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湘晚年(文/慕彦夫)

15895 发表于2019-07-29 22:17:05

 时间,1988年1月。

  在北京解放军301医院的监护室里,室内是静静

的,静得使人耳鸣,静得使人发聩。室内是白白的、白的

被、白的床、白的几、白的墙。窗外飘落着鹅毛大雪,雪

花也是白的,白得耀人刺眼。在这混沌白色的世界里,

唯有门外上方亮着一盏红灯,红灯不大,但很显眼,灯

光柔和,却是个危险的信号。

    躺在病床上的是个胖老头,名叫慕湘,是位将军,

也是个作家。慕湘的一生中闯过许许多多红灯,有战场

上的,有官场上的,也有家庭中的。而今垂老暮年,死亡

的红灯又向他闪亮着,他不相信就这样去见马克思。

    慕湘是个倔老头,倔起来简直不近人情。但他又是

个极富有感情的人,缠绵悱恻,寸草春晖。这是他戍马

  倥惚几十年所养成的性格,正因为这个性格,在他的人

生旅途上,经历了许多磨难,走过许多坑坑洼洼。

    慕湘侧过头来,望着气窗玻璃上透进来的微弱红

光,他感到十分茫然。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安

静下来回首往事;往事悠悠,如梦如烟,来日不长,去日

苦多。

    慕湘发病是凌晨四点多钟,一阵剧烈的心绞痛使

他无法忍受。后妻急忙向301医院告急,不到一刻钟,

医生来了,经过长时间紧张地抢救,连人带被褥一起抬

上了救护车,送进了301医院的抢救室。

    慕湘是清醒的,他像被绳索捆绑在床上,一动也不

许动,吃喝要仰卧在床上,屙尿也要仰卧在床上,他总

觉得这些医务人员都患了大惊小怪的职业病,这时他

再倔也要听从医生的摆布了。

    刚进来的一天,室内室外都站满了人,嘁嘁喳喳不

知在议论什么。后来听到一个医生说:“快去把你母亲

找来签字。”后妻的声音:“我是他的妻子我来签字。”医

生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看不出你保养得这么年轻,

实在对不起。”

    听了这些话,慕湘皱起了眉头,这些医生太冒失

了。

    这能怪医生吗?慕湘和后妻的年纪相差足有26

  岁。妻从小生在京城,又在室内工作,没有风吹日晒,这

个差距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慕湘早就意识到了这一

点,因此他对任何人从来不介绍妻。

    慕湘和后妻结婚有一年多了,这是和前妻感情破

裂五年之后的事。

    慕湘的家庭实在是个大悲剧,家庭纠纷闹得沸沸

扬扬,连《北京晚报》都有披露。闹了两年,终算同前妻

离了婚,连子女也不来往了。那时他还在位,有公务员,

炊事员,还有一个保姆,生活有人照顾。

    慕湘的婚变引起了许多好心人的关注,前来介绍

对象的络绎不绝。有某些负责人的遗孀,也有老姑娘,

还有女儿领着母亲上门求亲的。这在八十年代是常见

的事情,但慕湘对这一切却十分冷淡。他心里明白,这

些不相干的人,无非看中了他的地位、名气、房子等,否

则她们怎会爱上一个年近古稀的糟老头子?还是恩格

斯说得好:“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因此他都委

婉地谢绝了。

    一天慕湘来到国务院梁部长家做客,他同梁部长

在抗战初期就在一个部队上工作,老战友见面是无话

不谈的。

    梁部长十分同情地说:“老兄呀!说什么也要成个

家了,老伴老伴,人老了总得有个伴呀。”

     慕湘说:“我都这一大把年纪了,三十八年的夫妻

都能离婚,以后不再找了。”

    梁部长说;“别说气话了。给你物色一个对象,是我

大女儿的同学,人很老实,有文化,长得也不难看。”

    慕湘红着脸说:“你老兄怎么也开起玩笑来了。”

    “不是玩笑。”梁部长十分关切地说:“我曾替你想

过,找个年纪大的吧,还得人侍候,找个年轻的吧,也不

容易找。你又是个作家,还得有点文化的。我说的这个

人是个中学教员,也是个离婚之人,因和我大女儿的关

系,常在我家里住,只要你同意,我一说准成。”

    正说着,从厨房里走出一位年轻妇女,大大的眼

睛,方方面孔,一身素色的连衣裙,落落大方地端来一

盘削好了的苹果:“叔叔,请吃苹果。”

    梁部长说:“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说的肖老师,

是太平天国名将肖朝贵的后裔,芳名肖正华。”接着又

指着慕湘说:“这是位将军兼职业作家。”

    肖老师嫣然一笑说道:“我早就知道,就是无缘见

面,叔叔的小说我早就读过了,最近我又读了一遍,我

是一边读一边流泪,我和凝芳的命运怎么会这样相

似。’’说着眼圈便红了。

    一个作者,听到读者对自己的作品的赞赏,应该是

高兴,但此时慕湘的心情是复杂的,是高兴还是惆怅?

