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6月25日柯夫在玉兰、丰沅陪同下来京
治病,他患食道癌,在上海中山医院开胸,无法切除,
来京求治于中医张仁济。报载张仁济治癌有奇效,但
求医者多,苦于应付,已避不应诊。我为他请了航天
部医院中医刘银洲,也专治癌症。服了一段药,柯夫
的老友原北京市公安局长高克为他找到了张仁济,他
喜出望外。张仁济声称包治好,并告他“高枕无忧”。
他得到了秘方,于7月30日即冒酷暑乘飞机返大连。
万没想到8月2日傍晚接到玉兰电报,柯夫已于当日
上午10时病逝。一时老泪横流,悲恸欲绝。
柯夫小我五岁。我居长,他行三。因二弟长绪二岁
早殇,以后弟弟妹妹和侄、甥便习惯称柯夫为二哥和二
叔、二舅。母亲因长绪夭折,在极度悲伤中于数九寒天
中生了柯夫,以致柯夫自幼先天不足,身体虚弱,但秉
性忠厚老诚,不善虚言。曾记幼时父母不准下海,我每
帮他下海,归途中必再三嘱咐他勿告父母,但他执意要
告,每每使我受到斥责。
稍长,我就学于蓬莱县立职业学校高小班,他始入
初小,上下学都是我带领他。以后我离开蓬莱,就学外
地,他高小毕业后,进了县立中学师范班。我入党后,接
连被两个学校开除。1934年辍学回家,我同他住在前
院客屋里,我把能找到的进步书刊都介绍给他读,并把
我所知道的革命道理讲给他听。有一天夜间我同他谈
到深夜,并告他我是共产党员,他又吃惊,又振奋,说话
都发抖了。那时他大概十三、四岁。1 935年胶东暴动失
败后我出走了,从此便同家庭音讯隔绝。
1940年秋,我从晋绥边区到延安军政学院学习。
一天晚饭后我同几个同学在延河边散步,偶然遇到了
柯夫,他当时正在中央党校学习。他告诉我分别这些年
的情况,他在抗战开始时由孙自平同志介绍入党,而孙
自平同志正是1935年由我介绍入党的。他任蓬莱县委
宣传部长,被选为七大代表,来到延安。因七大暂时不
开,进了中央党校。他又告诉我蓬莱县城沦陷,父母带
着妹妹弟弟都从城里跑出来参加了抗日县政府,妹妹
弟弟有的参加了工作。
这次意外的相遇,真使我欣喜若狂。以后每星期日
我们几乎都在延河边会面。由他的介绍我认识了几位
与他同来的胶东同志,如于仲叔,于眉,张加洛等同志。
他当时爱好文艺,喜好音乐,不久转到鲁迅艺术学院音
乐系学习。鲁艺在桥儿沟,有时我跑到桥儿沟看他,有
时他来到大砭沟军政学院看我,有几次我们在集体宿
舍的窖洞里合盖一床被子过夜。
1942年秋我离开延安又回前方,从此又音讯隔
绝。直到1945年秋日本投降后,我在山西兴县高家村
晋绥日报社,每天都有从陕北去东北的成队人马走在
村边大道上。一天偶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他,只在路边简
单说了几句话,我告诉他通讯地址,他便匆匆地跑步赶
队去了。以后曾收到过他两封信,到东北后他似乎被分
派到一个师政治部的文工团里。
全国解放后,我被派到绥远起义部队工作。1950
年准备抗美援朝,部队从绥远开到河北衡水。有一次他
到北京参加一个文化界的会议,绕道去衡水大葛村看
我。他告诉我父亲1 948年4月病故了。母亲随大妹少
木在青岛。1951年春节我便去了青岛把母亲接到我
处。抗美援朝回来,路过沈阳,我同三十六军政委康健
民、政治部主任李远到柯夫家看望,柯夫请我们到餐馆
里吃了一顿饭。
回国以后,部队整编了,我调到华北军区,从此我
便同母亲定居在北京。弟弟妹妹们也不断来京,或出
