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深情留人间(文/慕彦夫)

15896 发表于2019-07-29 22:27:08

又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天气。

    去年这时节,我正陪你在上海治病,这是我们在一

起最长的一段时间,也是最后的一些日子。

    春节刚过,就接到你的来信:“彦夫,经查我食道溃

疡,预感有场灾难降临,你能来吗……”我一下愣了,你

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我不敢多想。2月11日,我

登上去大连的长锦轮,不巧遇了八级大风,我心里就象

这翻滚的海洋,历历往事涌向心头。

    你大我12岁,在我3岁时你就离开家。我对你的

印象,还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母亲说你最孝,十几岁

就去教学赚钱给家里;又说你最善,从来不惹事生非讨

人嫌;还说你最诚实,诚实得常常受人欺。母亲说这些

话时,总是露出对你深深的爱。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1951年初。朝鲜第二次战役刚

结束,领导派我回国到沈阳购买幕布和乐器。我在东北

  文教队找到你,你拉着我的手,两眼上下看着我,似乎

在辨认我是不是你的亲弟弟。我也呆住了,拘谨地不知

说啥好。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你的眼圈红了,我的两腮

湿了。你看我又脏又破露出棉花的旧军装,感动地说:

“你们志愿军太辛苦了,快脱下来叫你嫂子洗洗补补

吧!你的任务就是休息,看戏,你要办的事,我找人去

办。”在沈阳的十几天中,你每餐都叫厨师做些好吃的

给我,晚上就坐着你们文教队的大马车去剧场,看了民

族歌剧《星星之火》,又看了苏联大歌剧<欧根、奥湟金》

和你创作的大型话剧《堤》。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精彩的

演出,庞大的管弦乐队,高超的艺术表演,使我大开眼

界。临别时,你送给我三件东西:一支金星钢笔,一块瑞

士怀表,一把铃木小提琴。回到朝鲜,我竞成了文工团

里的最富有者。钢笔常被同志们借去写家信,怀表被站

岗的借去计时间。那把小提琴更是我心爱之物,我背着

它走遍了朝鲜北部的山山水水。冒着炮火和硝烟,在战

壕里,在坑道中,在前沿陆地上,我为那些听腻了战火

轰鸣的战友,奏一曲《国际歌》,拉一首《道拉机》,小提

琴成了我抗美援朝的武器。

    回国后我到了南方,相隔千里很少见面。我写信给

你,你总是把错别字改正了又寄给我。你鼓励我学文

化,寄来书目叫我读,你给予我的帮助和关怀,我终生

   难忘。

    1973年国庆,你突然来了,你说你是去杭州看母

亲路过这里,这是你第一次到石家庄来我的家。多年不

见,你瘦了,老了,头发白了。晚上,我们彻夜交谈,这时

我才知道你走了那么坎坷的历程。而你毫无怨言,没有

半点委屈情绪。你象谈论着别人的事情那样平静,散

淡,幽默和风趣。你说在文革中叫你扫院子,你扫的比

谁都干净;叫你烧锅炉,你起早摸黑保障供应;叫你贴

大字报,你总是把浆糊涂得满满的,踏着梯子把自己的

名字倒着贴得高高的,又显眼又牢固。造反派误认为你

的态度好,其实你在无声的反抗。你说那时一切都颠倒

了,你的名字当然也要倒过来。我十分同情地问你;这

些年可怎么熬呀!你沉思了半天说,在“五、七干校”那

阵子有些不好过,没有吃的,劳动强度大,一天干下来,

骨头都散了架。最难熬的还是思想的痛苦,国家,人民,

党……。你突然沉默了,在这忧国忧民的苦痛中沉默

了。

    1986年9月,我们兄妹第一次相约返乡回胶东,

你看到那么多亲人都来了,戏称这是“慕家还乡团,”并

委任我为“还乡团”的总管,一次递给了我那么多的钱,

说用完了你还有。在故乡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都沉醉

在团聚的幸福中,有时也发生了些亲切而难忘的争吵。

、而这些争吵,又往往是因你过份的真诚和执拗的性格

所引起的。你没有告诉大哥要给亲戚些钱而引起大哥

误解,又因我们不打算去大连到你家作客,你极为不

满。那些天,你象哄小孩似地对我们这些年过半百的弟

弟妹妹做工作,这个被说服了,那个又变卦,在这些争

争吵吵的气氛中,充满了大家庭的温暖,体现着同胞手

足之情。最后还得听你的,大家一起去大连。

    海浪的翻滚,轮船在飘摇。二哥呀,我们分别了四

个月。你怎么就会病了?