他看了一下手表,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

    “叔叔要走,捎我一段路吧,现在的公共汽车特难

挤。”

    慕湘无法推脱,只好让肖老师钻进自己的专车里。

    从此,肖老师常常到慕湘家中作客,尤其是星期

天,一早就来扫院子,揩窗户,有时还帮助慕湘做饭洗

衣服。有一天,她提来一桶油漆,穿上慕湘宽大的旧军

装,把门窗漆得焕然一新。慕湘被她的殷勤行为所感

动,便把肖老师叫进会客厅,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个快

七十岁的人了,身体有病,没有几年活头了,你还年轻,

要认真地去选择自己的幸福。’’

    肖老师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叔叔,你不

要认为我来图你什么,我是来照顾一位革命的老前辈,

一位名作家,只要叔叔能够幸福,叫我做什么我都甘心

情愿。”

    慕湘说:“这不好,我和你父亲是同辈人哪!”

    肖老师扑哧笑了:“叔叔,你还这样封建啊,毛主席

和江青相差多少岁?徐悲鸿和廖静文相差多少岁?爱

情是不受年令限制的,只要两厢情愿,谁也管不着。”

    慕湘犹豫了,在这个多情的女人面前犹豫了。

    慕湘是个一本正经的“道学先生’’,很少接触女同

志,偶尔接触也不说句玩笑话。他一生中只谈过一次恋

  爱,那是在他年过三十岁的战争年代。结婚的第二天便

各自奔赴前线。解放后才有一个所谓的家。家给他带

来了什么呢?他们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了三十八年,最后

还是分手了。一想到这里慕湘就伤心,而今突然闯进来

这么一位女人,慕湘犹豫了。

    肖老师大胆地坐近慕湘身边说:“你说嘛!”

    慕湘说:“我是个穷老头子,所有的收入都买了书,

书是我的命根子。文化大革命我被打倒了,造反派来抄

过几次家,因书太多他们只好就地封存,幸亏我是军

人,所以才保存下来。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不知能

不能再写上几部书。”

    肖老师没有听懂慕湘的话说:“穷什么?书也是钱

哪!何况你每月还有那么多的工资。”

    慕湘说:“我每月有四百多元工资,只能拿出二百

元做生活费,其余的钱我还要买书。”

    肖老师说道:“行啊。”接着又问“你的子女还常来

吗?”

    幕湘叹着气说;“我有三几两女,自从和他们的母

亲离婚后,他们一个也不来了。”

    肖老师说:“这样倒清闲,两人世界最幸福,我那两

个孩子判给了男方,也不让他们进这个门。”

    肖老师百依百顺地说什么都答应,第二天便拉着

   慕湘去登记,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算结婚了。

    婚后的肖老师感到十分满足,一夜之间她居然成

了将军夫人,尽管同事有着许多议论,说她是为了财产

才嫁给一个老头子。管他哩!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让

他们去说去,说累了也就不说了。但也有流露出羡慕的

目光,总觉得她交了好运。

    慕湘将这些情况都写信告诉他的弟弟妹妹,并说

“是祸是福,前途未卜。”

    气窗上的红光还是那样微弱,慕湘很想叫后妻进

来问问家中的情况,他最不放心的是家中那些书。他向

医生提出回家看看,医生笑着说:“你真的不要老命

了。”没有同意。

    这些医生真能吓唬人,86年住院时,医生也是这

些话,可是出院不到半年,他还登上了泰山。到过观日

峰,上过舍身崖。

    那是86年的9月,慕湘的小妹慕超在京病逝了,

在外地的弟弟妹妹来京奔丧,丧后慕湘带着弟弟妹妹

回了老家蓬莱。这是他离开家乡51年后第一次回乡。

他说:“这次不回去,怕这一生都回不去了。”于是由十

几个人组成的“还乡团”到济南、去曲阜、登泰山、游威

海、经烟台,最后回到久别的故乡蓬莱城。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亲切的乡音,熟悉的乡情。多

