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相思念(文/铁瑛)

t71127 发表于2019-07-11 17:36:09

    佩兰,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只有一个清明节,如今我已经站在你墓前度过了两个“清明”。1994年冬天,孩子们在你的墓两旁栽种的两株小柏树,如今已经窜高了30多厘米,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真像你坚强的个性,乐观的神情。望着数十个簇拥在你墓前色彩鲜艳、清香四溢的鲜花和花篮,又仿佛听见你和众多你关心过的朋友们笑声朗朗的谈话声。

    佩兰,算起来我们在抗日烽火中相识结合,解放战争中并肩作战,和平年代同甘共苦,“文化大革命”中相濡以沫,改革开放中积极投入,我们夫妻共同生活了整整50年,经历真是丰富多彩,时间也真不算短。可是,只有在你永远离开我之后,当我只能在梦中见到你时,我才像口含橄榄回味更甜,细细品味出半个世纪共同生活的珍贵…

    1944年4月7日晚,田野宁静,月色朦胧。

    山东临沭县沂河边的张家贺城村,一间整晚来人不断、笑声飞扬的茅草屋里终于安静了。身穿一件裁剪可体的藏青色大襟布衣的你,利落地擦干净桌面,扫尽地下花生壳,伸手要铺床时顿住了,迎着一身八路军灰军服满脸喜气送客回来的我轻声问:

    “两人就这一床被?”

    “怎么,妇救会长,嫌少?”我打趣地反问。

    “谁说嫌少啦!”你一下羞红了脸,接着说:“咱这里的风俗,家再穷,聚亲的新床上也得有两条被,不然人家要笑话。”

  “这就难了,别看我是政委兼县委书记,不怕你笑话,这床上铺的棉絮、蓝粗布新被单,都是警卫员去老乡那里借的,我的全部家当,只有这一床被子。不过,嫁鸡随鸡,入乡随俗,按咱们家乡河南的规矩,要笑话也不该笑我,而是笑你!”我笑着以攻为守。

    “为什么笑我?”你觉得纳闷。

    “咱们家乡聚亲,床上铺的盖的,还有炕头盛衣的板箱、木柜,一律应该是女方陪嫁的。”我两手扶着你的双肩,忍着笑叮嘱:“记住,你还欠我一份嫁妆噢!”

    “行,我一定补!”年轻的你将头轻轻靠在我怀中,含羞细语。桌上的高脚油灯,仿佛心有灵犀,“唿哧”一闪,灭了。

      被子窄小,四面透风,夫妻幸福地依偎在一起,聚两人的体温,以驱赶早春的寒意。佩兰你只有七天婚假,刨去来回路上两天,只剩5天!你贴在我的耳边,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你肩上的枪伤长好了吗?”你轻轻抚摸着我负伤的肩,惊叹道:“老天,这么深一个洞!”

    “你就放宽心,已经全长好了!”我把你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笑着宽慰你:“大伙都说我到底是属龙的,命大,如果那天鬼子的子弹再偏一点,我就革命成功了!”此刻,我心里甜甜的,有妻子关心的味道真叫好!

    “瞧你说的!对了,陈营长找到对象了吗?”

    “还没有,他是个老红军,为人忠厚,就是文化低点,不爱讲话。”

    “他有30多岁了,对吗?”

    “是呀。他大我五岁,当初我俩约定,不打败日本鬼子不结婚。所以咱俩要好后,我只打了份订婚报告,就是想等老陈也找到对象,咱们再一起结婚嘛!”

    “那怎么又等不及,催着我来结婚呢?”你窃笑着追问。

    我解释道:“谁知道报告送上去,滨海区党委书记说‘定什么婚,干脆结婚!谁听说结婚还要我批两次的!’这不,咱们就抢在前头了。”

    你很动情地说:“是呀,这回咱们有家了,更要想法帮老陈快些成个家,对不?”

    “下面就看你妇救会长的了!”我庆幸自己找了个志同道合且善良、热心的好伴侣。

    黑夜像猴眨眼,情话像溪水长,鸡没叫头遍,“叭、叭、叭”一阵密集的枪声把我们惊醒。

    “政委,日本鬼子来突袭!”是警卫员在门口叫。我翻身下床,迅速地穿上军装,插上手枪,冲到门前,只对已经穿戴整齐的你撂下一句话:“敌情紧急,你跟营部转移。”

    “好!”你沉着应道。在分离的一瞬间,你飞快地往我口袋里塞进点什么,柔声说道:“为我,保重!”

