有117 个单位以及452 位个人敬献了花圈，还有许多题词、挽联等。追悼会后，又陆续收到近100 封来信……这一切都说明大家热爱爸爸、怀念爸爸。正如原温州地委书记邵乳群同志在给妈妈的信中讲的那样，“在温州五年共同工作中，我们看到他革命事业心很强，政治上坚硬如铁，作风果敢，雷厉风行，待人诚恳爽快，心口如一，同志相处肝胆相照。铁锋的优良品格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将永远怀念他。”
亲爱的爸爸，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活在人民心中！
（作者系李铁锋之女）
李铁锋与女儿李五一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