   少年在梦中还乡的游子今天真的回来了。然而家乡的

变化,家乡的建设并没有引起慕湘的多大兴趣,在他的

心中隐隐地产生一种失落感,一个巨大的时间差。那些

日子,他整天走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他要寻找那远去

的足迹,可是城墙没有了,学堂没有了,当年秘密集会

的地方也不见了,这一切都使他十分失望,只有在党史

委员会的座谈会上,他才滔滔不绝地回忆着那久远的

往事。

    慕湘是家乡党的早期领导人之一,是当时蓬莱唯

一的一位将军,因此受到家乡人民的尊敬。

    这次回乡萌发了他想回乡定居的念头,离开那个

喧闹的都市北京,呼吸点海边的新鲜空气,他想把他苦

心孤诣经营的数万卷图书捐献给家乡,在蓬莱阁下盖

一座像宁波天一阁一样的藏书楼,死后为家乡增添一

个人文景观。叶落归根人之常情,他曾委托在公安部工

作的慕丰韵同家乡联系,他还亲笔写信给县委书记和

县长。所得到的信息使他非常失望,他写信告诉他的弟

弟妹妹:“现在这些年轻干部不懂什么文化,这些珍贵

的文化遗产,怎好放在民众教育的县图书馆?这使我犹

豫起来了。”

    慕湘躺在床上,就这样信马由缰地想着,不久他便

睡着了。

    雪,不知不觉地停了,初春的阳光照射着大地,给

万物注入了勃勃的生机。

    病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非常熟悉而甜嫩的声音:

“我来了。”

    慕湘看到了年轻的后妻由衷地高兴说:“你怎么来

了?”

    “医生宣告你已脱离了危险,感谢老天爷的保佑,

真是吓死人了。”说到这里妻的眼圈又红了,晶莹的泪

水滴在慕湘的脸上,“这些天我日夜守在门外,只有在

你睡着了我才能看上一眼,饿了就啃口面包,瞌睡了就

在隔壁的文娱室里过夜,想想都有些后怕,没有你我可

怎么活呀!”

    慕湘感动了,多亏她电话告急救了他一命,否则早

就去见马克思了。他看着年轻温柔的妻,觉得有许多地

方对不起她。结婚都两年多了,他不该对她那样不放

心,甚至连书房的门都不让她进,他无法表达心中的内

疚,便抚摸着妻的手说:“我这不是挺好的吗?看你擦眼

抹泪的,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后妻掏出手帕擦着泪水说:“你还不知道哩,在你

病危时,你们单位的头头要通知你那些子女来,他们按

的什么心?这不是要加速你的死亡吗?我坚决不同意,

我说如果发生了意外,你们要负一切责任。经我这么一

  闹,他们才没敢通知。听说你那些子女都知道了,如果

他们真来了,我可怎么办哪!”

    慕湘说:“不叫他们来就是了。”

    后妻把嘴一撇说:“说的容易,你活着什么都好说,

真有了那一天,谁能挡住他们来?”

    慕湘知道后妻的意思,便说:“我给你留下一个遗

嘱吧,省得以后麻烦。”

    慕湘真的写了一份遗嘱:

    我死后请勿举行任何仪式,不作遗体告别,不登

报,不火化,尸体移交医学院作生理解剖教学研究用,

生理器官可用者,可移植给其他患者。个别通知弟弟妹

妹……万勿通知前妻所生子女……

    所遗数万卷图书,可移交国家图书馆,或专设图书

馆,其中孤本、善本望能影印出版,以免失传。……所余

存款及全部生活用品,可由肖正华改嫁时全部带走

……。

    当慕湘把遗嘱交给后妻时,后妻看了一眼说:“只

要人好好的,还留什么遗嘱呀。”说完便把遗嘱扔给了

慕湘。

    慕湘把遗嘱放进一个随身带的小铁盒里,又拿出

一串钥匙交给后妻说:“这是书房的钥匙,存款单放在

书柜的小红木盒里。”