    急行军五公里,天亮,侦察员报告:100多鬼子和400多伪军已经占领了醋大庄中心的几所地主的高院瓦房,正抓民夫运砖瓦,意图很明显,要想重建这里的炮楼。

    绝不能让鬼子得逞!我与陈营长立即调动部队,把这几个大院落团团围住。别看醋大庄村子不大,但地处交通咽喉,鬼子早年在这里修过一座大炮楼。半年前,也是县委、临沭独立营与当地民兵近千人,将错大庄鬼子炮楼围困多日,切断敌人的粮食和军火来源,最后拔掉了这个据点。

    今天,若论兵力,与来犯之敌是一比一,要吃掉敌人并不容易,只有采取围困蚕食的办法,不断消耗敌人的兵力弹药和粮草,最后逼他突围,然后,在他唯一能逃跑的路上打个伏击,多消灭一个赚一个,最终目标是绝不让敌人在错大庄重建据点。

    鬼子有轻重机枪,武器精良,八路军只有步枪、手榴弹。为了既要消灭敌人,又要保存自己,我和陈营长带着警卫班,与敌人隔墙对峙,指挥和调动部队抓住一切机会,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整整三天两夜,我几乎没合眼。太累时,警卫员催促我眯一会。我合衣向墙边一歪,只觉口袋里有东西,摸出一看,呵,是面刻着乳白色梅花的小圆镜!我心头一热,这不是佩兰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嘛?!一定是出征前她装进我口袋里的!镜在情在,意味深长,一定是说与我共同抗敌!也真奇,我分明从亮闪闪的小镜子里看见了佩兰你含羞带笑的脸庞….

    一一五师四团派一个营来增援了,我们部队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任务完成,赶五六公里路,来到营部新驻地。留守的副营长迎面就竖起大拇指:政委,你真好眼光,娶了个好妻子。你瞧,河滩上晾的那些军衣,树上挂的那些被单,都是嫂子带领村里姑娘、媳妇帮咱部队洗的……

    “她人呢?”我急切地脱口问道。

    “这会儿嫂子正忙着在伙房帮着蒸菜包子,说要犒劳犒劳胜利之师呢!”副营长答道。

    小别胜新婚,何况还是新婚分离,又经过一场战斗的生离死别呢!我们夫妻相见,情浓意更切,只无奈时间无法倒流,白天我还要照常工作,只有晚上,两人亲亲热热说会儿话。夫妻又团聚两天,佩兰你的婚假就期满了。

    蓝天,白云,艳阳天,我送你到山坡边,分别时紧握着你的手,言语简洁,语重心长:“婚假七天,路上两天,本来能团聚五天,偏偏我打了三天仗,没陪你,真有点对不住。”

    “瞧你说的,还有什么比打鬼子更重要!我既然嫁给你,就有常分离的思想准备,再说,这几天我一点不孤单,你送我的笔记本一直陪着我嘛……”你这样对我说。

    记得那时,你20岁,我28岁。从此,我们志同道合,相敬如宾,生儿育女,相濡以沫,从战场杀敌,到和平建设,共同生活了整整50个年头。1994年4月7日,在西子湖畔,儿孙满堂,欢声笑语,鲜花飘香,已是古稀年纪的我们,共庆了金婚纪念日。

    那时离你逝世只有三个多月,你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望着你瘦削苍白的脸庞,我是动了真情的。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把我的心里话向你、向孩子们说说,是太珍贵了!那天,我含着热泪,对团聚在身边的十多个儿女、媳妇、女婿和笑逐颜开的孙儿孙女辈的两代人,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我和你们的妈妈结婚是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中,很简单,没有买什么东西,就是晚上杀了只老母鸡,买了点花生和硬糖块。我们结婚,一床新被子也没有,一件新衣服没添。直到半个多月后,军分区知道我们结婚了,刚巧部队打陇海路敌据点——巴山子得了一批洋布,给了我们几米布、一公斤白糖。你们的妈妈兴高采烈,飞针走线,缝起一条白被里、灰被面的新被子,真软真暖,我们非常珍惜,因为这是我们成为夫妻后拥有的第一件共同的财产!

    “算算我与你们的妈妈结婚已经50年了,实际上在一起生活只有40年。结婚以后,你们的妈妈还回到山东郯城挂剑区工作,别看只隔着不到60公里路,但部队不断打仗,地方支前工作也忙,我们一年见不上几面。一直到解放了上海,我当公安总队政委,你们的妈妈在总队后勤工作,虽说都住进了证券大楼,可我在四楼,你们的妈妈住在六楼,只有星期六,我们可以住到一起。要是说真正生活在一起,还是1953年我调到南京军区机关工作,就是这时,吃饭也不在一起,我吃小灶,你们妈妈带着你们吃大灶。”

    当时小孙女奇怪地问:“为什么爷爷奶奶不能在一起?”记得是你笑眯眯地扬声回答:“那时候的领导干部个个都是以身作则,给部队作好表率嘛!”

