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5月3日,中共安徽宿县县委书记孔子寿通知我到宿县城里开县委会,讨论国民党部派丁梦贤担任宿县教育局长的问题。按照会上商定的计划,于次日动员宿县各校学生,在四职操场集合游行示威,向政府请愿,罢免丁梦贤教育局长的职务。游行队伍到警察局后,警察局长惠剑泉命令警察队抓走学生四、五人。游行的学生非常愤怒,当即去警察局找惠剑泉质问,惠闻知从后院越墙逃走。学生们把抓去的学生营救出来,整好队伍继续前进。当行至国民党县党部时,书记长李小甲公然向游行队伍开枪。虽未打伤学生,但激起了游行队伍的无比愤怒,大家振臂高呼“打倒国民党李小甲!”“惩办李小甲”等口号。到了县政府后,我们派孔和卿、孔子寿、王香圃(我原来的名字)、邵奎、江汉伯为代表去见县长,并递交了请愿书。县长说:“丁梦贤担任教育局长是省教育厅委派的,我县无权过问”。
到5月5日国民党部大肆逮捕共产党人。在模范小学逮捕了邵奎(模范小学校长,中共宿县县委委员)、陈月英(共青团书记、教员)。8日逮捕了邱其仁(党员)。7日逮捕了陈德荣(学生、团员)。8日中午,国民党员吴子文带领了五个匪徒到我家把我捕走(我当时是县委委员、古饶区委书记、完小校长)。机警敏捷的我妻李浦霞,急忙把我党的文件拿到厨房焚烧了,致使吴子文抄我家时一无所得。
匪徒们把我带到县政府,扣上手铐,砸上脚镣,投入监狱。
当日夜间约十点钟,监守喊我去审讯。法庭气氛森严,执刑人凶狠地站立两边。王县长与国民党部委员黄杰二人会审。王县长在堂上将桌子狠狠一拍说:“你要如实招供,不要狡赖免得吃苦。”我说:“我反对丁梦贤担任教育局长,是因为他吸毒犯罪。请愿,不让他担任教育局长有什么罪呢?”未等县长开口,黄杰便狂叫起来:“你胡说八道!你们鼓动无知学生闹事就是犯罪。古饶来人控告你在那里胡作非为,在各村组织“光蛋会”,并带领些光蛋会员去临唤镇抢袁大化的粮食,并非诬告吧!王香圃老实点吧,你是混不过去的!”我说:“法庭是讲理的地方,不能以势压人。孙中山先生说我国人民有结社的自由,身为国民党县党部大员的黄委员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吧!北伐时我响应北伐军的号召,在农村成立的是农民协会,根本没成立过什么‘光蛋会’。农民协会成员都是农村有田地耕种的人,人有穷富之分,农村哪有光蛋的?我在农村成立的是农民协会而非‘光蛋会’,我是古饶区农协会长而非‘光蛋会’的会长。黄太然到古饶担任国民党区分部书记长后,我就把我成立的古饶区各村农民协会名册,全交给书记长了。黄书记的叔叔就是他村的农民协会会长,他是‘光蛋会’长吗?黄书记的父亲是他村农民协会的会员,他是‘光蛋会’员吗?真的就是真的,假的终归是假的,绝无虚言。”“再则黄委员说我带古饶的光蛋会员去临唤镇抢袁大化的粮食,这更是无中生有。我并非是没有粮食吃的人,怎么会抢别人的粮食呢?年关借粮运动时,我在古饶担任完小校长,古饶离临唤镇近百里路,我能飞到百里之外抢袁大化的粮食吗?况且我根本不知袁大化其人,更不知其住处,怎么会出现抢袁之说呢?请问委员大人,什么证?什么据?”县长说:“有控告你的状子。”我立即反驳道:“是谁告的叫他来对证,去袁大化家调查一下便知真伪。”
黄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你再赖也赖不过去的。你认识黄太乾吗?黄太乾是共产党员,与你在一个小组,你是小组长。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你说出真情实话,我们可以从宽处理。不然,绝不能放过你,你可不要后悔。”我说:“感谢黄委员的好心肠,可惜我不能达到你黄某的愿望。我不认识黄太乾,也不是共产党人。怎么会在一个小组呢?”黄说:“黄太乾承认他是共产党,供你与他在一个小组,你不承认参加共产党行吗?给拉下去动刑拷问,不招就给我打!”县长没有说话,执刑的人只是吆喝而不动手。黄看县长不说话,很尴尬地坐下了。
我说“别说黄太乾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知道,他这个人我就不认识。”黄说:“他是你老乡能不认识?”我说:“老乡多着呢,我都认识吗?有的我认识他而他不认识我,也有的人认识我而我不认识弛。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既然黄太乾认识我,请叫他来看是否认识我,是在何时何地认识我,我又在何时何地共产党。黄说与我在一个小组,那么一个小组不只是我与黄两个人,还有谁你未问他吗?可叫他来当面对质吗?为什么不叫他来与我对证?"此时,县长与黄杰的表情都很不自然,很不高兴。我话未说完,县长就说:”狡猾的东西。先带下去!”