  后妻接过钥匙兴匆匆地走了。

    慕湘出院了。他急于出院是为一部90万字的战史

定稿。

    87年秋天,山西、河北、内蒙古联合在京召开‘晋

察绥’三省战地动员总会50周年纪念会。肖克、余秋

里、廖汉生、冯文彬等一些老同志都出席了。在政协礼

堂整整开了三天会,并对这部战史进行了认真地讨论。

虽然这已是第五稿了,但意见仍不统一,最后大家一致

要慕湘来定稿。对于老领导的信任,又不好推辞,可是

他刚开始工作不久,便病倒了。

    慕湘跨进了家门,离开了两个月的家,不知为什么

一切都感到那样陌生。院子堆满了积雪,两株海棠树只

剩下枯瘦的枝干在风中摇曳,房间里被拉上幕幔,家显

得异常的冷清。

    慕湘向后妻要回了书房的钥匙,揩去落在文稿上

的灰尘,为尽快改完这部战史,叫妻帮他在书房外间搭

了个单人床,便以日继夜地工作起来。

    这是一部浩瀚的文稿,是血与火铸造的丰碑,是中

华民族的骄傲。慕湘就像当年指挥作战那样戴着老花

镜,握着红蓝铅笔,认真地校订着,修改着,撰写着。他

完全沉醉在当年的华北战场上了。

    慕湘1932年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那时他才16

岁。曾担任过莱阳乡师党的负责人,因积极开展党的地

下活动而被学校开除。1 933年下半年,转入济南正谊

中学,不久因身份暴露又被开除。这时组织调他回乡工

作。他回乡后,团结了一批爱国青年,创办了“尘烟文艺

社”为当时的《蓬莱日报》撰写副刊《尘烟周刊》,宣传进

步思想。同时积极发展党的组织,1935年“一一、四”暴

动失败后,出走天津,参加和领导当地的‘一二·九’学

生运动,举办“义教团’’,秘密组织过“农民救国会”。后

调到太原牲盟会任特派员。太原失守后,他便拉起一支

抗日武装,就像小河汇入大海一样,经历着波澜壮阔的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

    慕湘一页一页地翻着,多少熟悉的名字跃入眼中,

这里有他的领导,有他的同事,也有他的部属。他们为

了中华民族的解放而献出了生命,而今有谁还记得他

们呢?每当想到此,他便心如刀绞。他是个战争的幸存

者,还有什么渴求的呢?

    慕湘是个勤奋的人,又是一个置妻子儿女于不顾

的人,他摆脱了家庭琐事,摆脱了儿女情长,他把全部

精力用于工作,用于读书和写作上。他花去了所有的业

余时间,写下了四部长篇小说和其它作品,写得妻怒子

  怨,写得妻离子散,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一天清晨,后妻推门进来说;“我去上课了。”

    慕湘说:“我刚出院又有这么一堆工作,你不能再

请几天假?”

    后妻说:“我正忙着评职称,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就再找个保姆吧。”慕湘说。

    “找保姆?说得容易。现在的保姆好找吗?再说你

那几个钱都给保姆也不够呀。”

    慕湘知道后妻和保姆的关系历来搞不好,他沉默

许久说道:“那就叫机关派个公务员来吧。’’

    “又派战士来,你那些宝贝书丢了谁负责?”

    一提起书,就像触动了慕湘的神经,这是他花了四

十多年的心血收藏的业绩。

    有一天慕湘要找的一部书不见了,他问后妻:“你

到书房里拿书了?”

    “没有呀。”

    “那谁会拿去了?”慕湘是个精细的人,书放在什么

地方他心中都有数。

    后妻不耐烦地说:“可能是保姆拿的吧。”

    “保姆只能看小人书,她们怎么会拿?”

    “再不就是战士拿走了。”

    “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若是武侠小说,通俗小说倒

  有可能,这些老古董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要。”慕湘对她

信口开河极不负责任的回答很不满意。

    后妻的脸色一下变了:“这就怪了,保姆没拿,战士

没拿,那就是我拿的了?”说着便委屈地哭起来了。她哭

得是那么伤心,那样冤屈。

    慕湘说:“看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我又没说是你

拿的,说不定我放到什么地方了。”

    过了几天家庭的气氛缓和了,后妻还主动帮助慕

湘整理书籍。

    后妻说:“你留着这么多的书也没有多少用处,听

我在香港的妹夫说,这些书拿到香港去能卖大价钱,还

不如托他去卖掉。”

    慕湘暴跳如雷地大吼一声:“混帐!祖宗也能卖

钱?”

    这声音在战场上震摄过敌人,在战斗时激励过士

气。后妻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她被这声音吓呆了,她不

敢回嘴,只好强装笑脸,从此,她再也不敢提起卖书的

事,慕湘也不准她进书房的门。

    过了几天,蓬莱来了两个人,是商谈慕湘捐献图书

问题,慕湘一听他们还是要将书放进县图书馆里,便很

反感。慕湘发现来人不懂文化,更不懂得藏书人的心

情,他生前怎能离开这些书呢?于是便冷淡地说:“这事

  我还没有考虑成熟,以后再说吧。”

    慕湘一生不喝酒,不吸烟,他只有两个爱好,一是

写书二是藏书。他视书如命,爱书成癖。凡是发现一部

好书,不惜重金也要买下。他的第一部小说的稿费缴了

五千元党费,剩余的全都买了书。因星期天常去中国书

店,他结交了许多书友和书店里的员工。中国书店往往

把收购的善本书先送给他挑选,因此他的书越藏越多。

只有写书的人才知道写书人的辛劳,只有藏书人才理

解藏书者的良苦。文化大革命前,苏州大学教授瞿光熙

在上海古旧书店偶然发现一张慕湘购书目录单。他问

书店慕湘是什么人?书店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的一位

将军。瞿光熙十分惊讶,没想到一个武将还有这种雅

兴。他回到家中,找到他藏有的重本的书,捆了一包邮

给了慕湘。慕湘受到这位不相识书友的馈赠十分感动。

从此,两地相隔千里的书友,书信不断,相互交换着各

自要得到的书。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中慕湘被“打倒”

