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亲人，往事斑斑，如梦如幻。柯夫，你与我患难与
共，一起度过了四十一个春秋。在这漫长的风云变幻
中，你有成功的喜悦，也有坎坷和凄苦。但是，我们的生
活是充实的，是美满和幸福的。你给我留下了难忘而美
好的记忆……
1959年夏，你访问民主德国归来时，我去车站迎
你，见你满面春风，身穿银灰西装，系着紫红色领带，手
提天蓝色皮箱，你是那么潇洒，风度翩翩！我们相见之
后，都非常高兴。你向我滔滔不绝地叙说着出国见闻。
那时你创作激情很高，为了赶写几篇短文和诗篇，你安
排好了《文学青年》刊物工作后，便请假埋头写文章去
了。后来，省委传达庐山会议文件时，你只当是一般的
政治报告，没去参加。因此，反右倾运动一开始，你就受
到猛烈的冲击。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
年你才38岁，正是事业上出成果，展翼腾飞时，生活之
旅突起巨变，一时间你百思不解，心情十分沉重，陷于
迷茫、困惑之中。
后来，我见你找出一个咖啡色皮夹，里面夹着你写
的几篇杂文：《论‘社会本质’》、《看风头与赶浪头》、《见
死不救者、张嫂及其他》等……你翻来复去地看，紧锁
眉头，唉声叹气不止。我也真替你发愁，不知该怎样帮
你度过这一难关才好。我想你十五岁就在家乡冒着生
命危险，参加了抗日救亡活动。在革命的洪流里，你受
过战火硝烟的洗礼，忠心耿耿竭尽全力为党工作。是党
把你培养成一个革命的作家，给了你荣誉、奖赏，又派
你出国。你又出身革命家庭，怎么会反党？因此，我向
你说：“人非圣贤，熟能无过？但说你反党，我看是鸡蛋
里挑骨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不就写了那么几
篇小文章吗？你交出去算了！”你好象已领悟我的用心，
我想叫你争取主动，免得自身受苦，可你却望了望我，
满腹的委屈，只是沉默不语。夜里翻来复去折腾不能入
睡。第二天，辽宁作协又召开大会，有人强迫我当众揭
发你。我能说些什么呢！你的剧本《双婚记》被斥为修
正主义的标本，你的杂文及言论也被打上反党反社会
主义毒草的印记，编印成册，到处散发，横遭批判。在抚
顺文化工作会议上你成了重点批判对象。
后来，主要根据你写的几篇杂文，把你错打成了
“反党分子”，受到众所周知的不公正的处分。我的心灵
被震颤，为你蒙受不白之冤深感痛苦。但，此时此刻，你
却强忍着内心的伤痛，镇静下来安慰我说：“你不要伤
心，我个人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我相信党、相信历史，
迟早会做出公正的结论的。我对党问心无愧！”你说得
理直气壮。我被你对党的坚定信念和坦荡的胸怀所感
染了。你被停止了工作，你主编的《文学青年》发行到
20万册被停刊。你为了驱散心中的苦恼与烦闷，要我
陪你去散步。我想为你分忧解愁，就穿上你在北京参加
汇演时给我买的黑绿色的绸裙和妹妹送我的白色绣花
绸衫与你一块去小河沿散心，我们边走边谈，脚步轻
轻。夕阳的余辉洒在河面，金光灿灿。你好象看到了在
茫茫大干世界里的一线希望！
待到你的处分决定批下来之后，你先孤身一人到
大连机床厂接受“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去了。在那些
日子里，我常在夜里做恶梦，常因呼唤着你的名字被惊
醒。我总是提心吊胆地惦念着你背负的处分和你的身
体。
1960年冬，在一个严寒的黄昏，我刚从吉林偏远
的山乡完成任务，疲惫不堪归来，见你已从大连回家，
使我惊呆了。半年不见，你瘦得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你脸上的红润已消失，变得灰暗而憔悴，两眼深陷，也
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这哪里是当年豪情满怀的柯夫啊！
见你瘦成这样，我好心酸！急忙关心地问：“你在工厂怎
样？’’你却爽快地回答说：“我在那挺好，跟工人师傅学
着车个小零件什么的，挺有意思。’’然后，你又慢声细语
地与我商量说：“我们走吧，离开大帅府（作协所在地）
和我一块到大连去！”我听完你的话，马上点头同意了。
好象只要我们在一起，再有天大的困难也能顶得住，什
么也不惧怕了。
以后，贺敬之、安波、马加和申蔚同志先后来大连
看你，他们都对你表示极大的关心和同情。记得1962
年夏，安波同志来看你时，还亲切地送给孩子一包糖，
糖吃在嘴里，却甜在心里。在那艰难的岁月，党和同志
们并没有忘记在苦难中的你。安波同志温和地笑着对
你说：“老慕，周杨同志最近到大连来开会，我前两天把
你的反右倾运动中被批评的几篇文章，请周杨同志看
了。走，我们一起去见见他，听听他的意见。”你怀着十
分激动的心情跟安波同志走了。当你听完意见回家时，
你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说：“周杨同志把我写的小文章全
看了。他说，他看不出有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内容，
不能算毒草。并且，他还说：《看风头与赶浪头》这篇文
章写得短小、新颖，以后象这样的短文还可以多写些。”
我听你讲完周杨同志的意见后，也喜出望外地振奋和
放心了。因周杨同志对你的文章表了态，你的问题才在
1962年秋得到了甄别。可是，我们还没过上几年舒心
的好日子，又开始了一场文化大革命，你是“在劫难逃’’