    13日中午,丰沛、丰沅、丰汶到码头接我,并告

诉我你患的是食道癌。我一听,腿都软了。我努力克

制着心中的悲痛,迈着沉重的步子跨进了家门。你见

我来了,非常高兴。你没有忘记这天是我的生日,叫

侄子去买了那么多的海鲜,叫二嫂特地为我做了面条。

这时来看你的人不断,你一批批地接待,反反复复地

介绍你检查病的经过,就象讲着别人的事。你告诉我,

上海市人大副主任王鉴同志叫你去上海手术,而且越

快越好。15日我们同机到上海。1 6日你就住进了中山

医院,并决定由著名的专家石美鑫教授和任长裕教授

主刀。一切都这样顺利,一切又这样如意,这给大家

带来了无限希望。我要写信告诉哥哥姐姐,你不同意。

你说有这些人来陪就够了,还要那么多人为我担心吗?

  你看出我不高兴,又来说服我。你说不能再给组织添

烦了,治病用的钱倒不多,而来来往往的人要花费很

多很多,这影响多不好。在我的坚持下,你才同意我

去杭州接大姐,并再三叮咛我,不要吓着她。

    2月24日,这是对你“审判”的日子。一早,我们都

来到医院,大家怀着焦虑、担心、期望的复杂情绪,等候

在手术室的门外。10时左右,赵乐璞书记、梅洁和我被

叫了进去。医生说因病灶已浸润到主动脉和肺门无法

手术,只好关闭了。这晴天霹雳,大家都束手无策,二嫂

几乎昏过去。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忍受了?不!在感

情上我们不接受,在心中我们不服气。那些天,我同二

嫂、丰浩和大姐,四处奔走求救,想方设法为你找出一

条生路。在肿瘤医院赵森主任的帮助下,进行了放疗。

经过放射治疗,奇迹出现了,病灶渐渐消失,吞咽困难

也得到缓解。可是有经验的医生告诉我:不要太乐观。

我对这种话,真是反感透了。

    中山医院一病区,是个高干区,从医生到护士都在

评论着你。她们说你乐观,随和,知识渊博,平易近人。

她们向你谈思想,谈工作,也谈家庭。有的病友不配合

治疗,她们找你去做工作,有的病友惧怕开刀,她们请

你去现身说法。这里的病友都是些老革命,他们很愿找

你聊天。同你谈抗战,谈延安,也谈艺术,共同回忆那逝

  去的美好往事。白天,别人占去了你的时间,晚上,你就

拼命地写。这样感动了一向要求很严的护士长,她悄悄

地送你一盏床头灯,这是她破例地对你的特殊照顾。

    二哥呀,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你十分清

楚,你曾对病友说,你在瞒着家里人。你哪里知道,家里

人也在瞒着你呀!那天,你无意中吐露了真情,你说人

生的归宿最公平,不管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不论是大

官还是百姓,早早晚晚都得走这条路。只是有些事还没

做完,这样走了太遗憾,所以你在抢时间。丰浩怕你累

坏了,把你的稿子拿走。你大为不满,你说丰浩不理解

你,对你管得严,是个“可恶的小宪兵”。其实丰浩太爱

你了,他背着你不知流过多少泪。

    二哥呀!你对死不在乎,你对生也冷漠了吗?我看

过你病中日记,记有“六十六冬风来猛,恶魔击门声不

停,幸识江南神刀手,驱邪斩妖护我生”。多么强烈的求

生欲望,多么真虔地信任医生。然而这全国第一流医

院,第一流专家竟毫无办法,这不能不使人悲叹1

    5月11日,我接你出院,12日送你到虹桥机场,你

已十分虚弱,但还象往日那样谈笑风生。我向你话别,

对你依依难舍。我把目光移开了。你走了,走了,你永

远地走了。但你的话却永远留在我心中:

    “我们——人,赤条条地来到世界上,什么也没有

  带来。最后又赤条条地离开这个世界,什么也不能带

走。如果他一生,无所作为或者胡作非为,同假为伴,与

丑交友、和恶结党,他便成了个来去匆匆的过客。

    但有的人,却不是这样,他来到这世界上,辛勤地

耕耘着真,努力地奉献着善,积极地创造着美,最后他

虽然也要离开,但这个世界却对他有无限的深情

……。

    亲爱的二哥,你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你那

无限深情,永远留在人间。

    1988年清明泪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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