了,瞿光熙也受到冲击,在造反派逼迫下,瞿光熙教授

跳楼殉难了。后来慕湘知道这事,真是难过极了,他后

悔没有见上一面。

    对于这些书,慕湘从来不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

他是在为民族文化遗产做些收藏工作。他像蜜蜂采蜜

似的,苦苦地汇集,死死地钻研。他节衣缩食,倾尽财

力,他还列出书目,让他在大连、西安、福州、杭州、苏州

工作的弟弟妹妹为他收购他所要的书籍。四十多年如

一日,买书、读书、藏书构成他的艰辛的生活历程,使他

的生命与这些书不可离异了。他总希望自己的藏书,不

失散,不失传,能够世世代代保存下去。但这个美好愿

望能够实现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担忧起这些书的

命运来了,他死后这些书籍将归何处?一种悲凉的藏书

忧涌向心头,因此他留有遗嘱:死后将全部图书捐献给

国家。也许这就是后妻不满意的原因了。慕湘看到后

妻走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能说什么呢?中午,慕湘

到伙房揭开锅,锅中是前一天后妻买的包子,他皱了皱

眉头又盖起来了。他知道包子馅都是些大肥肉,咬一口

油腻腻的,况且医生再三嘱咐要他多吃些清淡的食品。

    在京城里,只要有钱,吃饭还是容易的。怎奈拖着

这病弱的身体,又不能顿顿到街上去吃,他只好去买些

方便面,饿了就用水煮一煮。就这样他饥一顿饱一顿日

夜的赶写着。一天一位老战友来看他,聊到中午,他不

好意思地说:“你看,家里什么都没有,冰箱是空的,水

瓶是空的,你若不嫌弃,我陪你吃方便面吧。”

    老友摇摇头说:“你也太节省了,一个月有那么多

的工资,还有那么多的稿费,留着干什么?”慕湘苦笑着

无言可答了。

      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慕湘终于把这部90多万宇

的战史改完了,他像卸下千斤重担,感到无比轻松愉

快。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身体也顿觉好了许多。

    5月12日,慕湘信步走进了书房,就像走进了漫

长的历史,鸟瞰着辽阔的世界,游弋于无数闪烁着智慧

星座之间。书架上那一排排图书,就像那整齐列队的士

兵,等待着他的检阅。他走走停停,溺爱地抚摸着这一

本又翻翻那一本,心中说不出来的高兴。当他走到放钱

的书架前,忽然想起存款已到期,他开了书柜,拿出放

存款单的小红木盒,打开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所有的

存款单都不翼而飞了。

    晚上后妻从外面回来,一声不响地进了卧室,慕湘

闻声跟了进去说:“钱你都拿去了?”

    妻把脸一板:“谁稀罕你那几个臭钱?你为什么少

了东西总是找我?’’

    慕湘压住内心的怒火:“如果是你拿了你就承认。

不然我要报案了。”

    后妻也火了:“没拿就是没拿,你去报案好了。’’说

完把门一关。

    第二天后妻早早地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慕湘拿

起电话找到介绍人梁部长。梁部长听完慕湘的叙述后

说:“老弟呀!不就为了几个钱吗?一家人了,谁保管不

一样?可别把钱看得太重啊!”慕湘实在听不下去了,便

把电话挂了又给另一位老战友打电话,电话里传来了

十分同情的语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呀,你是聪明一

世糊涂一时!你问我的意见,我看来个快刀斩乱麻,一

刀两断算了。”

    “你说要我离婚?”慕湘为难地说,“我都离过一次

了,再离会是什么影响啊。”

    “你还蒙在鼓里呀!在你住院期间,你家里是门庭

若市呀,”

    慕湘的头脑嗡地一声,他像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尽

管他们是半路夫妻,但她毕竟是欺骗了他。慕湘这个火

爆脾气,这时却十分冷静,一切都清楚了。这时他才明

白妻为什么辞退了保姆,为什么不让机关派战士来,又

为什么早出晚归总躲着他。这女人太可怕了。他将这

一切在电话上都告诉了老战友,他突然想起了读过日

本介川龙之介写的一部《女难》顺手在一张红纸上写下

一首绝笔,并亲自盖上印章:

    “介川龙之介有《女难》之作,初读不甚了了,今始

大悟彻,盖女子者,世间不可少,但善者难寻。古曰最毒

妇人心,今已体会深矣:

    出生入死活至今,我命值千金。

    女子小人为难养,圣哲早已有定论。

    许某恶诬吕氏女,肖某更承许衣钵。

    吕女骂我毁其誉,出言不逊伤我尊。

    三女攻我同一调,我心坦荡无愧色。

    但愿病魔早离身,从此不再女难手。

    下午出乎意外的是后妻早早地回来了。她笑容满

面,还带来许多吃的。见了慕湘和颜悦色地说:“你给梁

部长打电话了?其实你也不用动那么大的肝火,钱是我

拿的,我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慕湘莫明其妙地冷笑着。

    “可不?”后妻滔滔不绝地说:“我是想,物价这样

涨,让这些钱躺在银行里贬值,还不如拿出去做生意。

赚了钱好给你买书,好养活你。”

    慕湘越听越觉得荒唐,便说:“你为什么不承认是

你拿的?钱在那里?”

    “放在学校里。”

    “那么多的钱放在学校里,丢了怎么办?”

    “好吧,我这就去拿回来。”妻走了。她没有到学校,

她去找慕湘的四妹夫张善田,说慕湘爱钱如命,又说慕

湘是意识障碍,患了老年精神病。张善田立刻打电话给

慕湘,慕湘说:“她怎么到你那里了?她偷拿了我的全部

  存款还不承认。我要同她离婚,否则我要死在她的手

里。”

    后妻把存款单拿回来了。慕湘接过来一看,是取出

后又存进了八年,慕湘苦笑着说:“你不是要做生意吗?

怎么又存起来了?而且存了八年,我还能活到八年吗?”

    后妻说:“全交给你还不行吗?”

    慕湘没有动气,他掏出随身带的小铁盒,拿出在医

院写的遗嘱说:“你也太性急了,我还没有死,你就先动

手,我这遗嘱不是都写了吗,我死后还不都是你的?”

    后妻一把夺下慕湘手中的遗嘱,嗤嗤地撕碎了:

“谁稀罕你那破遗嘱?”

    慕湘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后妻的胳臂:“好!我叫

你什么也得不到,走!离婚去!”

    “我不离。”

    “你不离我就宰了你!”慕湘声色俱厉地说。

    后妻知道亏理。便和蔼地说:“我刚才都是气话,夫

妻那还有不吵嘴的?吵够了还要过日子。”

    “不行,这就去法院。”

    妻知道不去是不行的,便说:“去就去,反正我不

离。”

    慕湘全然不知法院星期六不办公,关上了门,迈着

沉重的步子向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走去。当他们走到

   前门大街的十字路口时,前面亮起了红灯。

    又是一个红灯,慕湘的人生旅途上,闯过了多少个

红灯呀1

    15日的早晨,妻又早早地出门了。

    昨天去法院,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慕湘只好一个

人悻悻的回来了。他想找单位谈谈,刚拿起电话他又犹

豫了,唉!这种事他们会管吗?人在位时麻烦事极少,

不等自己开口别人就会给办了。离休之后,无职无权,

有谁来管你呀。几年前总政就拨下5万元来修房子,等

来等去就是没人来修。后来了解这些钱被在职的干部

用了,他们只好用修礼堂换下来的旧木料来敷衍。暖气

片子用银粉刷了一下冒充新的,至今还漏水不止。车库

至今不来建,汽车放在机关里公用,有事找不着。最可

气的是公安局为了赚钱,在他的屋后盖起了三层楼的

餐馆。锅炉紧贴在他的会客室和卧室的后墙,整天鼓风

机呜呜直响,吵得不得安生。到了夏天房内像个大火

炉,他反映了多少次,终因负责餐馆的人是中央一位要

员的孙子而谁也不敢惹。如果还在位上,这些事还用得

自己操心?人到了老年,竟如此的凄惨。

    慕湘想到死,人老了怎能不死?他已年逾古稀,早

   把生死置于度外。可他现在不想死,他有许多事情还没

有做完,他还要写一部反映起义部队的长篇小说。可是

再活他十年二十年事情能做完吗?想到这里,他感到老

年人的忧伤,感到人生的短暂。

    电话铃响了,星期天有谁打电话呢?他拿起了听

筒,听出是老干部办公室主任刘光军的声音:“首长,听

说你的身体不太舒服,要不要住医院哪?’’

    “谁说我要住院?”

    “刚才肖老师来电话说,叫我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

把你送进医院里。”刘光军没敢说肖老师要把他送到精

神病院。

    “别听她胡说八道的,你听我的声音像有病吗?她

人在哪?”

    刘光军感到奇怪地问:“怎么,肖老师不在家吗?”

    “我要同她离婚!”