    我接着说:“这50年中,我和你们的妈妈一直是相互帮助,相互支持,不管是战争年代,还是解放以后;不管是住在上海、南京、舟lll还是杭州,你们的妈妈对我的帮助都很大。她除了担负着社会工作之外,承担了照料你们六个孩子和家里迎来送往的全部接待工作,使我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如果我在工作上有一些成绩的话,这里也有你们妈妈的一份,因为她长期义务担任了我的后勤部长,使我没有后顾之忧,全心全意地扑在工作上。

    “说起来,我对你们妈妈的照顾太不够了,工作忙,时间太少,我们俩一块去公园玩玩,逛逛商店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从1972年调到浙江省委工作,去北京那么多次,你们的妈妈从来也没跟着去一趟。直到1993年我退居二线,我们才一起到了北京、天津,后来又到石家庄,回了趟河南老家。这是我们结婚后第二次回老家,正好是农历八月十五,也算与你们的两个伯母及家人团聚了一次。“你们的妈妈爱劳动,进城20多年,劳动人民本色没有变。她一向不爱吃喝穿戴,可乐于帮助同志,我的工资除了养育你们,用来帮助困难的亲属、烈属、家属、部下和同志的比例很大。我从来不干涉你们妈妈助人为乐,所以我们从来不为钱的问题吵架。在大的原则问题上,我们始终很一致。“文化大革命”时,我挨造反派批斗,造反派来抄家,你们的妈妈都没有埋怨过,相反一直支持我,安慰我,照顾我。你们的妈妈属于暖水瓶性格,刀子嘴,豆腐心,话硬,心热。你们也看见过我们拌嘴,主要是为教育孩子的方式有争论,但在革命目标上,我们志同道合,观点一致,从来没有产生过裂痕。人家羡慕我们这个家,说你们这个家庭和睦,孩子有出息又十分孝顺,是怎么教育的?依我之见,家庭和睦,十分重要的一条是父母要有比较高的思想境界,身教重于言教嘛!正因为我们,尤其是你们的妈妈先人后己,处处为孩子、为他人着想,家风正,孩子们从小耳闻目染,才打好了扎实的基础,当然还要再加上你们自己的努力,组织的培养。”

    佩兰,记得那天你很高兴,也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你一点没抱怨我。相反,你说你非常喜爱我们这个家,喜欢每一个孩子,你历数了每一个孩子为家里做的贡献,对我和你的点滴关心。尤其是你生病后,孩子们的孝心让你感动。你说你已经70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应该很满足了。只舍不得这个家,只想守着大家再多过几年……

    佩兰,你说的这点,又何尝不是我们全家每个人的愿望?!尽管按专家说,你已经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像你这样的病,全世界的平均寿命只有九个月,而你却顽强地坚持了两年半!他们分析,一个是你过去体质好,再一个是你的精神素质好!已经绝症在身,心里却总想着为别的同志解除病痛……

    可是对我和孩子们来说,你离去的现实还是太残酷,你的离去还是太早太早!你走后,我很长时间不习惯,白天还好,有文件、报纸、来往同志和孩子们相伴。一到晚上,我独自躺在卧室里,就觉得冷清、孤独。孩子们劝我:世界上夫妻拉着手一起离开人世的太少太少。平心而论,先走的一个是幸福的,毕竟有自己的老伴送行,会把身后之事安排得十分妥贴。如今爸爸把妈妈先送走是真爱妈妈,如果是爸爸先走,我们孩子们再孝顺,毕竟时间、能力和条件都有限,都不可能给妈妈这样好的治疗和安慰,病中再孤独伤神,那样妈妈会更痛苦的。现在只有你健康长寿,我们一家和美欢乐,妈妈在天之灵才会慰藉安宁。

  是的,失去亲人的伤痛,任何人无法替代,只有靠时间的流逝来慢慢治愈。你离开我和孩子们两年了,我想你,孩子们念你,然而每次清明扫墓时,让我和孩子们欣慰的是,你墓前的鲜花总是最多!你的墓前有数十篮鲜花盛开,其中除了我们家人送的,更多的是朋友们、同志们献上的。就是今年5月12日母亲节那天,孩子们去看望你时,墓前还有另一束鲜花,那是当年你精心照顾过的一位烈士的女儿献上的。这说明大家至今还在想念你!如果你真有在天之灵,也应该欣慰了!

    佩兰,我至今仍然信守周恩来总理恪守的宗旨: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为着成千上万革命先烈献身和我们为之奋斗终身的革命事业,只要活着一天,就关心和奉献一天,乐观坚强地生活,直至生命终结。佩兰,我亲爱的妻子,你就放宽心,好好安息吧!

(刊登于《齐鲁巾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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