差,或开会。有时也把母亲接走,住上一段时间又送回
来。
1956年柯夫写的剧本《双婚记》公演了。随后便被
派去访问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当时柯夫意气风发,心情
很好。没想到回国不久,在一次极左的政治运动中,因
为几篇小文章招惹了莫须有的罪名,受了残酷的迫害。
得到消息后,四妹慕超来到我家大哭。我同她相对挥
泪,爱心如焚。为防止发生意外,我每星期给柯夫写一
信,再三告诉他要相信党,要正确对待,企图给他一点
精神支柱。他曾告诉我他痛苦得整天满街乱走,几乎沈
阳市的大街小巷他都走遍了。十年浩劫中他又被下放
到盘锦,以后又全家下放到庄河农村落户。
当时我也在苦难中,家人子女都星散了,有的单位
外迁,有的上山下乡插队。只我同老母二人被赶在楼下
三间小房时,我睡在书箱子上。虽然批斗高潮已过去
了,但不幸老母病了。我日夜服侍她,我也病了。好心
的医生执意要送我住医院。只好拍电报把妹妹叫来。但
当时大家都是批斗对象,没有自由,先是叫来西安的二
妹列尔,但只准假半个月,又叫来福州的三妹慕荣。当
时杭州的大妹少木正蹲牛栅,在北京市公安局的四妹
慕超下放在京郊天堂河农场。半月后只好把庄河的柯
夫叫来。他来了后除了在西山家里侍候母亲,不时地还
要进城到医院看望我。他每次都在动物园门口饭摊上
胡乱吃点涝豆腐、烧饼充饥。那时他那么苍老,衣着打
扮完全像个乡下人。半月以后他又把四儿丰浩叫来接
替他。直到后来母亲病好,三妹夫曲希陶来京开会,把
母亲接去福州。
浩劫以后,我同母亲移居在城里。1981年夏天,母
亲又病了。送进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出院时她要去看
看超妹的新居,我便把她送到超妹家里。不想8月19
日却病逝在超妹家里。柯夫同妹妹弟弟来京奔丧,在我
家大聚会了一次。这是自从三十年代我从家乡出走以
后第一次大聚会。大家在一起照了像,吟了诗,留下悼
念的录音。
1986年9月4日妹慕超又死于热病,这次柯夫未
来,只来了其四儿丰浩,其他弟妹都来了。办完丧事,
大家动员我回家乡蓬莱看看。我从1935年离开家乡,
已经51年没有回去过。我们一行连同甥、侄及医生共
十一人,先到济南,又登了泰山,看了曲阜孔庙、孔
林,然后到了烟台,柯夫同玉兰已从大连渡海与我们
相会。我们东去牟平、威海、成山头。折回蓬莱城,古
香古色的古登州已面貌全非,城墙和钟鼓楼早已不存
在,故家的老屋已扩成马路,当年的同窗学友找不到
一个,只见到一位莱阳乡师的老同学杨凤仪。蓬莱阁
却是焕然一新,还正在继续修缮,以开展旅游。又渡
海看了长山岛。回来以后柯夫坚决请大家去大连他家。
于是又从烟台渡海到了大连。因人多他家住不下,我
住了八七疗养院,柯夫带着我们游逛了大连、旅顺的
风物,最后大家才分别了。万万没有想到还不到一年,
柯夫也病故了。回想起这一生,我们虽是亲手足兄弟,
但相聚时间并不多,已成了远隔关山的异乡人。没想
到去年京门一别,竟成了永别。玉兰寄来遗作《我和
茉莉花》,我含泪读完,这也是柯夫最后为自己的一生
所作的写照。
我已垂垂老矣,失去手足哀莫大也。病中不能成
眠,苦吟数言,聊寄哀思:
一声噩耗永事恨,
生途坎坷病更凶,
纵然倾洒万行泪,
难泻满腔大衷情。
1988.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