    “首长,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离什么婚?有话好好

商量吗。’’接着又是一大堆的世俗偏见,慕湘一听就烦,

便把电话挂上了。

    刘光军知道首长不高兴,联想到肖老师在电话中

讲老头是意识障碍,是患的老年精神病,她的生命正在

受到威胁。并说如果今天不把老头送走,出了事要他负

责。刘光军心想,首长缺鱼缺肉,缺烟缺酒我可以负责,

  住院是保健医生的事,我负的是哪份责?。

    下午机关里派了两名青年军官来调解,慕湘为难

了,他能在年轻人面前坦露自己的不幸吗?故有的自

尊使他难以启口,他只好把话题岔开说:“这事你们就

不要管了,你们回去,把修车库的事替我催催吧!”

    后妻不知什么时间回来了,她笑嘻嘻地从卧室中

走了出来说:“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还要你们来?谁家

没有磕磕碰碰的事?舌头和牙齿还常打架呢,你看我们

不是和好了吗?”

    慕湘感到恶心,但在青年人面前,他不好发作。

    后妻还是早出晚归,但态度却非常温和,处处都表

现出关怀的样子。慕湘不理采她,又加上这几天有些事

要办,他办完了事再去法院。16日,他接到大妹妹王少

木的信,他想回信,但写到:“少木:人的心绪烦乱已极

……’’便写不下去了。16日,接待一个山东读者来访。

18日,他去参加延安军政干部学院的校友会。这是在

京的老同志发起的,他是发起人之一,怎能缺席?他带

着氧气瓶到了紫竹院。这些当年活跃在延安窑洞里的

热血青年,如今都变成由夫人搀扶的白发老翁。慕丰韵

见到慕湘只身一人还带着氧气瓶,惊奇地问道:“大叔,

怎么你一个人来了?肖正华呢?”

    “她有工作呀!”

      大家把慕湘扶在沙发上便开会了。在讨论下次集

会时慕湘说:“我看还是一年一次好,我们这些人是见

一次少一次呀!”

    这些话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会后集体照了像,慕

湘没留下聚餐便回来了。

    19日,他去医院配药。医生照例先量了血压,又做

了心电图,最后说:“看来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还是劝

你住院治疗。”

    “不用了,我是个老病号,只要配些药我自己能掌

握。”

    医生笑着说:“首长,别看心脏只有拳头大,理智是

控制不住的。它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劳动者,但劳累了会

急剧地收缩;悲哀了会淡淡地忧伤;高兴了又会怦怦地

跳动;过分激动会导致休息。人体中任何一个部位都可

以休息,唯独心脏不能休息。心脏休息了,就意味着人

生的终结。’’

    慕湘听完了医生的风趣的动员,笑着说:“你不仅

是个好医生,你还是个文学家。”

    慕湘接过护士送来的药品,告别了医生便回家了。

    后妻听到门外的汽车声,急忙迎了出来,娇嗔地埋

怨道:“你到哪去了,也不告诉声,真叫人不放心。”

    慕湘对她的虚情假意没有理睬。

        慕湘进了客厅,后妻便进伙房炒菜去了。慕湘没有

吃后妻做的饭,多少天前他就提高了警惕,他仍然吃自

己煮的方便面。

    几天的折腾,慕湘极度的疲劳和烦恼。晚年的不

幸,使他尝尽了人世间的艰难,他第一次感到人生飘零

无所依,他实在太孤独了。他展开信纸要给弟弟妹妹们

写信,刚提起笔,他又犹豫了。

    慕湘有两个弟弟四个妹妹,在他的影响下,早在

抗日战争前后都投身到革命部队。二弟和小妹先后谢

世了,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星散在全国各地。他们

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怎好让他们为自己的不幸而担

心呢?