我回去思考着开庭的经过,从他俩的表情来看,他们之间一定有分歧。
5月17日深夜12点左右,我朦胧听到看守不寻常的喊叫:“王香圃快起来!”“王香圃出来开庭!”听到深夜开庭,我怀疑有什么不幸。出了牢房便缓慢前行细察动静,回头一看,邵奎、陈月英、陈德荣、邱其仁都带出来了,于是我思想上即作就义的准备。牢房两旁警备队持枪林立,我心中的悲和愁、仇和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对敌人的无比敌视和悲愤。朝前走了几步,看到父亲迎面奔来,两眼流着泪水,我不由一阵悲伤和心酸,老人哭着对我说:“孩子不要难过,不要害怕,是县长把你们解去凤阳高等法院打官司。”又看到母亲和我妻子坐在路旁哭不成声,我急到母亲面前说:“娘,您要保重身体,不要挂念我,没啥了不起的,不要怕,天理自有报应。”我就这样离开宿县,被押解去凤阳了。
深夜的大街上,寂静无人,只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沉重脚镣声。我的双脚被脚镣磨得露出踝骨,鲜血直流。我咬着牙,艰难地行走。我想,这是考验我们的革命意志,表现我们英勇气概的时候,不能有丝毫的畏惧动摇,不能退步软弱。走着走着,忽从远处传来“才出锅的热包子”“菜包,肉包子”的叫卖声,叫卖声勾起饥肠辘辘,我感到又累又饿。
到了火车站,见父亲提着两盒子糕点送给警备队长段长胜。不多会儿,火车也到站了,我们上了火车(专车无客人)。段队长的护兵给段队长送来了一壶茶,段队长喝着茶对我们说:“不是王县长,你们五个人的生命就完了。昨天县长请县国民党部人的客时,他们要求县长用严刑审问,县长不同意,吵了半天,他们去南京告县长的状,请求枪毙你们,县长得知,急忙叫我送你们去凤阳高等法院。我忙了半天晚上也没吃饭,赶快把你们送去,县长也就安心了。你们到了凤阳高等法院,他们也就无能为力了。”我们都说:“感谢县长和段队长。”听了段讲的这些情况后,大家很高兴。陈德荣同志说:“我唱苏三起解愿意听吗?”段队长说:“唱吧。”于是他就唱了起来,唱的段队长也在叫好。唱得我们忘了自己是犯人,变忧愁为欢乐,又说又笑。
黎明到了凤阳高等法院,高等法院法警把我们送凤阳县监狱关押起来。
我们在监狱里成立了党小组,大家推举我担任小组长。我们讨论了如何在监狱里做好党的工作,一致认为我们共产党员到处都要宣传马列主义,代表群众的利益。当前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坚决做好反监斗争,决不能束手待毙。
一、发动放风斗争。监狱的每个牢房都臭气熏天。犯人蓬头垢面,面黄肌瘦,患病者甚多,每个月都死人。牢房内犯人十分拥挤,人靠着人,日日夜夜地坐着,腿都伸不开。蚊、蝇、臭虫到处都是,身上的虱子都满满的,都长疥疮,疾病经常发生。难友有病,大家凑钱买药医疗。我们要狱官经常打扫房内卫生,每天多放一次风,狱官不答应,我们就发动难友不进牢房,狱官看势不好也就同意了。
二、反贪污囚粮的斗争。囚粮每人每天一斤四两,可馍不够秤,饭太稀,少斤短两,人人不够吃的。难友们向狱官讲理,狱官不但不理,反而打骂难友。我们就写呈子向高等法院控告,进行绝食斗争。有一次绝食两天,高等法院派员来查,事情得到解决。规定每个牢房发一杆秤,给馍时都在秤上称一下。饭足数了,难友也就吃饱了,在狱中斗争身体也就能支持了。
三、组织越狱暴动。由于几次斗争的胜利,革命的烈火越烧越旺,难友们情绪越来越高涨。我们便积极发动越狱暴动。首先从难友中选择培养骨干分子。向判死刑、无期徒刑的青年进行宣传教育,提高其斗争觉悟,组织起先锋队。并详细讨论研究越狱计划,先捉住看守,出狱缴警备队的枪,再去逮捕县长一同出城。
开监狱虎头门是个关键,我派陈月英(女)做虎头门张看守(女)的工作。陈月英接受任务后,时常接近张看守,经常买点东西给她,并认她做干娘。张看守时常叫陈月英在她屋里,月英常对她讲革命故事和历史上的女英雄如穆桂英、花木兰、秋瑾等。张与月英的感情逐渐加深,时常买好东西给月英吃,还让月英在她屋里看报纸。月英说:“犯人在狱中不是禁看报纸吗?”张看守说:“谁不叫看,我叫看就能看。在我屋里没关系,他们谁敢不让我看报纸。”9月23日晚8点半,陈月英急来告我:“虎头门开了!”我立即告诉张明德与王金斗等马上行动。把董看守绑起来,用布蒙住眼,用棉花塞住嘴。王金斗、刘金榜拿着木制的用丝绸包着的假手枪,振臂高喊:“弟兄们跟我们找县长算账去!”张明德也拿着木制的假手枪高喊着。顿时,监狱内如火山爆发,各牢房的难友一齐拥向虎头门外,高呼“高呼贪官污吏!”“找县长算账去!”那种勇敢向前的革命暴动景况,笔墨难以形容。