了。直至粉碎“四人帮’’，通过拨乱反正，你的冤案才得
到彻底平反。
在三中全会的阳光普照下，你又焕发了革命青春，
追踪时代前进步伐、争分夺秒地奋笔耕耘。你这历经沧
桑的春蚕又欢乐地吐出了无限深情的丝。
遗憾的是，无情的岁月已夺去了你的大好年华，你
已是童颜鹤发的老人了。有一次你为写剧本，往返大纺
乘公共汽车，曾把肋骨挤断，可你仍带病坚持工作。
1987年1月初，你已觉察出自己身体不适，喉头
里总是火辣辣地难受。你去过几家医院都没检查出结
果。我与你商量好，过完春节后，我马上陪你一块去看
病。因为那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啦。可是过完年正月初
六头一天上班时，你又要坚持到科普创作协会去作报
告。正月初五那天下了一场一尺多厚的大雪，冰天雪
地，路滑难走。人家要用车来接你，你怕路滑，车上不了
大坡，坚决谢绝了。你忍着病痛，踏着没膝的大雪艰难
地走了去。你对待工作一贯是满腔热情，却从来不知痛
惜自己。正月初七，我陪你去二院看病，一出家门，你很
快走在我前面，我因路滑，小心翼翼地慢慢走着，还是
跌了一跤，你又急忙回转身来扶我。本来是我陪你去看
病的，你反而来照看我了。谁曾想，就在那一天，医生检
查出你患了食道癌，病情十分严重，向你隐瞒了真情而
通知了单位。当我知道这一不幸的消息后，真如霹雳击
顶，泪如泉涌。开始，我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平日
你精神那么旺盛，每天坚持爬山锻炼，不管严寒酷暑，
风雨无阻，多少人见了你，都夸你身体健康。但这不是
一场恶梦，而是千真万确的残酷无情的事实。我惊慌得
束手无策，怎么办？我和孩子偷偷背着你商量治疗方
案。最后还是由你果断决定去上海进行手术。
到上海后，你由老战友王鉴同志帮忙，很顺利地住
进了中山医院。由胸外科权威石美鑫同志主刀。石美
鑫同志在进手术室前向我说：“太长了，怕拿不出来，”
我听此言，心凉了半截。人已经推进了手术室，若不手
术，能有什么办法挽救？！我心情十分矛盾和忧虑，流着
眼泪在心里默默地为你祈祷了！
医生打开胸腔后，大吃一惊，见癌细胞已浸润到主
动脉和肺门，已无法手术了，只好原封未动地缝合。我
绝望了，失声痛哭，在我的一生中有什么比这更大的沉
重打击呢？柯夫，你才仅仅度过六十六个春秋，几经风
雨，不曾被厄运压垮，晚年却被癌魔缠身。柯夫，你尚有
好多事没做完，你的生命之旅就要走到尽头了吗？这有
多么不幸！
几天后，你刚从监护室里出来，我去看望你。因你
失血过多，脸和两手都煞白煞白的。我见了，心如刀绞，
想不出一句安慰你的话语。你两眼望着我，微笑着轻轻
向我说：“你瘦了！”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道出了你对
我的无限深情！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
感情，我用手理了理你那蓬乱的银丝，摸着你冰凉煞白
的手，故作镇静地对你说：“医生给你做的手术很成功。
你总算勇敢地闯过了这一关，”你听完后，信以为真地
笑了。
柯夫，你在病魔的残酷折磨下，对党对人民和未来
事业仍充满了希望和自信。你每天看书、读报、写诗、写
信，并设法叫人把剧本稿捎到了上海。可是我和小儿丰
浩不忍心你再耗费心血继续拼搏了。所以丰浩回连时
悄悄地把剧本稿带走。你知道这一情况后很不高兴，埋
怨我和孩子不理解。其实，我们哪里是不理解你呢！我
们是想把你从死神手中抢救过来。亲人多么希望你能
久留在这温暖如春的世界上。
你的伤口愈合后，经过一段放射治疗，病情已有了
明显的控制。回大连后，我陪你住进了八七疗养院。很
多亲友来看望你，见你面颊红润，谈笑风生，乐观豁达，
都为你日渐康复而高兴。这时，你又一次提出要整理剧
本稿，我深知你想为后人多留下点东西，只好依你，否
则你不会安宁。你一边进行化疗，一边和我一块校正和
修改剧本，并叫长子丰沛帮你一幕幕的抄清。你一生勤
奋工作，努力奉献的精神，将永远铭记在我和孩子的心
中！
柯夫，你走得太匆忙了，还没来得及和亲人说一声
道别的话，也没亲眼看到自己凝聚着心血集成的《我和
茉莉花》一书的出版，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光明
磊落地走了。当我看到《我和茉莉花》一书在《鸭绿江》
编辑部的热情资助下出版时，我激动得热泪滚滚。我将
书捧在怀中，就象见到了亲人一般！我和孩子已将书奉
献在你的灵堂前，愿你在天之灵有知，感到欣慰。
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生是极短暂的。你已将毕生精
力奉献给党，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历史赋予你的使命。
柯夫，你喜欢花，说生活象花一样美。每当我和孩
子来祭奠你时，我就用心扎成许许多多的花，把花奉献
给你，愿你在百花丛中安详而优美地沉睡！
你的终身伴侣 玉兰
1988年4月20日
附：
思 君 曲
玉兰
十冬腊月风雪寒，
凶猛癌魔把君缠，
君虽顽强与魔斗，
我暗伤心泪涟涟。
革命征途不平坦，
患难夫妻四一年，
今生晚年多不幸，
君先别我去九泉。
生死离别肝肠断，
日夜思念梦魂牵，
满腹衷情诉不尽，
泪湿枕巾伴愁眠。
1987- 10
（葛玉兰：离休干部，现住大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