    慕湘的一生中经受过许多磨难,在战场上,他几

度生死,不惧怕不畏缩,尤其在改造起义部队时,一

些反动军官密谋叛乱并企图暗杀他,他都闯过来了;在

官场上,他几经沉浮,不低头不屈服,也都挺过来了。

唯独在家庭生活中他失败了,他是一个彻底失败者。人

生的苦酒,为什么要他一个垂暮的老人来喝?生活呀

太不公道了。看来与后妻要彻底地分手了。这时他想

到五个子女,听说孩子都干得不错,能在这个时候去

找他们吗?他没有这个勇气。

    慕湘对待子女的要求是严格的,严格得使人不能

  理解。他认为,不能把资产阶级那种温情脉脉的金钱

关系,引进到一个共产党人的家庭中来。他对社会上

的裙带风,封建的继承风是深恶痛绝的。他认为做一

个有为的青年,决不应该躺在父母身上坐享其成。他

曾向子女宣布:你们工作后,我就没有任何责任了。因

此孩子们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房子问题、工作问题、婚

姻问题,他是不闻不问。尤其同前妻感情破裂后,儿

子都参与进来,这深深地伤了他的心。慕湘也是个血

肉之躯,五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动物还有舐犊

之情,他怎能不想孩子?这些日子,他老是觉得他的

大女儿慕爱平给他打电话,当他拿起听筒,什么声音

也没有。他躺在床上两眼看着天棚,五个孩子的音容

笑貌不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默默地呼唤着他们的名

字,孩子们也一个一个喊着爸爸向他扑来。他不觉老

泪横流,泪水湿透了枕头。这一切都太晚了,实在是

太晚了。他伤心,他悔恨,他自责,他内疚,他心中

充满了矛盾。他将自己心中的苦恼,全都告诉了保健

医生和西邻蓬莱老乡。并对蓬莱老乡说:“如果几天你

们不见我,那我是死了,请能告诉我的弟弟妹妹。”

    1988年5月20日凌晨4时,突然一阵心绞痛把

他痛醒。他赶紧服了一片药,看来非得去医院不可了。

可是这些书怎么办,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不放心。心绞

   痛愈来愈频繁,一次比一次剧烈,不能再等了。他穿

起衣服,到卫生间刷了牙,洗了脸,收拾去医院的手

提包,装进一本小字典,一摞稿纸和洗刷工具。他的

行动把后妻惊醒了,后妻问道:“这么早你起来干什

么?’’

    “我要去医院。”

    后妻看了表说“才四点钟,不能等天亮再说吗?”

    慕湘是个从来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听后妻这一

说,只好坐在沙发上挨到天明。

    房后的鼓风机又响了,慕湘听到这个声音就心烦。

又是一阵疼痛,接着是呼吸困难,他吃力地说:“快快,

快打电话!”

    妻一时也紧张了,她把他扶到床上后,就要去拨

电话,据肖正华说,她怎么拨也拨不通,便说:“没人

接,你先吸点氧气吧。’’

    慕湘躺在床上,只好把橡皮管插在鼻孔中吸着氧

气。

    后妻说:“氧气不够了我去灌氧去。说着就拿着一

个氧气袋走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分一分地过去,一个小

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当慕湘后妻回来时,她看到慕湘

嘴唇发紫,两手紧紧地抓着被角,痛苦地瞪着两只眼

  睛,她的确吓了一跳。她毕竟是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

事的人。这时天已大亮,她走出大门,正好遇上隔壁

黄家的汽车司机,她便说:“我家老头犯心脏病了,麻

烦你到急救中心找个医生来。”

    司机说:“首长的保健医生呢?”

    后妻说:“保健医生找不到,电话又打不通。”

    司机说:“现在电话正是空的时候,怎么会打不

通?”

    后妻说:“求求你了。”

    不多一会,急救中心的医生提着抢救箱来

了,医生翻开慕湘的眼皮很不高兴地说:“首长的家属

在哪?”

    “我是他的妻子。”

    医生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说:“人都死了还找我们

干什么?说完,提起抢救箱就要走。”

    “医生,求你给写一个死亡证明吧。”肖正华央求

着。

    医生放下抢救箱,看了慕湘的病历,最后写了几

个字“冠心病陈旧下壁心梗猝死”。

    机关知道慕湘死亡的消息是上午八点钟,这是慕

湘犯病四个多小时以后了。总政的领导来了,亲属只

有四妹夫张善田来了。室内顿时热闹起来。这是一种

严肃的热闹,哀伤的热闹,惊愕的热闹,疑窦重重的

热闹。总政的领导问:“慕湘在京还有什么亲人?马上

通知他们来。”

    肖正华立刻紧张起来,她哭着说:“那些孩子可千

万来不得呀!’’

    总政领导也知道慕湘家庭关系,这时通知他的子

女怕节外生枝,使问题复杂化。于是便问道:“慕政委

有遗嘱吗?”

    “没有。”肖正华说。

    张善田说:“听说遗嘱都在他外地的弟弟妹妹那

里。”

    “那就立即拍电报,叫他的弟弟妹妹立刻到京,并

带上遗嘱。”

    肖正华又紧张了,忙说:“电报我去拍吧,我有他

们的地址。”

    领导本来想安慰肖正华,但看她一点悲伤也没有

便决定说:“慕湘的一切后事都要等他的弟弟妹妹来京

再处理。”

    301医院的灵车来了,屋里又是一阵忙乱。他们把

慕湘的遗体拉走了。

    慕湘走了,他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走了,他带着满

腔的遗恨走了。他给后人留下了什么?留下了他写的

四部长篇小说、三部地方志,和他收藏的四万多卷图

书。并且也留下了一大堆难题。

    (根据老干办主任刘光军、保健医生刘绵华、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张西帆、以及刘敏、张善田、肖正华等人提供的材料和慕湘的信件、生前谈话综合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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