枪声四起,县政府的大门关上了。有的难友未能逃出去,城门关了三天,满城搜捕越狱难友。陈月英又被捕回来了,绑在大堂上听候审讯处理。我心忧如焚,看她干娘张看守面带愁容,就低声问张说:“陈月英她怎么也跑走了呢?”张看守说:“月英是个女孩子,她家也都是当官的,怎么会逃跑呢,是犯人把她拉走的。”
第二天下午,开庭专审陈月英。县长说:“这次监狱犯人闹事,是谁煽动起来的?有哪些人?你为什么越狱逃跑?要如实招来,你若是说实话,可以从轻处理,不然,我就枪毙你!”聪明机警的陈月英毫不畏惧,理直气壮地说:“我想县长是最明白的人。县长你可曾考虑,监狱里闹事起自男牢,我是一个女孩在女牢房,和男牢的人互不相识,也未曾说过话,我怎知道是谁煽动闹事的呢?”县长斥责说:“你说不知道闹事,然而你怎么逃出去的呢?”月英轻蔑地一笑说:“请县长原谅,我敢说我的出走你县长是有责任的。我是由宿县解来凤阳高等法院申冤告状的,事情未弄清楚就是县长释放我,我也不会走的。当时,听到男牢房闹事,我很惊惧,我们女犯人在屋里都不敢动,忽然男牢房来了两个犯人,到女牢房架我的票,知我家里有钱,强行拉走我,并把我皮箱里的衣服和百拾元钱也都拿走了,你问张看守这是事实吗?”张看守在一旁接着说:“我看见男牢的犯人,有几个到女牢房急急忙忙拉拉扯扯地把陈月英拉走的,其他的女犯人都未动”月英接着张看守的话说:“县长,现在是我逃跑的还是犯人把我拉走的,你该明白了吧啊。在监狱里被绑票真是古今中外的奇闻,我请县长替我追回衣服和钱。”这时,县长理屈词穷,气急败坏地对张看守说:“带回去!”刚出大堂,陈月英就抱着张看守大哭。张看守安慰了她一番,其实月英的哭是让县长看的。
这次越狱暴动未能取得完全胜利,主要原因是暴动时间太早了,县警备队还未睡觉,故只有三分之二的难友约五六十人逃出,虽未达到全部越狱之目的,但在凤阳周围影响很大,也惊动了蒋介石,他亲自指示两名官员来追查暴动事件。暴动月余,长淮特委书记朱务平亲到凤阳监狱来看我。给我带来些油烧饼(里边有给我的信),并两元零花钱,革命感情是无比深厚的,使我终生难忘。因此,我写七言诗一首以志永不忘怀:
金陵青青秦淮绿,革命何惜少年颅。
三字冤沉千载后,铁窗风雨著禁书。
砸碎万年铁索链,降服世间龙与虎。
誓把大地翻个身,玉宇澄清旭日出。
1930年旧历腊月二十四日,凤阳高等法院传我开庭。高等法院检察官蔡子屏宣判,王香圃查无实证,无罪释放,陈德荣也无罪释放。我听到这一宣判,内心的喜悦难以表达。父亲接我回到公寓后,凤阳县委书记孔子寿得知我释放出狱,特意到公寓来看我,让我晚上到门牌18号姓邵的家去找他。晚上见到孔子寿同志,他特意想知道陈月英的情况,我与他说后,他放心了,并说要去看她。我说:“你若去就找张看守,她是陈月英的干娘,对月英的帮助很大。”我又问孔子寿同志:“我到宿县找谁接关系?”他说:“你到宿县东关找王东凤就能找到胡书记。”
我回到公寓,父亲说:“现在蒋冯战争,火车不通,不卖票,明天早起咱步行吧。”天刚黎明,我父亲说:“老天不与人方便,又下起大雪来了。”鹅毛大雪在空中飞舞,我说“再大的雪也要走。”这时我回家心切,急如星火,想一步迈到母亲面前,根本不怕什么冷风刺骨,什么大雪漫身,背着行李随父亲起程回家。我们日夜兼程,于26日赶到了家。母亲见到我就痛哭起来,我妻两眼含泪不言不语,我也是百感交集,泪珠儿滚滚。我母亲哭着说:“全家都在整天整夜的挂念你,想念你,你回来了,这个心事也就放下了。”
我于1931年正月初一,到东关王东凤家找到了胡书记。把判决书给他看后,他详细询问了难友们在监狱中暴动的情况。我向他请示我今后的工作问题,他对我说:“因你被捕,在本县不易开展工作,等机会你去外地工作吧。在家也要隐蔽,现在蒋冯战争正在谈判,敌人的气焰十分嚣张,国民党特务仍在捕人,不要见熟人,工作不要着急,先好好地在家休养身体。”王东凤与我谈了谈宿县的工作情况,不多时我也就回家了。在家等待组织分配新的任务,去投入新的革命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